第25节
屏内一片温暖和煦,炉香清淡。晏迟坐在小案旁边,伸手拆解九连环。东吾坐在旁边,撑着下颔看得目不转睛。
屏风外头等着两个羌族小郎,个个年轻俊俏,也跟他们主子一样,围在阿青旁边看着煮茶,似乎对这个东西还没有充足的认识。
“太难了。”东吾的话语虽然很慢,但是吐字清晰,也学得很快,已经不怎么磕巴了。“你好厉害。”
他的夸奖诚意无比,但词汇量实在不足,翻来覆去只有这么几句,偏偏极其得诚恳,让人看了会莫名得心情很好。
晏迟把九连环拆解开,继续教他折纸。另一侧百岁进来,一边把散下来的帘子卷上去,一边笑着道:“郎主,你怎么总给千岁教这些玩的啊?”
殷璇说的是让他教规矩,可是被缠了一会儿,完全就走偏了。晏迟拿着纸的手僵了一下,随后低声埋怨道:“让她自己教吧。跟我说是陪了东吾几次,结果连牌子都没翻过,连那种……那种事都让人问我,难道内侍监这么没用?牌子都刻不好?”
东吾就坐在对面,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明亮精致,肤色白皙泛暖,俊俏貌美,像春日里萌生出的第一个嫩绿新枝。
“不能问你吗?”东吾伸手去拿小案旁边的糕点,在云片糕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串整齐的齿印,然后边吃边道,“晏哥哥是宠君,明明哥哥都知道……”
晏迟没能说出话来反驳他,伸出手敲了一下对方,一本正经地道:“吃东西不能说话。”
东吾眨了眨眼,把嘴里的糕点解决掉,然后放下云片糕,用晏迟递过来的雪白帕子擦了擦手,没有再追问,而是道:“她好凶啊。”
晏迟没反应过来:“哪里凶?”
“那天,在清宁殿。”东吾把清宁殿这几个字说得尤其清楚,也尤其得慢,“看起来很凶,她好像心情很差。”
那是因为有人污蔑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应如许让她伤心了吧……晏迟想了一下,为殷璇辩解了一句:“她平时不这样。”
东吾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会更好看吗?”
还不等晏迟回答,他就低下头,手撑着下颔骨看向案前的九连环、叠纸、刺绣,小声道:“我们那里,太好看的女人一般都,不太好。”
东吾继续道:“会有好多夫郎。”
大殷的皇帝自然也会有很多夫郎的。晏迟点了点头,没有评价,旋即听到东吾略微迟钝的声音。
“我喜欢骁勇善战、万人不敌的将军。”他的眼睛亮亮的,词句诚恳,足以让人为之心动,不愧是草原上的明珠,“我听说,陛下以前,也是一个纵马驰骋的将军。”
晏迟与他的视线相交,目光停了片刻,低声道:“对。”
东吾伸手拨弄了一下桌面上拆解开的九连环,道:“我想请求她一件事。”
玉质的九连环在桌案上变换方位,摩擦出细微的玉器碰撞声。东吾白皙的指节搭在其中的一环上,不似宫中郎君们那么柔软,似乎也是曾经挽过长弓,练过骑射的。
“……我想,请她放回我族的俘虏。”
他的声音低落下来,似乎也觉得这件事非常难以实现。在入宫之前,东吾就已经知道大殷对待俘虏的古训和规矩了。他到京之后,与故族联系不密,还不知道殷璇如何处置得那些人。
晏迟心中猛地一跳,抬眼看向他,道:“不要说。”
他停顿了一下,嘱咐道:“像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前朝后宫之间,勾连一体,本是大忌。何况你出身外族,陛下给你颜面,却不会在这种事上被外族的男子说动。她是皇帝,有很多事情,会有重重阻碍的。”
东吾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看着晏迟手上的折纸,伸手戳了一下折纸小鸟的头,慢慢地道:“宫规好长,我背不下来。”
他捏住了小鸟的翅膀,声音很低落。
“规矩好难学,我不会。汉字也难懂……”
他侧过头,趴在桌案的一边,微卷的褐色长发散落下来,发间的绳结是五彩的,编织得细密精巧,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和右耳下方穿过耳垂的银环。
东吾带着一点疑惑的声音缓缓响起。
“陛下对宠君是什么样的?对晏哥哥说话时,会笑么……”
晏迟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轻声道:“陛下很温柔。”
东吾却没有听到,他有点困了,也不想回延禧宫睡,反而觉得这里温度合宜,茶香与香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格外缱绻。
正当此刻,原本煮茶的阿青接了信儿,从屏风外绕过来,走到晏迟身边低声道:“郎主,善刑司那边,招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吾:想睡在哥哥屋里zzzz
第35章 稚子何辜
这个消息说不上好, 但到底是给了一个着落。晏迟颇有心理准备,以为对方会死不改口,做好了充分的设想后, 才开口问道:“怎么说的?”
阿青道:“说是……周贵君指使的, 诬陷于您, 连走水也是这么来的。”
他说得不可思议,晏迟也听得难以置信, 他昨夜才跟殷璇讨论过这件事, 觉得不会是周剑星的手笔, 如今一切便突然转折, 令人猝不及防。
晏迟想了片刻, 不免进入一个思维误区,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不是应如许安排的。难道他看错了人, 兰君千岁实则是别有用心的么?
正当这个消息到达时,二门外忽地传来声响,来传旨的女使并未靠得太近,只跟燕飞女使叙述了一遍殷璇的口谕, 随后便等候在外。
不多时,燕飞旁侧的侍奴传达进话来,说太极宫那边传晏公子过去。
方才阿青脚步轻,步子也小, 东吾倒是没醒,而这一回进来人,声响就大了一些, 把东吾吵醒了。
褐发微卷的少年半直起身,懒懒地抬起眼,声音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晏迟站起身,让阿青服侍着更换了外衣,重新穿戴腰饰与发饰。他长发挽起来一半,被玉质的发冠收进内中,青丝柔顺如瀑地贯·穿而过,再横插一只略带装饰的长簪,过程略微繁复。
他的神情倒是没有什么变化,缓声安慰东吾:“只是小事,天要晚了,你回去睡吧。”
东吾愣愣地点了点头,随后拿起桌案上另一个没有解开的九连环,跟着身边陪嫁来的同族离开了。
那只九连环是晏迟之前送他的,东吾对这东西很有兴趣。
天光的确已经晚了一些,云边漫上一层晕开的夕阳,云絮微微散开,残阳似血柔。
晏迟看着东吾离开,任由阿青给他整了整衣角,向日落西沉之处望了一眼苍霞,低声道:“走吧。”
————
太极宫是皇帝的居所,这里镇日镇夜地堆叠着无数的政务,国事纷繁,很少有宫中的事情是在这里处置的。
也是因为这样,晏迟到达时,还稍稍觉得心情凝重。他伸手触了一下冰冷的殿门,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嘶哑的倾诉声。
是周剑星在里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殿门推开,看到平日里守在御案旁边的宣冶女使,此刻后退了一些,似乎对陛下的家事退避三舍。
地面是铺的冰琉璃,这是一种类似于琉璃的矿石,质地坚硬冰冷,磨成之后用来铺宫殿最好。曾经在幽梦楼时,他的房间也拿这个东西铺过地面。
冰琉璃幽幽的折射着光华,冷淡无比地映出人的影子。周剑星背对着殷璇,跪在大殿中央,他的身躯仍旧挺拔如松,身上是玄黑色的长袍。
袍角的金丝搭在地面上,有些褶皱,衣袍上的绣图扭曲了原本的面目,变得难以分辨。而周剑星辩白的话语也在晏迟进入的一刹那骤然停顿。
宣政殿的御案在高处,玉阶多而寒冷。玉阶上方的后面是一片用整块古木雕刻而出的工艺品,上面是龙凤呈祥图,金鳞应龙、赤色火凤,在殷璇的背后交叠缠绕,交颈相亲。
而殷璇坐在龙凤的前方,身上是一件赤色金纹的广袖外袍,坐在宣政殿的中央,看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神情。
晏迟走入内中,在离周剑星稍远一点的地方俯身行礼:“臣给陛下请安。”
殷璇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到毫无波折,字句清晰地道:“善刑司传讯,说这件事情,是剑星指使的人,污蔑你。”
她这句话没有什么主观判断,仅仅是叙述传讯事实罢了,但晏迟还是注意到周剑星倏忽握紧了手指,掌心扣在地面上。
他跪在殿内,冰琉璃冷彻骨骼。而周剑星却没有一丝颤抖,似乎全然不畏寒凉一般。他眉峰平直,窥测不出其中的喜怒,像是一棵没有情绪的枯松,连风过时簌簌波动的声息也消失。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周剑星救了他。即便他本心出发并非善意,但晏迟见到他如今的模样,还是略微有一丝动容。
“与臣无关。”周剑星道,“是有人排布陷害,以此为契机,污蔑于臣。”
殷璇平静地看着他,道:“是谁?”
周剑星半晌不语。他发丝乌黑,此刻稍微乱了些,发梢掠过颊侧,衬得肤色冷润。
他迟滞了片刻,才慢慢地道:“请陛下给臣机会。”
殷璇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周剑星握紧的指节间,停顿了一瞬,语气仍旧淡漠:“你要怎么调查。”
“让臣当面对质。”周剑星道,“以证清白。”
殷璇向后坐了一下,指间摩·挲着座椅两侧雕刻的兽型装饰,指尖触摸到玄武重壳下的蛇尾,随后将目光重新转回周剑星身上,语气不变:“人已经死了。”
在善刑司的来报之中,那个女婢说出供状、画押之后,便咬舌自尽,畏罪而亡。
现下已成死无对证之局,仿佛每个地方都在重重意外中扣成了严丝合缝的棋局,在关键时刻将他一军,上下左右,全无退路。
殷璇平静地等着他下一句话,随后伸出手,让晏迟到她身边。
脚下砖石微冷,玉阶金贵无比、价值连城。这是少有人能登上的位置,而如今,宫中位分最高、背景滔天的周剑星在殿前辩罪,他却被陛下伸手握住,留在身畔。
以晏迟的性格来说,他并不会因此感到任何的得意和快乐,但殷璇朝他伸出手,那晏迟就会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
无论路途上会经过什么,无论是孤高还是寒冷。
他步上玉阶,把手放到她掌心。
殷璇握住了他修长柔软的手指,浑身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点。她看着周剑星俯身叩首,语气仍旧干脆利落,似乎丝毫没有被影响到:“臣确实没有做过,请陛下彻查善刑司,是否有他人从中作梗?或是清宁殿的走水,实是另有他人的设计谋划。”
殷璇看了他片刻,忽地道:“剑星。”
她一直这么叫他,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个称呼比周贵君要亲密一些,还带着一些珍重的味道。
但两人心里宛若明镜,知道对方冷酷得不含一丝情意,如此相待,只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而已。
“你的母亲周虹,是国家栋梁之才。”殷璇道,“她曾三次进言,要孤立后。你们周家,在朝中五品之上,有三人。姻亲眷族、恩师门生,遍布朝堂。”
她的话语很缓慢,但却让周剑星原本波澜不惊的神情骤然改变,浑身僵硬地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从额角间渗出冷汗。
“如日中天啊。”殷璇淡淡地感叹了一句,“随后,周家的姻亲门生,相互勾连,结党营私,以你们家的声势为树,寻求荫蔽,贪污受贿,私吞军饷。”
周剑星闭上了眼,连呼吸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参周虹的本子就放在孤的御案之上。”殷璇平静地看着他,“你的母亲的确可用,孤不想杀她。只是你们家门下的那些污糟混乱,处置之中,必然有所牵连,不可徇私。剑星,你身处深宫,或可逃过一劫。”
这一刹那,周剑星是真的觉得这个宣政殿寒冷无比,那种惊人的寒气从他的肺腑间窜上来,直通脑海,他俯身回答,声音不稳:“请……求陛下留情。”
殷璇面色不变地注视过去,但她身畔的晏迟却分明能感觉到握住手指的动作缓慢收紧,连呼吸的频率都乱了一刹那。
“谋害侍君,栽赃嫁祸。”殷璇盯着他道,“你做过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这个宫里只有他的孩子平安诞下,养成至今。而其他有孕的郎君,常常中途夭折,福薄命短。只是曾经,这些事情,都还没到处置的时候。
一切都是公正的,也是符合王朝稳固的利益所需,公正到了有些残酷的地步。
周剑星半晌无言,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殷璇,将一切顺从的假象收起,嗓音沙哑地道:“陛下,你是局外人,你看得清楚明白、把这些肮脏乱象看得了如指掌,但却什么也不做。”
周剑星眼眸发红,似乎是想要起身,但却因长跪与情绪失控再度倒了下来,在地面上碰出响动。
玄黑长袍铺展在地面上,封边的金丝像是一条僵直的蛇。
“你旁观一切,漠视所有人,看到悲剧一个一个的发生,却没有丝毫插手阻止的意思。”他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像是冲破阻隔的锐器,“殷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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