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谷陆璃站在古朴的青石板路的一头,突然屏了一瞬的呼吸,像是有只手狠狠捏了一把她心脏后又放开,血液猛地在细弱的血管里冲撞,那滋味古怪而陌生,又痛又畅快,她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忍不住虚晃了一下,抬手遮挡着眼前的光,只觉似乎宋尧山站的地方才是所谓的人间的入口——亦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他们隔着一条不长不短的街道,一人立在一头,默然相对,不断有人骑着共享单车从他俩中间穿过。
    “学姐吃早饭了吗?”宋尧山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打破了沉默,远远冲谷陆璃招了招手,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中,嗓音沙哑地笑着扬声道,“吃不吃油条?”
    谷陆离:“?!!”
    谷陆璃所有的情绪在听清他说了什么后,戏剧般得顷刻间化为乌有,她居然还有点儿想扶额的冲动。
    宋尧山远远地冲她呲牙一笑,跟个表情包似的,转头就弓着腰在炸油条的老奶奶耳旁点了餐,老奶奶笑着不住点头,遥遥望去,像个大孩子在跟长辈撒娇。
    谷陆璃顺着墙根一路溜达过去,宋尧山将手上拎着的公文包随意往早餐摊位旁的小矮桌上一放,拢着长风衣的下摆窝在塑料小圆凳上,蜷缩着两条长腿跟只大虾似的喜感,仰头瞧着她,模样好看又温雅。
    他脸上略有病容,眼下也有乌青,精神却很不错,头发也长了一些回来,颜值回升,倒真是一盘卖相能打八分的菜。
    “我点了油条豆浆茶叶蛋,豆浆不加糖,学姐长得就像不爱吃甜的人,所以我没要糖。”宋尧山说话依旧风趣幽默,框镜后的一双眼微眯,笑得真诚又温和,跟那一个半月的糟糕时光不存在似的。
    谷陆璃沉默坐下,接过他掰开的一双竹筷,怔忡地觑了他两眼,只觉时光似乎在缓慢倒流,一切又回到了他们初见时,他好像处在一个很奇妙的位置,不管时光怎样流转,他始终都在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离她很近。
    “你怎么来这么早?”谷陆璃一宿没睡,一开嗓,比宋尧山还能哑三分,她压着喉头刚清咳了一下,老奶奶就将两碗豆浆先上了,转头手脚利落地又端了个小筐装了两根油条并四个茶叶蛋。
    俩人一前一后道了谢,老奶奶笑着摆了摆手又兀自去忙,谷陆璃凝着宋尧山,平静得有些许诡异,眼珠颜色瞧着也比往常深似的,她继续道:“还是,你知道我会来这么早?”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想学姐的人生信条里一定有‘速战速决’,讨厌做的事里也该有‘不爱排队’,对待领证的态度又必须是‘不能占用上课时间’,所以我就来碰碰运气,毕竟学姐出尔反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宋尧山卷了下外套袖子,面上神色倒是轻松坦然,压在袖口内侧上的手指却微微发着抖,他抬手取了个茶叶蛋转着在桌沿上磕了个360度。
    “你又知道了?”谷陆璃闻言偏头看他,宋尧山利落地给一个鸡蛋剥完了壳,又将它放回到小筐里,他占着两手,头也没抬,只给她耸了耸肩。
    谷陆璃嘴角一动,像是想笑却又没力气笑出声,表情古怪,低头拿筷子搅了搅豆浆,抿了一口,豆香味瞬间盈满鼻端。
    她的确喜欢速战速决,的确不爱排队,的确不吃甜食。
    “啪”一声,宋尧山又磕了一颗茶叶蛋。
    谷陆璃两手端着碗,垂眸盯着微波荡漾的水面,轻轻摇散撒在水面上的一层微光。
    她歪着头看他,眼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像是有些情绪压得久了,整个人都不知正常情绪是什么了,她嗓音微微沉又微微哑,眼睫一抬,又问他:“如果我不来,你又打算等多久?”
    宋尧山手上一顿,换了个茶鸡蛋又继续磕,状似随意道:“等到九点半。因为学姐周一十点有课,这里离学姐校区坐车正好半个小时。等过了九点半,学姐若是不来便不会来了,我就只当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听见,自个儿一个人吃完油条后去上班。”
    “我昨晚上没醉。”谷陆璃语气还是一般的沉,嗓音亦是一般的哑,但尾音却有些抖。
    宋尧山敏锐察觉,闻言抬头定定看了她一眼,唇角动了一动,似有些挣扎,连语气也跟着不稳起来:“我可以当你醉了。”
    谷陆璃明白他的意思,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对他清浅地笑了一下,心底最后的那一丝不安与抗拒,都在他这番体贴的退让中被安抚:“不用。”
    她说:“我很清醒。”
    那笑容与愉悦无关,只是感激,可感激里又隐了些无可奈何的苦,那份苦准确地落在了宋尧山的心尖尖上,涩得他眉峰一抽。
    早餐摊上渐渐坐满了人,气氛热闹而嘈杂,他们旁边也挤了一对拼桌的小情侣,边等上餐
    边玩笑打闹。
    谷陆璃朝她身旁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投去淡淡一瞥,低头拢紧外衣,似是想将她的那份沉郁收紧在怀中,切勿传染了别人。
    民政局的卷帘门也已经拉了起来,“哗啦”一声巨响,就快要开始上班了。
    “那,清醒的学姐,”宋尧山让她的动作刺激得心尖不住发颤,心疼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故作轻松地迅速换了话题,掩了情绪指着小筐故意想逗她笑,“昨天微博上又有弯弯子民说咱们吃不起茶叶蛋,所以我刚一冲动要了四个,学姐你帮我吃两个啊?早上吃两个鸡蛋对大脑好。”
    谷陆璃闻声适才抬头,她身边那小姑娘却“噗嗤”笑了一声,跟对面的男朋友撒娇道:“我也要吃两个茶叶蛋,我也要当一天的土豪。”
    她男朋友一口应了,又起身去要了茶叶蛋,挨个磕了剥给女朋友。
    小姑娘接过第一个蛋,只囫囵瞧了一眼,就顿时嫌弃地脱了长音“咦”了一声,举高那坑坑洼洼的一颗蛋示意她男朋友,视线还往宋尧山手上故意绕了一绕。
    宋尧山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游刃有余地给四个茶叶蛋都剥了壳,将它们全靠着篮框竖着,拿圆圆滚滚的那头正对着谷陆璃,莫名像穿着白色羽绒服的一窝q版宋尧山手办在朝她恶意卖萌似的。
    谷陆璃嘴角轻挑了一下,宋尧山不动声色地觑着她。
    “个人手艺有不同,”那女孩儿的男友也是个有趣的人,大方自在得就自我调侃了一番,手上不停,继续把第二颗蛋也艰难地剥完了,“他剥的是地球,我剥的是月球。”
    女孩儿“噗”一声又开始乐,谷陆璃也跟着真情实意地笑了。
    “我对蛋黄轻微过敏,”谷陆璃抬眸,宋尧山意外地眉梢一动,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被她下意识抿了回去,“只能吃一个。”
    “......学学学姐你过敏就不要吃鸡蛋了,吃吃油条啊,”宋·要一个人吃完四个鸡蛋·尧山闻言简直受宠若惊,眼神倏然就亮了,他伸手将筐子转了个一百八十度,激动地居然都结巴了,“学学姐吃油条,茶叶蛋我吃。”
    谷陆璃应了一声,筷子伸进筐里果然嫌弃地避开了茶叶蛋,夹了根油条送到唇边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响声清脆。
    宋尧山第一个鸡蛋刚塞进嘴里,就听谷陆璃突然说:“其实,我脾气不好。”
    这话来得莫名,宋尧山诧异地抬眸一挑眉,下意识就“嗯?”了一声,他舌位一动,大半个鸡蛋顺势往下一滑,堵住了他嗓子眼儿。
    他成功得被噎住了。
    宋尧山堪堪忍住了想翻白眼的生理本能,竭力保持着风度,不紧不慢地端起豆浆猛灌一口大的,将半个鸡蛋借水压给直接咽了下去,食道都给噎疼了,眼角掬了一窝泪。
    他闷咳了两下,竭力平稳气息道:“我觉得还好啊。”
    谷陆璃又轻笑一声,偏着头定定看着他略微狼狈的模样,心里的阴霾“哗啦”一下瞬间就散了不少。
    宋尧山是个好人,她想,她应该可以跟他相处得很好,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她语速因和缓而显得认真,一字一顿道:“以后,还请多指教。”
    宋尧山:“?!!”
    他只觉自个儿恍然间如堕梦中,冷静自持聪敏机灵都“哗啦”一下离他而去,只留了他原先那个又呆又钝的本体还端坐在这副皮囊中。
    宋尧山喃喃地道:“好。”
    *****
    八点整,民政局准时开始办公,宋尧山跟谷陆璃走完了流程领了证,直到两人出了门,宋尧山端着副淡定面庞,心里得偿所愿的那股子愉悦还没过去,谷陆璃虽莫名瞧着有些恍惚,但又显然似是脱去了一层枷锁,眉目间始终紧绷的那股子劲儿正在土崩瓦解。
    宋尧山手心出了一层汗,紧紧攒着那红得颇喜庆的小本本,将嘴角的笑意不住往下压,力求不同手同脚。
    “那我就先走了。”谷陆璃站在台阶上,右手举着另一本结婚证,似乎是不知该将它怎么处置似的,怎么着都不对,只别扭得这么端着,像是捧着圣旨般,转头对宋尧山道,“你去上班?”
    “哎?啊,对。”宋尧山回神清咳了一声,语速猛一下飙得有点儿快,“学姐去哪儿?去学校吗?我时间还早,开车送你吧,顺路。”
    “不用了。”谷陆璃刚向往常一样利落地拒绝他,眸光就落在他手上那本结婚证上,迟疑了一瞬,又补了句,“我要先去趟市中心医院,给我妈办出院手续,你今天先去上班吧,改天再见她。”
    宋尧山眉心微隆,心下立刻就有了计较:“你母亲生病了?严重么?”
    谷陆璃摇了摇头,垂眸敛目,如实而简略地答了句:“昨天晚上她犯病了,不过已经没事儿了。”
    她整个人的神态都在内疚,肩背却挺得很直并无后悔,情绪始终很平静,想来她母亲身体的确无碍,宋尧山应了一声,眼神探向她,瞬间便明白了六七分,宽慰中掩着心疼,只道:“学姐昨天受委屈了。”
    谷陆璃如今对他的敏锐已见怪不怪,闻言只挑了眉梢轻描淡写地笑着觑了他一眼,依旧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她似乎还没完全接受已婚的事实,却又强硬地逼迫着自己引以为傲的清醒快速上线。
    谷陆璃指甲下意识掐着结婚证,掐得封面上都隐约有了褶皱的痕迹,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似讽刺又似解脱,眉心一皱一展,眼里像有水光流动,却是终于清醒了,她意有所指地抬眸看他,笑着道:“以后不会了。”
    谷陆璃只觉那一句话出口,“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满地,她心里猛然升起一种她输了的感觉,她一直以来的竭力反抗输给了这个时代划给世人的规则。
    她说完依旧保持着平举结婚证跟举着碗救命汤药似的姿态两步下了台阶先行离开,宋尧山望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是场艰难而诡异的婚姻,他爱他妻子的方式,需要以一种不被她察觉的方式无声无息地进行下去,才能确保这段婚姻或许会有一个美满而幸福的未来。
    这道超纲题一但被解出错误答案,顷刻间便会转化为送命题。
    宋尧山心头的喜悦也渐渐淡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最简单的一步。
    他正要离开,手机突然响了,那是专属于谷陆璃的来电铃声——一首老歌,台湾歌手张信哲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注1)
    宋尧山清了下嗓,掏出手机来迅速接通:“喂,学姐?”
    “我......不好意思刚才忘了,这事儿其实应该婚前办的,对不起.....”谷陆璃站在街角,背对着斑驳老旧的红墙,半个身子沐浴在暖阳中,抿了下唇仔细措了措辞,语气缓慢而谨慎,“我记得谈方方说过,你们那行属于高薪,我却还不知道以后能做些什么工作,还有我母亲......为了避免......这两天我们找个时......等你闲了找个时间,我们去做一下婚后协议吧,亡羊补个牢。”
    宋尧山立在阳光下,闻言也下意识攒紧了结婚证,脸上神情失望中透着些微伤怀,却又陡然失笑,这不就是谷陆璃?最真实的谷陆璃本璃,人设没崩。
    “我相信学姐,只是,如果学姐坚持的话,”宋尧山一只脚已跨入了他人生的新副本,他必须要竭尽全力地去扮演好一个称职的形婚角色,所以他只能说,“好。”
    第22章 小卷毛啊
    谷陆璃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刚查完床,陆女士没什么大碍可以出院了。
    谷陆璃去办了出院手续,又买了早餐,转回病房,陆女士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手机发怔。
    她闻声抬头,见进来的是谷陆璃,脸上又呈现出那种讪讪的、讨好的神情,讷讷地唤了声:“阿璃。”
    谷陆璃拎着早餐袋子走到她床头,垂着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其实很讨厌陆女士这种吵完架就能立马翻篇的性子,可又像陆女士所认为的,母女间哪来深仇大恨,若是不翻篇还能做什么?压着对方头认错么?
    夫妻间尚且还能借着情趣耍耍花枪闹一闹,母女间却只能互相原谅。
    兴许就是因为原谅的成本太低了,所以下一次伤害才往往来得那样轻而易举。
    “阿璃,”陆女士嘴唇动了动,掀着眼皮小心翼翼地觑她,像无数次她俩争吵后一样率先道歉,“对不起。”
    “嗯。”谷陆璃又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她从袋子里掏出一次性饭盒,“啪”一声打开,将一屉素馅儿蒸饺递给她,嗓音略微喑哑,淡淡地道,“吃饭吧,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吃完我送你回家。”
    陆女士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接过饭盒,忐忑地吃一口瞥一眼谷陆璃,眸光不安地追着她来回移动,似乎得不到谷陆璃明确表态的一句“没关系”,她便不得安心。
    谷陆璃开个盒盖莫名沾了一手的油,视线转着满屋一扫,却是没找着纸巾盒,她一言不发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去了洗手间。
    陆女士盯着她背影臊眉耷眼地瘪了瘪嘴,又酸了鼻头,一口塞了个蒸饺,鼓着腮帮子憋着泪。
    她大多时候都没觉得过错出在她身上,只是性格使然、习惯性认错罢了,得不到对方谅解,她就感到自个儿还挺委屈,饭也不大想吃了。
    室内一时静下来,只余谷陆璃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一副衣角像是被什么坠着似得顺着椅背不住往下呲溜,“哗”一下,遂不及防掉在地上。
    陆女士闻声偏头,将饭盒往床上一搁,弯腰一把将衣裳捞起来搭床上,半敞的宽口衣兜里顺势飞出个硬皮小本,正好砸在她眼前。
    那东西颜色红得眼熟,陆女士心头一抽,目光古怪而诧异,她试探着伸手将那倒扣着的小本儿拿起来翻了个面儿,“结婚证”三个烫金大字登时映入她眼帘。
    陆女士心头电光火石间划过一个惊悚的想法,谷陆璃声称“早上有事儿要办”的字条还躺在她床头,她大睁双眼,不由屏住呼吸,缓缓翻开那本结婚证——
    她手指突然颤抖起来,继而整个身子都在抖,
    谷陆璃从厕所里出来时,眼前正好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陆女士转头茫然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顺畅,只嚅嚅道:“阿璃......阿......璃你结......结婚了?”
    谷陆璃视线往她手上一绕,无声点了点头,淡定地走到她床头坐下,眼神有些虚,直愣愣得也不晓得在瞧哪儿,似乎这样一件大事儿也不能上她的心。
    “为什么啊阿璃?”陆女士凝着她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猛然就带出了哭声,“是因为我昨天——”
    “他之前就想我嫁给他,我没答应。”谷陆璃闻声扭头瞧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截断她的话,又将头扭回来,依旧直愣愣瞧着正前方,她将前因后果一并隐了,只给了她妈一个浓缩度极高却又算不得谎言的事情真相,“可如今想想,你说的不错,人总得有个依靠,宋尧山应该是个好靠山,所以我就答应了他。”
    “阿璃——”陆女士心口一抽,她想说“你不要跟我置气”,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谷陆璃语气极淡,淡得根本连情绪都没放进去。
    “我本就答应了他,早就答应了他,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只是我没告诉你,”谷陆璃似乎晓得她想说什么,斜觑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继续说谎话,嗓音微沉,“因为答应他的那天日子不好,愚人节,说出来恐怕你也只会当它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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