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王鹏见工头保持沉默脸色难看,心里更加有数了。
    “你们看仔细了!”王鹏指着地上瓦工们的工具,那些瓦刀,一概的都跟工头所用的一样,都是边缘给磨得雪亮而锋利,但是唯有一把,边缘仍旧是铁黑色,木柄也簇新,显然是新的。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普通外行当然不明白,对于瓦工而言,瓦刀是吃饭的工具,一个好的瓦工一定有一把十分衬手的瓦刀,而且是用了多年独一无二的,但是陈四郎的,却是一把簇新的,这本身已经极为反常。
    工头身为行家,经验丰富,不多会儿就看出了端倪,才不再做声的。
    王鹏看着陈四郎:“这不是你原来的那把瓦刀吧,说,你是为什么杀了陈四郎又是怎么把人放进照壁的!别再嘴硬,那凶器你还没有扔对不对?我派人一搜就能搜到!”
    陈四郎面如土色,被王鹏痛斥了这几句,再也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软倒在地。
    这王二的确不是好东西,有一次遇到陈四郎的妻子,竟也上前调戏,还把反抗的陈四郎打了一顿,陈四郎从来胆小,又怕羞耻,不曾把这件事说出去。
    那天陈四郎收工后喝了点酒,无意中看见王二在孙家吵闹,他酒力发作,想起自己受的屈辱,趁着王二不备,一刀把他劈死。
    当时孙家因为修葺房子,墙边空着一个缺,陈四郎趁着夜深人静把尸体搬了进去,将白天砌好的墙砖轻轻揭下,把尸体放进去,又轻轻地把砖砌好,中间稍微搭了一层桥遮住,第二天早上他又第一个到了孙家,跟大家一起把剩下的工作完成,有他现场照应,大家也没发现地下的蹊跷。
    陈四郎本可以不来孙家了,可杀了人后心里一直不踏实,所以每天都来紧盯着。
    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道天网恢恢。
    “我不敢再用那把瓦刀,毕竟杀了人的,可又是跟了我多年的,我舍不得扔,现在包的好好的藏在家里炕洞里,”后悔也已经晚了,陈四郎喃喃地:“真没想到王捕头是这样仔细懂行的人。”
    王鹏干了如此漂亮的一件事,引得百姓们啧啧称奇,赞他英明神武,两个小弟亦趁机大拍马屁。
    这样大出风头的时刻,王捕头却难得地觉着脸孔发热。
    他自觉有点儿受之有愧,可回头看的时候,却并不见舒阑珊的身影了。
    这时侯的舒监造,提着自己那两个包子,正摇摇晃晃地往芝麻巷方向去。
    就在将到十字街的时候,有两个身形健硕着青缎衣裳的大汉拦住了舒阑珊的去路。
    舒阑珊后退一步,小心地打量着对方。
    这二人的打扮自然是侍卫一流人物,可身为下人,居然穿锦缎。
    不是什么好事儿。
    舒阑珊的眼皮挑了一下。
    其中一名侍卫板着脸:“请舒监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主人要见你。”
    舒监造在脸上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两位爷,不知你们主人是谁?”
    “你见了就知道了。”
    “那、我想大概不是本地人吧?远来就是客,还是贵客,”舒阑珊笑着后退,“我这衣衫褴褛的实在见不得人,请容我换一件像样的衣服再……”
    两名侍卫看舒监造软趴趴的样子,很想直接上前捏了此人。
    舒阑珊在考虑成功逃离的可能性。
    她向来很爱吃,这福记的包子更是最爱,如今却慷慨地想把包子扔出去,好给自己赢取珍贵的逃跑时间。
    谁知脚下才一动,有个声音从头顶响起:“聪明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带一点拒人千里的淡漠跟让人无法拒绝的矜贵威压,仿佛是大发慈悲从云端飘下来赏给凡人听的神音。
    舒阑珊抬头,对上一双眼尾略微上挑的丹凤眼,眸光清冷,像是九重天上的璨璨寒星。
    第2章
    舒阑珊看到那人居高临下俯视的目光,苍茫淡漠的,好像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世间万事都跟他无关似的。
    他淡淡地瞥着底下的人,吩咐:“带上来。”
    舒阑珊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在看见此人的第一眼,她就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天生的不对付,给他凉凉地瞟了眼的瞬间,她浑身的毛儿都滋地竖了起来。
    舒阑珊顾不得梳理自己的内心感觉,人已经给两个侍卫簇拥着进了酒楼。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不劳两位动手。”她打躬作揖的相请。
    舒监造的身量着实不高,两个侍卫若愿意,轻而易举地就能把她提溜上楼去。
    而且舒阑珊清楚若是她不听话,这些人是不会在意她的感觉的。
    这酒楼名唤“醉仙居”,是太平镇上最数得上的,拿手的是红烧狮子头跟糯米鸡,还有自酿的甘泉酒。
    上到掌柜下到小伙计跟食客,舒阑珊多半都认得,每次来几乎都是满堂的人。
    但是今日店中冷冷清清,活计跟掌柜包括食客都不翼而飞。
    上二楼的时候舒监造差点栽了个跟头,她下意识先护住包子,顺手摸了摸,幸而还有一点余温。
    二楼上依旧的满座空闲,只有一张靠窗的桌边有人。
    两个随从模样的立在桌边站着伺候,中间一人背对着楼梯口坐着,很端直出挑的背影。
    刚才在楼下惊鸿一瞥,注意力都在那双出挑的丹凤眼上了,现在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一袭暗蓝色的云锦圆领袍,看似平淡无奇,却透着低调的华贵,走近了看才发现云锦上满布的竟是麒麟纹。
    镇抚司?锦衣卫?还是……
    舒阑珊耳畔嗡地一声,有点窒息。
    今儿是什么日子,太平镇上连生大事。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上,垂着眼皮不敢乱瞟:“这位、这位贵客大人,不知呼唤小吏有何见教?”
    那人缓缓地抬起双眼:“坐了说话。”
    “岂敢岂敢。”她非常的知道礼节,如果允许,她甚至还想再倒退数丈开外。
    这种大人物不是她能沾惹的起的。
    可是在第二个“岂敢”才出口,舒阑珊就对上了“贵客”略有些睥睨的眼神。
    奇了怪了,明明坐着的是他,她居然还有种给俯视着的感觉。
    但她非常识趣,忙转到对面:“那就容小人失敬了。”规规矩矩半坐在椅子上。
    咦,后知后觉发现,面前居然满满地一桌菜。
    而且没怎么动过。
    贵人的前面放着碗筷,却都不是饭店内的东西,很考究的银箸,配天青色的玉碗。
    看样子,贵客的胃口不是很好啊。
    每当她发薪或者节假日,偶尔带阿沅跟言哥儿来一次,三个人都像是饿死鬼投胎般风卷残云,盘子都舔的干干净净,是尤其受后厨欢迎的客人。
    舒阑珊捏了捏自己那两个包子,无声地咽了口唾沫。
    “你拿的是什么?”贵人忽然问。
    “啊?”舒阑珊愣了愣,“是、包子!”
    对上大人物探寻的眼神,她只好硬着头皮把纸包奉上。
    纸包打开,里头两个白胖胖的包子可喜地摆在跟前。
    舒阑珊低着头,简直可以变身成第三个肉包子,排在一块儿对着他打躬作揖,然后安分守己地等着给他吃掉或者喂狗。
    当然是喂狗了,大人物连满桌昂贵精致的菜都不肯吃,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一只手探了过来,手指笔直,指骨明显,玉色,好看,但是充满力道感。
    他捏了一个包子过去,从中掰开。
    舒阑珊愕然地抬头。
    对方吃了口:“还不错。”
    被称赞了?舒监造重新挤出一个笑,半欠身:“多谢。”
    她想打自己的头,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吃的她,为何要道谢啊究竟。
    包子只吃了一口,大人物便放下了,旁边的侍从立刻送了漱口银碗,擦手的帕子。
    真是浪费啊,舒阑珊的目光恍惚地在桌上的酒菜上飞舞。
    贵人慢条斯理地擦净了手:“刚才在案发现场,你为何会发现凶手就在其中?”
    舒阑珊回神,他为何知道,难道他也在现场?不……多半是侍卫们。
    “因为小人推测所得。”
    “你的推测?”
    舒阑珊在心中稍微组织了一下想说的:“请恕我无礼。第一,小人推测,尸体藏在照壁中,而孙家还在修葺屋子,凶犯心虚,肯定不会放心,比如……会担忧孙家再动照壁之类,所以他应该不会立刻远离,而会在现场照应。”
    这点也正跟陈四郎向王鹏供认的一样了。
    “还有呢?”他微微眯着眼睛,越发上挑的眼尾给人一种迷离的感觉。
    “第二,小人是太平镇地方监造,主房屋河道监管,虽然不值一提,但小人……对于一般的房屋等的建筑还是颇为熟稔的,那藏尸的照壁上砌砖的手法一看就不是生手所为,所以凶手定然在参与施工的这些人中,也只有他们才有如此便利条件,最后就是最重要的了,陈四郎太慌张,还不停地摸自己的瓦刀,那瓦刀便是关键,一个称职的有经验的瓦工,绝对不会用一把没磨练过的新刀,就像是一个要行很长路的跑步者,绝不会穿一双没有磨合过的新鞋。”
    “既然是一个有经验的瓦工,为什么那照壁还会坍塌?”
    “这也有个缘故,因为他做贼心虚,加上夜晚怕惊动别人,所以砌砖的时候才要尽量放轻力道,落砖太轻,黏连不稳,承重不均,才会导致坍塌,当然……也可以说是天意。”
    “天意……呵。”
    然后,舒阑珊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
    贵人的唇角稍微上扬,跟挑起的眼尾相映生辉,他笑的意态阑珊也优雅风流,有一点浓浓淡淡的光芒在他的眼中闪烁,看的人心都好像要化开了。
    “舒阑珊,果然不错,”贵人下评语似的说了这么一句,“我叫人在方圆百里打听,十个人中有九个人向我推举你。”
    舒阑珊毛骨悚然,蓦地站起身来:“这、这是从何说起?”
    贵人敛了笑,重又是那副淡漠冷肃的表情:“我如今有一件事,需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
    “小人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舒阑珊按着桌子,惶恐:“恐怕难以担当大任,请您三思!”
    “说你行你就行,”贵人淡淡地瞥着她,“明日四更时候启程。”
    他说着站起身来,舒阑珊忽然发现他比想象中还高大,如今越发要仰视着了:“可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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