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夭夭写道:“恐怕父……苏照德不愿意搬回来。”
    江若婉冷笑一声,“他心中有鬼,所以才趁着我病得昏昏沉沉连忙搬走了,说什么‘睹物思人’,恐怕是看见那湖水就会想起自己做的亏心事!他不回来正好,我自己回来住,还省得看见他恶心。”
    夭夭惊讶地写道:“母亲要与他分居?那析产吗?”
    江若婉摇摇头,“不用正式析产。析产分居那多半都是为了孩子,我在苏府已经没什么挂念的了,先带着嫁妆搬回老宅,暂时分开住,以后有了机会,就与他和离。”
    “那苏府那边的中馈娘不管了?”
    “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江若婉道:“夭夭都不在苏府了,我干嘛还要把苏府打理得平平顺顺?”
    夭夭想了想,自她出生起,母亲与苏照德就貌合神离,在外人面前一副鹣鲽情深的样子,实际上却是相敬如冰,就像母亲所说,苏照德除了她们母女,还有别的女人女儿,母亲却只有她一个。苏照德如此心狠手辣,她也不放心母亲与他继续过下去。
    “母亲和离也好,只是要缓缓来,最好有个恰当的时机。”
    母女两个商量好了,一起坐马车回了京都。
    本以为已经魂归地府的女儿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江若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夭夭,可她必须得先回双柳胡同一趟。
    苏照德不在家中,他从善觉寺回来就直接去了内阁。
    江若婉命人收拾东西,将属于她自己的嫁妆私财全部都装上马车,运往桃花老宅。她还清点了一下女儿的小库房,发现少了很多东西,江若婉带着夭夭的贴身大丫鬟朱槿,拿着物品清册,亲自去了苏梦雪的院子。
    在桃花老宅时,除了主母江若婉,夭夭的院子是最好的。搬到了双柳胡同后,江若婉还是住主院,苏梦雪却挑了剩下的院子中最好的那个。
    苏梦雪心中无比高兴,现在她是苏府唯一的女儿,父亲没有儿子,将来苏府的一切都是她的。当然,钱财都是小事,她还要成为人上人,让所有因为她的庶女身份看不起她的人都跪伏在她的脚下。
    苏梦雪笔挺得坐在书桌后面,她的腰身有些酸,可她不允许自己松懈,一个能成为尊贵王妃的女子,礼仪应该是无可挑剔的。
    她梳着飞仙髻,穿了一件大红色百蝶穿花襦裙。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是穿雪白的流仙裙,最能展现她楚楚动人飘然若仙的气质。可她实际上最喜欢鲜艳的红色,只要是在自己的闺房中,她就换上各种红色衣裙。
    苏梦雪正在翻看一本《香集》,这是从夭夭的书架上拿来的。她知道这是难得的古籍珍本,夭夭平时很是珍爱。她以为这书上定然有很多珍贵失传的香方,可翻看了半天,都是讲各种香料的味道性状,与其他香料融合时会有什么变化,书中仅有的十几个方子,后面无一不注明着“此方不全,待有才者完善”。
    苏梦雪看得烦闷又无聊,突然听见院中的小丫鬟喊了一声“夫人来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江若婉已经带着人进了屋。
    “母亲。”苏梦雪连忙站起身来,“您从善觉寺回来了?”
    江若婉站在书房门口,盯着苏梦雪。
    就是她!就是这个丧心病狂的庶女,竟然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压在水下活活溺毙了!
    要不是苍天有眼,女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恐怕她还被蒙在鼓里。
    她的目光冰寒刺骨,苏梦雪心中有鬼,不由得退了一步,脸色发白声音颤抖,“母亲,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吗?”
    江若婉垂下眼眸,嘴角勾了一丝莫名的浅笑,她迈步进了屋,“我的夭夭——”
    苏梦雪听她提起夭夭,脸色更加白了一分。
    江若婉心中冷笑,“我的夭夭自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桃花老宅,我要回去陪她,夭夭平时用的东西都要物归原位,她的小库房少了很多东西,你拿走了什么,现在就交出来。”
    苏梦雪又是羞臊又是惊喜。
    她垂涎夭夭的小库房很久了,趁着这次搬家,嫡母病得什么都不知道,从夭夭的小库房里拿了不少好东西,尤其是英王送给夭夭的礼物,她几乎全都拿走了。
    没想到会被嫡母追上门来讨要,更没想到的是,嫡母竟然要搬回那个住了十几年的老宅去,那不就意味着,这个苏府内院她就是最大的了!
    苏梦雪险些压不住心底的兴奋,她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平静,唤来丫鬟红玉,将自己从夭夭小库房中拿走的东西都搬出来。没关系,不过是些死物,等将来她成了王妃,想要什么没有?!
    珍珠翡翠极品香料,堆了满满一箱笼。
    朱槿照着物品清册中缺失的部分挨个清点,点完以后看到了书桌上的《香集》,素手一指,“这本书也是我们姑娘的。”
    江若婉知道宝贝女儿书架上的书很多,有几本是她的心头好,说道:“还有什么书是从夭夭那里拿的,都交出来。”
    苏梦雪亲自去书架上取出五六本书,放到箱笼上,“母亲,再没有别的了。我没能把姐姐从水里救出来,愧疚无比日夜难安,这些东西我只是拿来看看。只要看到这些东西,就好像姐姐还活在我的身边。”
    “啪!”江若婉狠狠地抽了苏梦雪一记耳光。
    苏梦雪完全没有防备,她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了一片红肿,好好的飞仙髻也散了,一缕发丝凌乱地搭在耳边。
    “母、母亲?!”苏梦雪震惊地看着江若婉,嫡母手段凌厉,十几年掌管苏府内院从不出错,没有人敢在她手下偷奸耍滑,可她从来没见过嫡母动手打人,第一次抬手却是落在自己的脸上。
    “跪下!”江若婉厉声斥道。
    苏梦雪不敢反抗,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圈一红,泪珠挂在睫毛上欲掉不掉,“母亲,我知道姐姐走了您心中不舍,您打我吧,都怪我没能把姐姐救上来。”
    江若婉听她口中不停地提起宝贝女儿,心中恨不得将她撕成碎片,抬起手左右开弓,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苏梦雪十几个耳光,只打得手掌又麻又痛。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谁不知道自家夫人温婉贤淑,这么多年她们从未见过夫人发脾气,就算是惩治下人,也不会怒形于色,像这样亲自动手打人,更是闻所未闻。
    苏梦雪鬓发散乱涕泪横流,两颊红肿不堪,嘴角也破了,一缕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前襟上,与大红色襦裙融为一体。
    江若婉轻轻吹了吹手心,睥睨地扫了一眼狼狈的庶女,“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碰夭夭的东西?!”
    江若婉命人抬着箱笼扬长而去,苏梦雪呆愣片刻,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发疯般将书桌上的茶壶茶杯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伏在桌上哀哀哭了起来。
    小丫鬟全都不敢靠前,红玉大着胆子拧了个半湿的棉巾子过来,轻声道:“姑娘,奴婢给您擦一擦,再上点药吧?”
    苏梦雪抬起头,双目赤红盯着红玉,突然跳起来劈头盖脸地朝着红玉打了过去,“贱婢,你家姑娘挨打,你却好好地站在这里!”
    红玉不敢反抗,脸上脖子上被苏梦雪长长的指甲挠出几道血印子。苏梦雪毕竟力气小,打了几下手又疼,从头上拔下赤金镶红宝的海棠花钗,在红玉身上狠狠地戳了几下。
    “啊——”红玉疼得浑身颤抖,捂着嘴不敢高声。
    院子里的小丫鬟吓得全都躲到了角落里,没人敢上前。
    苏梦雪发泄了一番,脸颊火辣辣得疼,她不敢耽误,躺倒床上让红玉给她擦拭。
    红玉忍着疼,用半湿的棉巾子将她脸上的残留脂粉擦净,又小心地给她上了药。
    ……
    江若婉不仅带走了自己的全部嫁妆,还带走了陪嫁的仆从。
    当初她和苏照德成亲时,苏照德尚未考中进士,家中一穷二白,他们住的桃花老宅是江若婉的嫁妆,家中的仆从也全是江若婉的陪房。
    十几年过去了,外院里的管事一半是苏照德培养的心腹,内院的管事婆子却几乎全都是江若婉的人。
    江若婉把人带到了桃花老宅,双柳胡同苏府立刻乱成了一团。
    外院还能勉强支撑,内院里无人管事,苏梦雪从来没有管过中馈,此时脸上受伤,更是无颜出来见人。潘姨娘先是兴奋地上蹿下跳了一阵,发现没人听她的,别说理事了,连晚膳都备不齐。
    苏府管家心急火燎地派人给苏照德送了信,苏照德当下就变了脸色,气冲冲地离开内阁去了桃花老宅。
    ……
    萧沉夜从善觉寺回到皇宫,照例有人来向他禀报朝中大小事宜,“……跟平时一样,就是苏阁老家中出了点儿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阁老竟然气得变了脸色,离开内阁时都是气冲冲的。”
    萧沉夜微服出行善觉寺,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封寺,但寺中来了什么人侍卫还是得查清楚,苏阁老陪着苏夫人去了善觉寺他知道。此外,他还知道陶灼灼去见了苏夫人,因为他专门指了个侍卫去盯着陶灼灼,看她来善觉寺是做什么的。
    萧沉夜直觉苏照德生气应该和陶灼灼有关,他问道:“苏照德家中出了什么事?”
    来人禀道:“苏家嫡长女下葬后,苏府阖府搬到了双柳胡同。今天苏夫人从善觉寺回来,突然带着自己的嫁妆和陪房搬回了原来住的老宅,给苏阁老留话说是‘舍不得离开女儿长大的地方’,苏夫人带着陪房离开后,管事少了大半,苏府已经乱成一团。”
    萧沉夜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两下,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厉光。
    小狐狸今天去善觉寺根本就不是烧香拜佛求平安,她没有去任何大殿上香,只见了苏夫人。
    而在她见了苏夫人之后,苏夫人随即就离开了双柳胡同,看这架势,是要与苏照德分居。
    她与苏夫人说了什么?
    第14章
    夭夭从善觉寺回来,就翻过墙头到了桃花老宅等着,没多会儿,江若婉就带着人从双柳胡同搬过来了。
    相比双柳胡同,大家对这个生活了多年的老宅更是熟悉,大丫鬟指挥着,很快各处就按照原来的布置摆好了。
    夭夭这边的院子是朱槿指点着小丫鬟弄的,跟原来一丝不差,夭夭站在屋子正中,看着四扇开的鱼戏莲叶大屏风,挂着雨过天青帐的拔步床,窗下软榻上摆着的绣玉兰花大迎枕,有种恍然如在昨日的错觉。
    朱槿疑惑地看了夭夭一眼,她见过无数次陶灼灼,但这次见总觉得很不一样,虽然陶灼灼没有说话,但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光华内敛,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呆滞。
    江若婉摆摆手,让服侍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拉住夭夭坐在桌边,低声问道:“夭夭,你打算怎么安排朱槿?”
    朱槿和白芷原本是夭夭身边的两个一等大丫鬟,白芷叛主被苏照德灭口,朱槿那天吃坏了肚子,夭夭估计是白芷下的手,为了将她从自己身边支开。
    夭夭在桌上写道:“借身还魂太过诡异离奇,除了娘我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朱槿是我身边的人,对我和灼灼都太过熟悉,用不了几天她就能看出破绽来。我不能将她留在身边,娘先把朱槿放到您那边,给她找个老实可靠的男人嫁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槿和白芷本来都大了,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江若婉叹了口气,“我原本是打算着在你嫁到英王府时让这两个丫鬟跟过去,过两年出嫁了给你做个管事,没想到……”
    英王?夭夭大大的杏眼垂了下来,她还不知道英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呢。
    江若婉道:“我本来还给你准备了两个丫鬟带到英王府的,一个稳重心细,名唤小莲,将来协助你掌管王府,一个极为妖媚,你有孕的时候帮你固宠。现在……就把小莲安排在这个院子吧,让她顶替朱槿的位子。”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突然听见院子里响起沉重迅疾的脚步声,朱槿高声道:“老爷来了!”
    夭夭猛地站起身,飞快地跑到了净房。
    苏照德怒气冲冲进了屋,见江若婉一人坐在桌边,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睹物思人啊。”江若婉淡淡道:“老爷,您看看这桌上的粉彩小茶杯,我的夭夭平时就用它喝茶,你再看看这软榻,我的夭夭常常窝在上面看书,你再看看院中的桃树,我的夭夭出生那天,这百年桃树就像现在一样开满了桃花,那样寒冷的冬日,这院中却花香幽幽,灿若云霞——”
    “够了!”苏照德脸色发黑,“夭夭已经去了!你这样牵挂不舍,不过是折磨自己罢了!快给我搬回双柳胡同去!”
    江若婉摇摇头,“我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我的夭夭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她从来没有去过什么双柳胡同,要是她偶然回来看看,却发现这里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她一定会伤心的,我是她的母亲,我要在这里等她。”
    她双眼一亮,“老爷,你是夭夭的父亲,你也搬回来吧。月黑风高时,夭夭晚上回来看见你,一定会高兴的。”
    苏照德一张脸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了,“你果然不搬?”
    “不搬。”江若婉坚定地说道:“家里的账本我已经全都交给双柳胡同那边的管家了,苏府的东西我没有带走一钱银子。老爷若是回来与我同住,我很是欢迎,但让我搬到双柳胡同,却绝无可能。”
    苏照德死死地盯着江若婉。
    这个老宅是江若婉的嫁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当年是多么贫穷。他堂堂一个阁老,住在妻子的陪嫁宅子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嗤笑嘲讽。更何况,这里还死了他的嫡长女,那个又娇又软扯着他的袖子絮絮叨叨的小女儿……
    “那就随便你吧!”苏照德拂袖而去。
    夭夭从净房出来,趴到窗缝看着苏照德出了院子,回到桌边坐下,倚在母亲胳膊上,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还好,他没有答应搬回来住。”
    江若婉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放心,我了解他,他是不会离开双柳胡同的。”双柳胡同是权贵聚居之处,那里才是彰显他尊贵身份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双柳胡同的宅子是在苏照德名下的。
    她高兴地抱着女儿,环顾熟悉的卧房,“我的夭夭又回来了,真是苍天有眼。”
    夭夭神色一黯,江若婉立刻就察觉到女儿情绪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顾虑吗?”
    夭夭不舍地蹭了蹭母亲,“我也舍不得娘,可我不知道能在灼灼的身体里待多久。”
    江若婉脸色大变。女儿回来,她欣喜若狂,完全没有想到女儿还会再度离开,“夭夭,你、你要是再离开,娘可怎么受得了?!”
    “娘,你收我为义女吧。以后我走了,你就把灼灼当女儿,好不好?”夭夭慢慢写道:“我总觉得,我和灼灼有种奇妙的联系,我们两个本不该同一天生的,可偏偏都在桃花开的那天出生了。灼灼无知无觉,可她偏偏能爬过围墙来找我,在我身边一待就是一整天。我占了灼灼的身体,连灼灼幼时经历过的事情都能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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