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最后的定点结束动作不再是陆楠和沈如磐的深情拥抱,而是陆楠“死”于童欣的怀中——旧日王朝如湮灭,历史人物浮沉离开,生荣死哀不过是过眼云烟。
音乐声止。全场观众纷纷站起来鼓掌。
虽然整套动作有瑕疵,但技术难度和艺术亮点诚意满满。陆楠和童欣的总分非常高,竟然反超日本法国占据第三位。也就是说,陆楠和童欣首次出赛便迎来了非常好的结局。他们收获铜牌!
太意外也太突然。沈如磐震惊得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等分区那边,童欣见到排名结果异常激动抱住陆楠。陆楠却懵懵地反应不过来,更不记得要和女伴互动,直到童欣放开他,他才后知后觉地笑了。那一笑,下巴上的美人沟展露出来,五官轮廓霎时绽出帅气羞涩的美好感。
沈如磐远远地凝望着陆楠,眼睛里有羡慕的情绪在流动,但她还是高兴地冲陆楠挥挥手。
然而观众席人海茫茫,他看不见她。
不一会儿陆楠和童欣离场,体育记者围上去采访。沈如磐挤不进去,只能站在最后,听到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们的阿克塞尔三周抛跳非常精彩,是如何练成的?”
陆楠是老将,自然先开口回答:“我和童欣练得无比艰难。尤其是童欣,她是个要强的丫头,总是觉得技不如人担心拖我后腿,所以整个训练周期异常刻苦,每天至少练150个三周跳跃,导致腿部肌肉严重拉伤。你们不知道,昨天短节目比赛时,童欣的腿一度疼得没有知觉,今天上场前打了两针封闭才能够顺利地完成比赛。”
“你们能在短暂的几个月内就能练成功,实力超群。”
“运气也占了点因素,毕竟我们平时训练的成功率只有一半。我和童欣上场前商量,豁出去奋力一搏,能赢就赢,输了也不丢人。”陆楠说完呵呵一笑。
“那么,两位对今晚的比赛结果满意吗?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中国国家队先后发生了老将重病、退队、你们重新组队等重大事件,随之而来的困难必然十分艰巨,你们是如何克服?”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问题,陆楠顿了顿:“还好,没有多大的困难。”
“但是你足足一年没有女伴,一直维持单人练习,竞技状态必然会倒退。你和新女伴童欣是如何走到一起?能具体说说吗。”
陆楠欲言又止卡壳了好几秒,最后勉强给出个回答:“主要是教练的安排。教练问我愿不愿意和童欣搭档,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毕竟童欣的冰上能力是年轻后辈里的佼佼者,很多男选手都想找她搭伴。”
“听起来你特别中意童欣,才会和她自然而然牵手走到一起。”记者替陆楠做个总结,又抛出下个问题,“昔日的《宋家王朝》因为失败的四周抛跳遗憾折戟,现在的《宋家王朝》第一次出场就夺得宝贵的铜牌。两位对后续比赛有什么展望?如无意外你们将是下个冬奥会周期的金牌争夺人选,是否考虑带着《宋家王朝》冲击奥运金牌?”
问题三言两语难以概括,陆楠干脆不说了,把话筒递给童欣,童欣滔滔不绝答得仔细,尤其是最后一段话,直述心意——
“不论将来呈现什么节目,我和陆楠的目标就是冬奥会金牌。这是陆楠多年来一直想实现却没有实现的梦想,也是我为之奋斗的理想,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和他一起站在更高的地方。”
这段话像极了沈如磐夺得世锦赛冠军时接受记者采访的陈述。旁人记不得,沈如磐却一个字都不会忘。
如今童欣通过记者的提问说出,脸上神色自信,意气风发。沈如磐岂会察觉不到她的潜台词?
这是隔空宣战。
沈如磐沉默一瞬,转身先离开。
*
直到记者采访和颁奖礼结束,沈如磐才在选手休息室见到陆楠。由于稍后还有一场国家电视台的直播采访,她抓紧时间对他道声恭喜。
陆楠不好意思地说:“我原以为最多闯入前五,没想到最终分数很高,估计是裁判手下留情。”
“不是,是实至名归。”
沈如磐由衷地恭维,陆楠听了开心一笑,忍不住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了几秒才放开:“你不知道,我上场前告诉自己务必冷静镇定,你在观众席看着呢。”
“……我给你这么大压力?”
“不是啊,万一我又把童欣抛摔,你会不会觉得我应该改行去田径队丢铅球?”
沈如磐被他逗得微微失笑。
她一笑,陆楠低头凝视她,眼睛里流露出脉脉温情:“如磐,我要谢谢你。”
“谢我?”
“我上场前很紧张,但是想到万一输了便有理由退下来陪你养病,我的心理包袱一松,不至于像多年前焦虑得发挥失常。还有,你生病后一直没有放弃理想,仍然执着地想要回到赛场,我也从中受到鼓舞,决定撇开输赢专心滑好比赛。”
他把夺得奖牌的主因归结到她身上,显然是怕她低落伤心。沈如磐心中一软:“你太谦虚了。”
“是实话实说。”陆楠想起什么又道,“记者赛后采访时问了几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我其实不愿回答,但身为国家选手总要说几句场面话,请你多体谅。”
沈如磐当然知道自己应该维持理智,但一想到童欣说过的话,难言的滋味不受控制地袭上心头,她轻轻叹口气:“陆楠,你……”
她很想问,那时教练提出更换女伴,他是否和母亲一样早早放弃了她?否则为什么童欣一口咬定这是秘密呢?
但是这个问题她怎么问得出口。
且不说她和他同伴多年感情深厚,只论在德国治疗的日子,她能感觉到他的关心。他应该不会背叛她,或许只是觉得她反反复复治疗没个尽头,还不如及早放弃。毕竟他说过,人的一生有很多选择,哪怕退役当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乐趣,何必执着花样滑冰。
事实应该就是这样,她没猜错吧?
沈如磐欲言又止说不出下文,偏偏陆楠就像了解她的感受,主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在意过去,只要你不放弃,我依然等你。”
沈如磐愣了两秒,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母亲言论虽然扎心,但有一点是对的,身体不好的运动员就是个弃子。没有人愿意和她搭档,除了陆楠继续为她牺牲隐忍。
难怪童欣看不起她,她就是在默默无言地求施舍。想必陆楠当初同意教练的决定,也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如此决绝。
难以言表的苦涩滋味从胸口化开,沈如磐骤然意识到,她的过错可能恰恰是太决绝也太坚持。
她垂下头,静默无言片刻复又抬起脸,一双眼睛雾气蒙蒙,但又不见脆弱的泪光。她抿唇努力一笑:“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是,你不必再等我了。”
她一口气往下说:“ct复查结果不太好,我说不定还要继续动手术,短时间内难以回归赛场。”
噩耗来得太突然,陆楠张张口,愣了。
“你不要退役陪我治病,这就是无底洞。相反你要珍惜机会好好和童欣比赛,至于我们想要夺得奥运会金牌的理想——”沈如磐停了停,脸上神色并未透出难过,反而很坦然,“只能靠你和童欣实现了。”
陆楠回过神,刚张口说了个“不”字,童欣却出现在休息室门外。
童欣没有正视沈如磐,只对陆楠道:“电视台的采访马上要开始了,走吧。”
沈如磐冲陆楠点点头:“去吧,别耽误正事。”
“我不去了。如磐,我需要时间和你再谈谈……”
“直播结束后再谈也不迟。”
毕竟是国家电视台的访问,五分钟后就要开始,很难推却。陆楠纠结片刻深深皱起眉头:“那你等我电话。”
沈如磐嗯了声,安静地看着他和童欣离开休息室。
他个子高腿又长,走路的速度比普通人快,但是从来没有阔步独行在前头,经常礼貌地让女伴先走,然后放慢脚步细致地跟随在其后,从背影看俨然就是护花型男伴。
他护了她好多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现在也跟在童欣的后头。只不过他心中有事脚步凌乱,差点撞到童欣,幸而及时收住。
这一刻,沈如磐的心中百感交汇又千头万绪。
新奇又美丽的花样滑冰,对年幼的她极具诱惑力,也是她同意滑冰的原始动力。
母亲的苛求和高压的训练很快耗光了她的耐性。她无比厌恶地想要放弃滑冰,本以为双腿韧带撕裂就可以止步于此,却意外遇到了陆楠。
少年的开朗和感染力帮助她度过低潮,也延续了她的职业生涯。
可是再往后的人生,他应当自由地追寻他的光明前途,而她继续奔走于她的孤独方向。
这么优秀的搭档,她舍不得放弃,然而依依不舍的十二载搭档关系,就像不牢固的旧日王朝,必然消亡。
新生代力量不可阻挡地崛起,她也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
再见,沈如磐和陆楠的时代,一路走好。
……
沈如磐凝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睫颤动几下,眸中泪光乍现。
第42章 你我的远大前程(下)
经历过那么多挫折, 沈如磐已经没有眼泪。她平静地走出体育馆,走上街道。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反正也没有人会等待她。
夏季明媚的阳光牢牢地控制着圣彼得堡这座高纬度城市。只有临近深夜太阳才稍稍放松,勉强迎来黄昏。
金色的月光得以投映在河面上, 河水波光粼粼。她没有停下脚步欣赏美景, 一直往前行,走过遥远的路, 穿过大大小小的桥, 直至涅瓦大街的尽头, 来到人流熙攘的火车站。
她走累了,停下来休息。
火车站外的电子大屏在重播今晚的比赛。赛场上的陆楠和童欣是那么的闪耀, 沈如磐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直至比赛重播到经典的阿克塞尔三周抛跳,她才别开目光, 睫毛轻轻颤动, 遮住眸子里的情绪。
眼下是旅游旺季,又逢黄金联赛赛季,火车站的广场热闹极了。人流聚散熙熙攘攘, 奔着各自的方向。她身在中央,却似一座孤岛。
长久以来的坚持, 在这一刻显得苍白无力。
没有父母的认同,也失去了和陆楠重新搭档的可能性, 只凭自己, 她的未来会是怎样?
是在病痛和手术的消磨中逐渐死心放弃, 还是等待痊愈,然后换一个男伴重新出发?可是换谁呢?她的年龄不上不下,年纪小的男选手肯定不选她,年纪大的也必然不待见她。她难道要从双人滑变成单干吗?
沈如磐苦笑。
金色的月光笼罩在整个城市,战斗民族无数思想家,文学家,政治首脑诞生在这里;河渠纵横,桥和岛屿错落,条条道路通向远方。美丽又灿烂的文化盛景预示着她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但事实上她思绪惘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还能抵达自己想要的终点吗?
原以为自己会黯然悲伤,但一个人的悲伤情绪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她的五官感觉皆木然。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手机忽然持续震动。
沈如磐垂眸一扫,来电人是久违的费恩医生。电话接通,老专家先开口:“沈女士,你的ct报告出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透出疲惫,所幸沈如磐早有最坏的心理准备,顺着话问:“结果不太好?”
“没有!结果很好!”费恩重重咳嗽几声,再开口时情绪饱满高涨,“虽然你的假体周围仍有2.5mm的骨赘,但已经停止生成。你体内的假体也没有发生位移,始终保持在正确的位置。这种案例在临床上不是孤例,你可以安心出院,只须保持定期回访。”
电话里一片寂静。
“怎么了,沈女士?”
“我……”沈如磐张了张嘴,困难地回答,“我太意外了。”
费恩大笑:“我也很意外,但是医学有时非常神奇。”他叮嘱她,“你在圣彼得堡玩得开心吗?别忘了早点回来办出院手续。”
眼看对方就要挂断电话,沈如磐连忙唤住他:“等等,您还好吗?”
“医院天天忙,也就那样。”
她顿了顿,若无其事问:“萧教授怎么样?”
“你惦记hsiao?”
“不是,我在圣彼得堡看见了暗物质探测实验成果研讨会,好奇萧教授怎么没来做讲座?”
“哦,萧与时就在另一条电话线上,你要不直接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