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下一刻,她呜咽出声,失控的眼泪扑簌直落,全部洒在他的怀里。
    是的,世界上总有一条只能她走的路。
    不论最后能不能东山再起,都是无法回首的断头路。
    第16章 无常之美(上)
    回去的路上, 气氛沉默而凝重。唯一的小插曲发生在沈如磐重开手机, 阻塞多时的消息全都弹出,包括花滑队领导回给她的短信。
    “小沈,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最近恢复得怎么样?差不多了就早点回来吧, 大家都很想你。”
    她的情绪不像之前大起大落, 读完短信把手机轻放在一旁,头抵着车窗,木然地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
    她有一张清秀耐看的脸, 年轻的脸庞却透露出和年纪不相符的倦态, 眉目间尽是沧桑。
    就当车内无言的氛围还将持续下去时, 她喃喃开口:“我的病假,截止于下周周末。”
    萧与时侧过脸看她。
    “费恩医生说,好好吃药,也许能控制骨赘增长的速度。你相信这个奇迹吗?”
    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回答: “我们可以相信, 但是万一失望, 也要有重振旗鼓的力量。”
    沈如磐没有接话。
    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轻轻闭上,遮住眼睛里一切情绪。
    *
    萧与时把沈如磐送回医院,继而来到费恩的诊室。
    他看完她的检查报告, 抚额沉思了好一阵子,方才说出心中的想法:“她突然出现并发症, 会不会和我有关?”
    沈如磐曾经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走了很长一段路。萧与时想到她因为韧带痉挛而痛到发颤的模样, 很难不怀疑自己。
    费恩摇摇头:“异位骨化是椎间盘术后常见的并发症, 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无缘无故,怎么会出现今天的意外?
    萧与时一时千头万绪。
    他记忆力不错,很快想到一些蛛丝马迹:“我记得最早做体外标本测试时,有几个数据超出预期,偏差较大。”
    那些数据曾经清楚地写在测试报告中,是用来反应假体植入脊椎后,人的疼痛程度和关节活动水平的预估值。
    萧与时不是医生,对这些非力学数据要求没那么严格,现在再回忆,难免觉得它们是个警示。
    萧与时道:“请您把测试报告再发给我审阅一遍。会不会是当初测试进度太赶,导致有某些潜在问题也不能及时发现?”
    费恩一听,面露吃惊的表情。
    他瞪着眼睛看着萧与时,眉头不自觉皱起:“你的意思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老专家的情绪激动了:“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我为了沈如磐付出多少心血,你应该看得见。你现在怎么能反过头质疑我,认为是我的疏忽导致她身体抱恙?”
    “我没有质疑您,我——”
    “虽然你年纪轻轻就是一流的物理学家,但在医学领域,你最好尊重我的能力。”费恩生硬地打断,“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你回去吧。我也该看一看沈如磐,交待她药物治疗的事。”
    萧与时沉默了。
    从开始到现在,手术对沈如磐,对实验团队,都是一场压力极大的挑战。今日的意外既打击沈如磐,也让团队领导人费恩产生了挫折感。
    萧与时出于对对方的尊重,缓了缓语气:“我无意冒犯您。”
    萧与时毕竟是学者,处事严谨,换了个方式道:“实验的最终目的是向腰椎病患者推广假体。我们有必要重启测试,确保万无一失,还请您理解。”
    说来说去仍然非做不可。费恩心里不舒服,又无法反对萧与时的意见,只能冷不防反问: “你好像格外关心沈如磐?我记得你以前只热衷物理研究,很少关注其他事,怎么对她的事如此在意?”
    “她是特殊实验对象,身体好坏直接关系到实验成功与否,我关心她也是应该。”
    萧与时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波澜不惊,语罢将检查报告递回去,起身离座:“最近情况特殊,我每天都会抽空来医院,跟进沈如磐的治疗情况,劳您费心。”
    *
    一连几日,沈如磐的情况并不乐观。
    特效药用在她身上,几乎没有效果,还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雪上加霜的是,骨赘迅速增生,一些软组织也在椎间盘假体的周边生长起来。
    再这么发展下去,异位骨迟早会形成。
    萧与时就此请教费恩:“异位骨形成后,治疗方法是什么?”
    “优先考虑手术切除,不过必须等到骨赘停止生长,也就是18个月之后。”
    18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加上异位骨可能出现在身体不同的地方,靠手术切除一劳永逸的方案,变数较大。
    萧与时问:“还有其它方法吗?”
    “近距离放射治疗,也是可行的备选方案。”
    费恩翻查了很多资料,也和实验团队讨论过,确认放射治疗不失为一种消除骨赘的快速方法。效果好的话,只需1到2个月,大大缩短治疗周期;万一效果不好,聊胜于无,比坐等18个月强。
    费恩把正反两面性都告诉萧与时,做个总结:“医学存在局限性,不论是那种治疗方案,我们都要做最保守的打算。”
    萧与时了然。
    他见费恩眼睛里有很多血丝,面色疲惫,想必这段时间殚精竭虑,道谢几句。费恩听罢摆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否则我也不好向你交差。”
    萧与时知道这位长辈耿耿于怀上次的争执,也不计较他的言语,淡淡问:“沈如磐的情绪还好吗?”
    “不好。她常常在湖边一坐一整天,说想静静。你口才不错,可以帮忙劝一劝,让她不要那么悲伤。”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谁口才再好,都难以解开沈如磐的心结。
    萧与时虽是教授,授业解惑无所不能,此刻也叹口气: “我去看看她。”
    *
    医院林荫道的尽头是人工湖,面积不大,深度极浅。沈如磐就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眼下是春天,春意盎然,树木枝繁叶茂。风吹过树梢发出娑娑声,柔和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叶间透射下来,照出一地的粼粼光斑,显得生机勃勃。
    她置身在如此美好的景色里,眉目间的怔忡却更显深刻。
    平静的湖面被微风吹皱,漾开一圈圈波纹,虽然细小,久久延绵。她失神地盯着看,等到波纹完全消失,又从地上拾起石子丢过去。
    小小的石子在湖面打着水漂,犹如蜻蜓点水,连续弹跳数下方才坠入湖中。
    萧与时远远地看她一会,考虑是否上前,她蓦地回首,瞥他:“你来了?”
    “嗯。”
    “我听费恩医生说,你最近天天来。”
    “……”
    见他不说话,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面:“既然来了,过来坐坐吧。”
    他朝她走过去。
    阳光洒在湖面上,湖水泛起温暖又灿烂的金光,映衬着两人肩并肩坐着的身影。这样的画面颇有点结伴郊游的意思,可惜他没有主动找话,她亦无心交谈,只慢吞吞地再拾石子,一颗,一颗,又一颗丢出去。
    不论丢掷多少次,石子最多在湖面上弹跳三下,接着沉入水底。
    她倦了,收手说:“我小时候听大人讲,石头在水面跳跃的次数越多、时间越长,就可以许下并实现一个愿望。”
    这是流体力学的原理,只要手法正确,石块就能以最大次数掠过水面。
    萧与时说:“我教你。”
    “不必了。我的心愿太多,只怕一个小小的人工湖难以承载。”
    她说完长长吐口郁气,转过头看他:“我给花滑队领导打过电话了。我说,我的身体又出现毛病,回不来了。请他按照之前的约定,将我和陆楠拆开,并为陆楠另配女伴。”
    “领导无言许久,说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真相告诉陆楠,在此期间让我守口如瓶。”
    其实领导还有一层意思,沈如磐没有挑明。她已经消失了很久,国内媒体早就报道过她疑似因伤退役。现在拆队换人既成事实,万一有记者联系她,她最好保持沉默。
    萧与时并不认为短短几日沈如磐就已想通,反问:“你接受这个安排?”
    “当然。时间对运动员都弥足珍贵,我不能无止尽地拖累陆楠。”
    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完抬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仿佛看淡看开。可她另只手撑着石凳,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分明难以释怀。
    “那你呢?领导对你又是什么安排?”
    “按照规定,我没有资格留在国家队,至于会被分配去哪个地方队,以及地方队是否愿意接收我,一切未知。”
    诉说就此打住,接下去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说话,维持着眼帘低垂的坐姿。
    风乍起,再度吹皱平静的湖面。萧与时打破沉默,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凝重:“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她不语,拾起一个沉甸甸的石块,用力把它丢出去。石块在空中划了个长长的抛物线,扑通沉入水底。
    她开口:“我不知道,我很迷惘。”
    *
    *
    时间又逝去两天,到了沈如磐计划回国的日子,她接到陆楠打来的国际长途。
    那是一通无比纠结的电话。
    “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反而让教练通知我?如磐,我不接受现在的安排,我要来柏林。”
    “你来了也不能改变现状。再说我已经享受了特殊待遇让你足足等待一年,无论如何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你还是听教练安排,和童欣搭档。”
    变化来得猝不及防,陆楠满腔质疑无从说起,只能用非常心疼的语气问:“你呢?一个人继续留在德国治疗?”
    沈如磐心中五味杂陈,堪堪嗯了声。
    “新一轮治疗周期是多久?”
    沈如磐听费恩医生提过放射治疗代替手术切除的方案。她不想隐瞒,硬着头皮讲:“我不知道,得视恢复情况而定。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又或许更遥遥无期。”
    气氛瞬间凝固。
    陆楠难以置信地说:“如磐,你回来吧。你难道不觉得疲惫吗?四处求医坚持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这么折腾,反反复复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我很想你,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挂念吗?”
    这是第一次,陆楠直白地说出他对治疗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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