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知春忙追上去:“四少爷是姑娘的夫君,理所应当给姑娘撑腰。”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前也有四少爷,为何没有影响老太太的态度?老太太这种态度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很快就翻脸不认人?阖府上下都谣传着四奶奶要给表姑娘让位置了,为何老太太反而态度变了?”
    方凤笙这一连串问题,实在考验知春的智商。她想了会儿,丧气道:“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方凤笙并不意外,知春从不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何妈妈倒是心够细,可惜想得又太多,难免束手束脚。
    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四方天空:“想不出来也好。这后院的女人,活得可悲又可怜,旦夕祸福,安稳与否,全指着上位人的脸色。不过是小小的一方孙府后宅,竟然也能演出各种大戏,实在是……”
    她摇头笑了笑,像是在可怜别人,又像在可怜自己。。
    “姑娘。”
    方凤笙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知春,我想见见禹叔。”
    知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犹犹豫豫道:“姑娘,你见禹叔做甚?上次你见禹叔,当场吐血晕了过去。姑娘,你别嫌奴婢嘴碎,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咱们就在这里好好待着,那些事不是咱们能管的……”
    “你能拦我一时,能拦我一辈子吗?”方凤笙突然说。
    知春哑然失声。
    她确实不能拦姑娘一辈子。
    第3章
    临着孙府后面有一排房子,在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孙府的下人。
    方凤笙的陪房,王二一家就住在这里。因为方凤笙现在在府里得脸,她说要去看看陪房,守后门的婆子也没敢拦她,就任她去了。
    “禹叔。”
    禹叔是方家的管家,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沉默寡言。似乎早年受过伤,左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跟方彦的时间很久,反正方凤笙很小的时候,他就跟在方彦的身边。
    这次方彦出事,也让他很是受了一番磋磨,头上添了许多银丝,满脸霜尘。
    “姑娘,身体好了?”
    “好多了。”
    “那日姑娘晕倒,让我很担心,好了就好。”
    方凤笙在椅子上坐下,禹叔陪坐在一旁。
    王二家的端了茶来,她和她男人王二都是方凤笙的陪房,因为方凤笙在府里不太得宠,王二被分去了车马处,她则在花草上当婆子,都是没什么油水且不太重要的地方。
    “禹叔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那日您的话似乎没说完。”
    禹叔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我没什么话想说,只要姑娘好,我们就都好。”
    王二家的在一旁抹着眼泪,说:“是啊,只要姑娘好,我们都好。姑娘你病得这些日子,奴婢和奴婢男人日日担惊受怕,可实在无能,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干着急。”
    “可我现在不好,你们觉得我能好吗?”
    方凤笙苍凉地笑了一声,面容一下子哀恸起来:“即使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形,方家那边几个族老性格保守求稳,所以我爹家主的位置大概换人了。是大堂叔公家,还是四堂叔公家?不过那处老宅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占了也就占了吧。可我爹——”
    一提起方彦,方凤笙的心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疼。纤细的手指轻抚胸口,她感到那里空洞洞的,像被人撞了个大窟窿。
    她手指颤抖,嗓音也在颤抖着:“我不能接受我爹背着畏罪自杀的名义,就那么不清不白的死了!他是我爹,他养了我教了我十几年。他的性格我清楚。也许在旁人来看,师爷这行当吃的就是为人作幕的饭,工于心计,擅诡谋,可两淮盐政干系重大,以我爹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涉足,更不会出谋划策帮周大人贪墨税银。”
    “所以禹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禹叔微微叹了口气,说:“姑娘,你又何必追根究底。有些事情太复杂,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道具体详情。”
    “禹叔,你最受我爹信任,换做任何一个人说不知道,我都会信。唯独你,我不信。”
    禹叔依旧半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似乎那茶盏里有世上最美好的景色。
    方凤笙挺直腰,深吸一口气:“禹叔,就算你不告诉我,终有一天我也会弄清楚真相,我不会任我爹,就那么糊里糊涂的死了。”
    “姑娘,你又何必!”
    “禹叔,你清楚我的性格,只要我一天没死,这个问题我就一定会弄清楚!”
    “罢,你等等。”禹叔叹道,站起来去了内室。
    *
    禹叔给了方凤笙一封信。
    信上封着火漆,信封陈旧泛黄,显然不是近期所写。
    拆开后,上面是方彦的笔迹,没有人比方凤笙更熟悉方彦的笔迹。
    这是自从方凤笙出嫁后,第一次见到方彦的手书,正确是说自打她出嫁后,方凤笙第一次看到方彦给她的东西。
    她虽是听从父命,嫁进了孙家,但父女之间的隔阂已生,已有近二载,各自不闻不问。
    也因此,方凤笙看得格外如饥似渴。
    ……
    凤笙我儿,见信如唔:
    遥记当年,你娘生你那日,漫天彩霞。人说天生异象,非凡夫俗子,都说你是男儿,谁知却是女。
    你娘恐慌,自责未能诞下麟儿,唯有我喜之爱之,觉得天命有道。
    遑遑十数年,你出落已超乎为父想象,时觉你是女子,当恪守伦常,又不忍心束缚于你,只想为父尚建在,只要还在一日,总能纵你两年,谁知……
    周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父虽觉不妥,却又不忍心驳之……我大周王朝建朝不过两代,却未曾想到两淮盐政竟贪腐至此……周大人执意上书,我身为佐幕,无力为其分忧,只能鞍前马后,誓死相随。
    唯独你,父担忧之。
    思及十多年前,与静芳兄曾立有婚约,厚颜求上门,不求你富贵显达,但求能有一隅之地护你安稳。
    倘若此次,父安稳无恙,定寻你告知详情。倘若为父身死,这封信阿禹会交给你,望你好自珍重,切勿过问此事,远离是非,一生安泰。
    ……
    方凤笙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
    青灯如豆,一袭青衫两鬓斑白的清瘦男子,正伏案书写,时而回忆,时而缅怀惆怅。
    他写得很匆忙,以至于纸上的墨汁还未干透,就匆匆装好封了火漆。
    夜如浓墨,他眼中也似乎染了浓墨,黑得深沉。
    ……
    “所以说,当初我爹逼我嫁进孙家,是因为早就预料到可能会出事?”
    寂静的空气,方凤笙略显压抑的嗓音响起。
    王二家的早就下去了,只有禹叔和知春陪在左右。
    “那为何,我爹是畏罪自杀?周大人执意上书,是意欲想将此事禀奏给朝廷,为何反倒成了周大人贪墨税银,我爹牵扯其中畏罪自杀?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回答她。
    方凤笙笑了起来。
    先是无声的笑,渐渐笑出了声,直至笑得不能自已,浑身颤抖。
    “姑娘!”知春焦急喊道。
    方凤笙像是失了魂,双目失去焦距。
    只是笑着,是在笑,又像在哭。
    “我以为我爹嫌我是女子,我以为我爹还是想要儿子,我以为我爹其实道貌岸然,明明母亲刚死,他就纳了新人,迫不期待想生儿子,所以才会在何姨娘身怀有孕后,逼着将我嫁出家门,我以为……”
    “姑娘,你别笑了,别笑了!”知春冲上来抱住她。
    也许别人不知道,知春却知道这两年姑娘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本是肆意飞扬,却被人硬生生折断了翅膀。现在的方凤笙让知春陌生,她从小跟在方凤笙身边长大,是眼睁睁地看着姑娘从光芒万丈,变成现在这样一潭死水。
    而这一切都是老爷造成的,知春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姑娘从老爷书房回来,是怎样的心若死灰,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信念。
    现在老爷惨死狱中,突然告诉姑娘当初老爷逼她成亲,甚至不惜以父女断绝情分威胁,不过是想护她平安,这让姑娘一时怎么能接受。
    方凤笙呛咳了起来。
    她已经很瘦了,本来她这两年身子就不大好,经过这场事后,更是弱不胜衣。
    “原来我错了……”
    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射出来。
    知春尖叫一声,慌乱地去替她擦拭,又去摸她胸口。禹叔也站了起来,目含担忧地看着她。
    “王二家的,快去找大夫。”知春哭着喊。
    王二家的慌里慌张跑进来,冲上来看了看:“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这就去找大夫。”
    刚转身,就被人拽住衣角。
    “姑娘?”
    本来气若游丝闭着双目的方凤笙,突然有了动作。
    她推开知春,站直起身。
    薄弱的肩膀,藏在湘妃色的布料下,衣衫似乎大了很多,更显瘦骨嶙峋,但脊背挺拔笔直。
    “禹叔,能告诉我,我爹葬在哪儿吗?”
    “几位族老不允许老爷进祖坟,我将他葬在南山脚下。”
    “我想去看看他。”方凤笙说,她擦了擦嘴角,转身迈步:“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离开这儿。”
    “姑娘!”禹叔沉声道。
    方凤笙的脚步一顿。
    “姑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就是希望你能遵循老爷的遗愿,爱护自己,不要再自己和自己较劲儿,好好生活,若能夫妻和顺,子孙绕膝,想必老爷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方凤笙没有回头:“禹叔,你甘心吗?”
    禹叔一愣,甘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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