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在周正昀的诸多假设里,没有当面向程继文提出辞职的这个场景,所以她站在程继文的办公室门外,心头彷徨许久,还是叩响了门。
    周正昀走进他的办公室,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或将成为最后一次。
    办公室很宽敞,天气好时,采光肯定不错,此刻只能看到外头乌云沉沉,而程继文半跪在地上,正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文件,抬头望她一眼,笑了笑说,“想找些资料,不小心把它们都弄散了。”
    在他说话时,周正昀已经蹲下帮他一起捡拾文件。
    两个人动作要快一些,那些散落的文件如数归到程继文手里,他先说了声“谢谢”,接着又问她,“有事儿找我?”
    周正昀看到了他的眼睛,今天是单眼皮,所以他必定连日忙碌,没有时间好好休息。这个推论,不是她的臆想,而是在他出差前,他们聊过他这一双薛定谔的眼睛,当时他回答说,主要靠状态改变,晚上睡得好起床就是双眼皮,睡不好就是单眼皮。好在他双眼皮的时候,也双得不明显,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那会儿虽然聊得简短,却是轻松的,此刻他们要聊的,就很严肃了——
    周正昀点了头,然后说,“我想辞职。”
    他脸上的诧异不比孔雀的少,“为什么?”
    她认真地说,“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谁告诉你的?我觉得你很合适。”
    周正昀差点脱口而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但她忍下来了,却又无话可说了。
    “你先坐。”程继文示意她坐下,然后等到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才用温和的口吻说,“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周正昀诚实地点点头。
    “压力大,你可以找其他的方式解压,用不着辞职,”程继文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不要一碰到挫折就选择逃避,你不克服它,让它一直梗在那儿,以后你回想起来不觉得难受吗?”
    “不觉得。”周正昀看着他说,“人既要有克服困难的毅力,也要有承认自己‘做不到’的勇气。”
    程继文知道她自有一套理论,无奈地笑一下,“你要这样辩论,我肯定说不过你。”
    “那你就让我自由吧。”
    “不是我不让你自由,是我想……你要多给自己一点信心,潜力是压力激发出来的,你不要太小瞧自己了。”
    周正昀在心中默念着冷静、冷静,却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如何看待自己。”
    子非鱼的理论,大部分人都知道下一句。果然,程继文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自己?”
    周正昀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她的气质就适合不说话,周遭都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沉默,不忍心再打趣她。他也感觉到她有情绪在酝酿,不由得收起笑容,颇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鲁迅先生真·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所以,周正昀选择在沉默中爆发了:
    “不要拿你那种如鱼得水的态度教育我,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好,如果你们真为我着想,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难道我做的每个选择都是在糟蹋我自己吗?我当然想要自己变得更好,可是我的好,不是为了迎合你们的期望和想象。你说这些话,只是满足于你想当一个好老板的心态,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你不知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听到你这样形容我,会有多难过!”
    天空配合地滚落一道闷雷,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因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眼发出的声音,已经完整地让她传达出来了。
    周正昀设想了一晚上的辞职场面,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天差地别。她没有想过,她会委屈地直掉眼泪。然而眼泪没有模糊她的视野,让她看不清他怔住的表情。
    从他的这个表情可以推断出,他是第一次遇到哭着控诉自己型的表白,大概会终身难忘。
    敲门声适逢其时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孔雀从门外探进头来,为着工作上的事情前来打扰。
    程继文办公室的隔音效果还是过关的,周正昀又是背对办公室门的方向坐着,他很快意识到,她宣泄的心情没有泄露给第三个人知道,随即用正常的语气对她说道,“这个事情……我们过后再讨论。”
    周正昀知道他在维护她的面子,她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虽然周正昀属于哭起来不容易眼睛通红的人,但是她从杂志社的办公间走过时,还是低下了头,她不想辞职了还要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站在电梯厅里,等着电梯慢慢上来,觉得人很累,头很晕,呼吸间都是烧烧的气息。
    这时,她察觉到有人从办公间里走了出来,却没料到是程继文。他还拿着自己的外套,走到她面前说,“我送你回家?”
    “我叫了出租车。”周正昀下意识地举了下手机,显得更真实了。
    但实际上,她没有叫车,而且这个晚高峰的时间点,还无情地下着瓢泼大雨,她已经把红包加到二十元,也叫不到车。
    人在生病的时候,遇到一点点小麻烦,就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自己。周正昀怀着这样的心情,坐在写字楼大厅的角落里,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在这张沙发里呆着,哪儿也不去。
    可是,不行的,她要为自己着想,要回家,家的附近有药店。周正昀想,从这里走到地铁站其实不远,只是外面下着雨……
    当她想到可以叫一辆高价的专车,手机屏幕就变成来电的画面,是一串上海本地号码。她迟疑片刻,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上车了吗?”
    “……还没有。”
    程继文说,“让我送你回家吧。”
    当下糟糕的情况,遇上他恳切的语气,有几个女人能拒绝呢。
    五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写字楼门外,周正昀坐进了副驾。
    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刷器静音地工作着,却仍是比不过车厢里的安静。
    在汇入拥挤的车河中艰难前行时,程继文转头见她目光向着车窗外,干净的睫毛底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好像方才哭过一场的人不是她。
    他的视线回到前方,出声说,“刚才的事,我很抱歉。”
    周正昀摇摇头,还是没有看他,只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态度不好。”
    “如果我不说那些话,你也不会生气,”程继文又转头看她一眼,接着说,“对不起。”
    周正昀总算看向他,“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这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她没有说下去。
    他终于笑了笑,说,“怕你不原谅我。”
    周正昀愣一下,只见他突然把手伸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脖子,却还是让他的手掌贴上她额头。
    程继文把手收了回去,皱起眉头说,“你是不是有点低烧?”
    第31章
    他的动作太自然, 以至于周正昀不知道该不该怦然心动, 也就只是顺着他的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感觉不出体温的异常, 但人是真不大舒服,就应道, “可能……”
    程继文说,“去医院看看?”
    “我回家吃个药就好了。”周正昀赶忙说道。按她以往的经验,吃个感冒药, 多喝一点水, 休息两、三天,必然无恙,就算让医生诊断也是这个章程。
    然而,程继文又问, “家里有什么药?”
    “还……没有买。”她如实回答。
    他点着头, 却说, “还是去医院吧。”
    “也不是什么严重的……”
    她还没有说完,就让程继文打断道, “你是学医的?”
    周正昀感到莫名,却仍回答了,“不是。”
    “既然不是学医的, 那你拿得准自己要吃什么药?生活经验不是万能的,如果人靠经验就能好好活着,我就该算到今天会被你痛骂一顿,提前做好准备。”程继文说。
    周正昀笑了出来,他好像既惭愧又不甘心被她顶撞到哑口无言。她低下头, 轻轻地替自己辩解道,“我不是在骂你……”
    “是,你只是陈述事实,所以,不如成全我想当个好老板的心?”
    周正昀听得出他是想让他们之间的气氛轻松些,却听不出他是并不在意“我喜欢你”的那个部分,还是不想打击她,或使气氛转化成尴尬,因此忽略不提。
    程继文用目光搜寻着两旁的街道,一边说着,“我记得这条路上有一家诊所……”
    饶是他的记忆没有出差错,要在诊所附近找到停车的地方,也是颇费一番功夫。但他一点也不急躁,停车入位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要知道,姚自得是她朋友中唯一一位拥有自己的座驾的,因为姚自得停车技术一塌糊涂,有时还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左是一辆奥迪,右是一辆宝马,他们要停入当中,不小心刮擦到哪一辆都能肉疼半个月),所以当她见识到程继文的开车方式,不由得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车子停稳,程继文解开安全带,却转向后座,一把捞来他自己的外套,对周正昀说,“先穿上,再下车。”
    程继文没有给她拒绝的时间,把外套交到她的手里,径自撑开雨伞下车了。
    周正昀只好把他的外套穿上,然后打开车门,躲入他早已等候在外面的雨伞下。
    他们在骤雨中从一间间商店的屋檐下走过,夹杂雨丝的寒风一阵阵扑来,头顶的雨伞倒是撑得很稳,只是越来越倾斜向她这边。周正昀忍不住握上伞柄,把伞掰正,余光里见程继文稍有一愣,然后笑了一下。
    没有走多远,闻到一股雨都冲不散的西药药片的味道,提醒他们已到达诊所。即便是晚饭时间,风刮着、雨下着,亦有不少人坐或站在诊所里。诊所的环境整洁座椅干净,医护人员身穿白色褂子,流程正规。
    程继文帮她挂上号,又要来一支体温计,是那种水银的。他有经验地把体温计甩了两下,看了一眼起始温度,才交给她。
    周正昀把自己的衣领拉下来些,将体温计夹进胳膊底下,冰冰凉凉的。这个过程中,她也留意着程继文,知道他早已别开头去。
    轮到周正昀看诊的时候,她已经取出体温计好一会儿,程继文跟着她一起走到诊室门外,告诉她刚才测出来的体温是三十七点八度,又说,“我在门口等你。”
    于是,坐在里面看诊的周正昀只要把头一转,即可看见程继文站在外面低头划着手机,还有一只手是放在裤兜里的。
    医生把她的体温计塞入酒精瓶,检查过她的扁桃体,戴上听诊器听了下她的胸腔,询问了她有无过敏药物,然后一边开着药方一边交代她这几天吃东西要忌口。本来就不是大病,两、三分钟解决了。
    周正昀走出诊室,手里的药方就让程继文拿走了。他说,“我拿药,你去坐着。”
    头重脚轻的人,一旦找到可以依靠的支点,就起不来了,甚至任其摆布——此刻周正昀正是这个状态,乖乖地坐下等待他拿药回来。
    医生只开了三天的药,护士抽下一只小的塑料袋装,所以程继文将其拎在手底下的时候,那一只小袋子竟然显得怪可爱的。
    从诊所出来,天黑了,雨也柔了,他们又是从一间间商店门外走过,听着路上的汽车轮胎沙沙地撵过湿漉漉的地面,屋檐上的积水咚咚地滴在空调机箱上。
    程继文打着伞把她送进车中,才从车头绕过,收起伞坐进驾驶座里。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雨水,然后开动车子,说着,“我刚刚搜到了附近有家饭馆,口味挺清淡的,我们吃个晚饭再走,这样你到家就可以吃药了。”
    “嗯。”周正昀声音轻轻地应道。确诊自己是发着低烧,她的精神也理直气壮地脆弱起来,仿佛在告诉她,病人要有病人的亚子。
    程继文开着车子绕了一圈,又开回诊所所在的马路上。
    连周正昀也瞧出来,正要问他怎么回事呢,只见他忽然朝着一个方向定睛,然后喊道,“在对面啊!”
    接下来,就是程继文自顾自地抱怨着,“刚才怎么没看见,害我这一顿好找……”
    周正昀没有气力地笑起来,她竟是喜欢他这时的抱怨,说不清原因,大概是因为有一点孩子气。
    不过,可算是知道姚自得也有胜过程继文的地方——姚自得的方向感和理解地图的本领,还是很好的。
    他们走进饭馆,即是从望着华灯初上的景象,融入进华灯初上的灯中一景。
    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着菜单,周围满是饭菜香味,周正昀沉睡已久的食欲终于复苏,感觉嘴巴里淡淡的,想吃点儿有味道的东西。
    她点住菜单上的图片,抬头望着程继文,说,“我想吃沙茶牛杂锅。”
    程继文想着说,“感冒发烧好像不能吃牛肉?”
    虽然医生也说要忌口,但没有说要忌什么。周正昀违心地说,“没有听说过这个理论。”
    “保险起见还是别吃了,等病好了再来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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