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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节

    “小寻……儿子,想爸了吗?”熟悉无比的声音,用他最熟悉的腔调这样问着。
    “……滚……滚!——滚!”柯寻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从干涩的喉间吼出嘶哑崩裂的声音。
    那幕后的恶心东西,竟就这么猖狂地制造出一个已不在世的人的幻象,它根本不怕被他识穿。这还是蛊惑吗?这不是蛊惑,这是猖狂并充满极度恶意的挑衅!
    就像是在赤裸裸地宣告:即便你明确地知道这是幻象,可你终究还是无法逃脱,你还是会死在这幻象上!因为它是你永远无法放下的执念,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永远摆脱不了的痛苦梦魇!
    柯寻从未如此地愤怒过,可这愤怒却不似熊熊烈火,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汪洋,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吞噬,沉重又让他感到窒息。
    在这片愤怒沉窒的汪洋之下,积凝与深藏着的,却是无穷无尽,永远没有极限的哀伤与刺痛。
    在柯寻人生最黑暗抑郁的那段时光,他无时无刻不在奢求能再多看自己最亲的人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不,哪怕只是听到他们的声音,哪怕只有一句话,一句称呼,一声轻咳……
    天知道他曾有多渴求这些。
    而当眼前,他曾经最渴求,却又最不可能实现的事忽然得以成“真”——尽管这只是幻象,可,可那早已被他深深藏进心壑的无穷思念,就这么无法阻挡与压抑地,像是海底的火山熔浆一般,疯狂地喷涌而出。
    海面的狂浪,海下的黑渊,海底的火山。
    愤怒,悲伤,思念。
    柯寻被层层地镇压海底,挣动不得。
    “小寻啊……你想爸爸了吗?爸爸很想你,爸爸担心你,担心你一个人吃不好,穿不好,不会好好地照顾自己。”
    “滚——滚!”柯寻哑声嘶吼,“我他妈杀了你!知道吗——我一定会杀了你!”
    “小寻,你不想和爸爸说说话吗?这可能……是咱们爷儿俩最后一次……能对话的机会了……小寻啊,你难道……不想多听听爸爸的声音吗?”
    “滚……”柯寻双手狠狠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把脸埋进双臂间。
    他想听,他想听,尽管这只是幻象,他仍然想再听一听他最想听到的声音。
    他太怀念这道声音了,怀念到每次只要一想起,心都揪痛了。这揪痛,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弱,至亲之人的离世,那是每个人心头永远无法弥合的创伤。
    “小寻啊……爸爸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让你独自承受这么多的苦痛磨难,是爸爸的错,爸爸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希望……希望来世,你能得到一个更好的爸爸,代我关心你,守护你一辈子……”
    “不……”柯寻张开手掌,捂住自己的双眼,低沉且压抑的声音,从手掌下艰难地挤出来。
    幻象,这只是幻象,假的,当然都是假的……可他还是想继续听他的“爸爸”对他说话,哪怕说出来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让他的失心之痛更剧烈,更痛彻灵魂。
    “小寻……爸爸很遗憾,不能陪着你继续成长,不能再亲眼看着你从一个帅气的大小伙,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成熟有担当的男子汉。爸爸很遗憾不能看着你事业有成,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和她结婚成家,生一个像你小时候一样可爱的小孩儿……爸爸不能再保护你,不能再陪你走过大半生……小寻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让你受苦了……”
    “不……不……”柯寻呢喃着,拼命压抑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小寻,你想爸爸了吗?”
    想,怎么能不想呢,守着家里空荡荡的桌子吃饭的时候会想,站在家里的窗前,从落地窗向外望着整个城市的时候会想,夜里入睡时会想,早上睁开眼时会想,雨天了会想,雪天了会想,走在大街上会想,看到了每一位父亲,都会想。
    “小寻,你想爸爸了吗?……儿子,爸爸活着的时候,最想听的,就是你对爸爸说一句……你爱爸爸……小寻,你想不想爸爸?想爸爸了吗?”
    柯寻捂着眼睛,粗重的喘息声里夹着浓浓的鼻腔音。
    他喘了很久,那道幻象制造出的声音不再说话,像是在静静地等着他。
    直到柯寻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狠狠压抑过的,嘶哑的哽咽:“……想……”
    突然之间,一股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几乎刺穿了肌肤,黑暗里响起呼呼的北风咆哮声,和湍急的河水哗啦啦地响声,在距柯寻前面不远的地方,突地炸响一道惊声尖叫:“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救人!”面前熟悉的声音沉喝,脚步声嗵嗵嗵地向着远方奔去。
    柯寻身体骤然僵住,接着便控制不住地开始浑身颤抖。
    “哗”地一声,像是有人跳进了水中,奋力的划动着胳膊游水的声音,和湍急的水流声、水面碎冰相撞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夹着人们的惊呼和尖叫,每一声都异常清晰地传进柯寻的耳孔,甚至是发自于那道熟悉声音的粗重喘息声。
    “快了快了——”
    “那个人马上就游到了!接近溺水者了!”
    “抓住溺水者了,他抓住溺水者了!”
    “不行啊,他身上的衣服太厚重了!他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没有来得及脱衣服,河水又太凉了——他开始吃力了!”
    “快到了,快到岸边了,加把劲儿啊!”
    “不好!不好——救人的没有力气了——他开始下沉了——”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溺水者被他救了!溺水者没有生命危险,救人的……”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柯寻打着冷战,浑身抖成一团,就连鼻腔里的哽咽都被抖得破碎不堪。
    一种沉入深水般的触感,四面八方的向他包涌过来,彻骨的寒冷和被水压碾压的窒息感,无比真切地浸入所有的毛孔和五脏六腑。
    柯寻下意识地大口喘息,耳畔咕嘟嘟的水下声响里,忽然再度传来他所熟悉的那个声音:“小寻……爸爸好痛苦……你能感受到吗小寻?爸爸在水里好冷……好冷……”
    “——闭嘴!——闭嘴!”柯寻企图用自己的声音压住这道声音,可是无济于事,这道声音似乎与他的声音根本不在同一声轨,完全不受他的干扰,依旧清晰无比地传进他的耳中。
    柯寻死死地用手掩住耳朵,这道声音却穿透了他的手直刺耳鼓,他什么都不能做,一切都只是幻象,他只能硬生生承受这声音和体感上的折磨,承受那最让他承受不住的,锥心之痛。
    第208章 海上燃犀图21┃√。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耳边的声音和那如同溺水的体感终于渐渐消失,柯寻疲惫地倒在地上,粗喘不止。
    ——“有人落水了——快来人啊——救命——有人落水了!”
    骤然间,一道惊呼声再次炸响在冰冷凛冽的无尽黑暗里,水声,冰凌撞击声,人们的惊呼声,纷纷扰扰一拥而至。
    “——救人!”面前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一声沉喝,脚步声嗵嗵嗵地向着远方奔去。
    柯寻先是微怔了一下,紧随其来的,是无穷的,成倍地扩张和翻涌过来的愤怒,痛苦,折磨,和悲伤——
    “救人的!救人的——沉下去了!他沉下去了!”
    “救人的不行了!他不行了……救人的……救人的死了……”
    “小寻……爸爸好难受……水呛进肺里,生疼生疼的……你还记不记得,你看到爸爸从水里被打捞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鼻子里,嘴里,耳朵里,全是污泥……爸爸好惨啊……爸爸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多希望有人能救我一把……可是没有……爸爸觉得好孤独……”
    柯寻拼命捂着头,喉咙里是再也无法被压抑住的嘶哑痛哭。
    他从不愿去回想自己亲眼看到父亲最后一面时的情形,他躺在河边冰冷的泥地上,脸上的神情还保持着死前的痛苦,他的眼睛半睁半合,眼珠一片混沌,再也看不见他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他所有的亲人,再也看不见那个趴在他身边哭得撕心裂肺的傻儿子。
    那是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不能回忆和碰触的记忆,可现在,那残忍恶毒的幻象,却在重复,重复,再重复地重现那段记忆,不断地在父亲的第一视角和他的第一视角之间来回切换,把两个人最痛苦的那段记忆和切肤感受,轮番交替地加诸在柯寻的身上,极尽残忍地,狠狠地折磨着他。
    那段记忆曾令柯寻日夜痛不欲生,曾让他罹患轻度抑郁,甚至也曾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终于走出了黑暗,重新回归了光明。
    可这段幻象,此时此刻却在重现他那段最黑暗的时刻,想把他重新拉回抑郁的深渊,逼迫他再一次崩溃到无从救赎……
    柯寻倒在地上,狠狠地蜷缩着身体,那不断重复着的幻象还在一遍一遍地将至亲死亡的声音刺进他的灵魂。
    直到柯寻在哀兽般的嘶泣声里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个念头:余生既然如此痛苦,何必还要残喘独活?……
    “小寻……跟爸爸走吧,从此以后你就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儿子,爸爸的好孩子……来吧,来,你只需要往前挪一挪,这一切,就都解脱了……来……就只需要,挪一挪……”
    柯寻疲惫地松开抱紧身体的双臂,向着虚空里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手里握着手机,手指尖摁在手机壳微凸的花纹上,那是一串英文花体字,写的是:
    corgi and mooney。
    ……
    黎明的晨光洒进中厅,牧怿然睁开眼睛,入眼的是倒了满地的同伴。
    昨晚的幻象,是以七情中的“哀”为主题,如果同前几夜相比,这一夜的幻象对牧怿然所造成的心理和精神冲击,大概是最小的,到了后半夜他甚至还小睡了一觉——连幻象都没能叫醒他。
    在入画之前,牧怿然的人生可以说是相对幸运的。他拥有一个完整且正常的家庭,家人开明通达,生活平静顺遂,哪怕之后他进入了商界,也因与艺术沾边而少了许多风浪波折。
    所以“哀”这样的情绪,几乎在他过去的人生里鲜少出现,自然也就造成不了太大的杀伤力。
    但显然他的伙伴们就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了,东倒西歪瘫了一地,个个脸上是成倍的疲惫和郁气。
    哀莫大于心死,可见“哀”之于前几种情绪,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精神。
    陈歆艾的“消失”,证实了这一点。
    剩下的众人纷纷坐起身,渐渐从昨晚的情绪影响中摆脱出来,脸上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邵陵起身去打开房门,让湿气浓重的海风吹进来,秦赐捏着眉心,对于失去过爱人的他来说,昨晚必定不曾好过。
    朱浩文冷静地清点着屋内的人数,卫东和罗勏各自缩着头,用袖子擦去脸上未尽的眼泪。
    柯寻蜷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地抱着头,一动不动。
    牧怿然大步过去,蹲身到他的身旁,伸手握住肩头,轻声唤他:“柯寻?”
    柯寻很快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展开一个懒洋洋的笑:“早上好。”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牧怿然看着他眼底的血丝,伸臂把他抱进怀里。柯寻由他抱着,静静地不作声。
    直到邵陵走过来,沉声道:“方菲……不见了。”
    柯寻闻声正要坐直身子,却被牧怿然用手在后脑勺上抚了抚才松开,牧怿然接过邵陵递来的一卷竹简,将它展开和柯寻一起细看。
    “这是方菲留在地上的信息,”邵陵说道,语气里有些异样,“很可能会出乎你的意料。”
    牧怿然的视线落在竹简上,却见那上面画着一个符号,是昨天他同方菲商定好的代表不同意思的标记之一。
    似乎正是因为这个符号所代表的意思太过出人意料,为避免大家会怀疑她是否画错,方菲特意将这个符号画得端端正正、标准异常,让人连联想到别的符号上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符号,是一个标准的“√”。
    它代表,昨晚方菲点燃犀角后所看到的东西,是一只真正的,鸡。
    “……为什么?”一起凑过来看竹简的秦赐表示很难理解。
    为什么会在茫茫大海的孤船上,出现一只鸡?哪怕是出现一只鸭子都比鸡更符合常理一些。
    就算是在画里的世界,情节设置也总要符合常理和逻辑,除非这幅画本身的主题就是荒诞离奇。
    然而《海上燃犀图》是一幅再正经不过的古画,不大可能会出现这种常规性的错误。
    “难不成他们出海的时候船上带着活鸡?”也凑过来的卫东猜测。
    “也不难理解啊,”罗勏在旁边道,“在海上长途旅行,带生肉熟肉的话容易放坏,倒不如带上活鸡活鸭的,一边养一边航行,吃的时候现杀。”
    “先不说我们在这艘船上没有看到别的活禽活畜,”朱浩文道,“单说这只鸡是在点燃犀角之后才看到的,这一点就证明这只鸡绝对不是普通的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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