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晋王周牧禹这才身一震。
    赶紧重又打横抱起被他轻放于墙角、瑟瑟越抖越不停的女人。“甄保全,带路!赶紧找医馆!”
    ……
    夜雨时而大,时而小,时而细,时而如水珠般粗大滴滴落落。
    周牧禹将顾铮带到一家京城颇有名气医馆,又勒令大夫好生开了几剂药,然后把她送到所住的那座四合院。
    这一路,她头脑昏沉、东倒西歪,男人圈护她于自己怀中,两人依旧是共乘一骑,拥得很紧,后面几个护从跟随,她一路嘟嘟嚷嚷,说要“回家”,男人便哄:“好,我这不是正带你回家吗……”
    她又嫌慢,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好想躺床上睡一觉,男人便哄,“乖,忍一忍,回家吃了药,退了热,就不难受了……”
    女人的厌弃不耐烦,和男人的温柔细心,后面几个随从看得直瞪眼。
    有个护卫问甄保全:“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甄保全也琢磨不透,表情复杂,只道:“打听那么多干啥!反正,咱们一个做奴才的,哪有资格过问殿下爷的私生活!”
    ——
    顾老爷子此时也正为女儿如此天晚却没回家感到焦急得不行,他本来身子骨差,直背着两手,堂屋里边咳边气喘,踱来踱去,就像催命似地,赶紧吩咐萱草去铺子里看。
    萱草道:“可是、可是小姐常吩咐说了,再要紧,这院子里也走不得人,我可不能丢下您和苗苗不管呀!”
    顾老爷气得,吃力举起手中拐杖就要向萱草打过去,萱草急得一躲,忽然,砰砰砰的敲门声,萱草大喜。
    “老太爷!回来了!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
    门开了,顾老太爷顾剑舟轻眯起眼,却是王八羔子、白眼狼周牧禹打横抱着宝贝女儿,面无表情站在跟前。
    第16章 舐犊情深
    次日,晨光照进窗棂,下了整夜的雨也停了。满院子槐花香,空气湿漉漉,清新怡人。
    顾铮这一晚上的昏沉闹腾也总算结束了醒来。她刚起床,揉着额头两边太阳穴,推开房门正要下阶,却抬眼一骇,她老爹顾剑舟背对着她,正以泰山不动姿势站在一花架下。“昨天晚上,你知道是谁送你回来的?——是他,你知道吗?”
    顾老太爷长衫襦衣,微风里飞裾摆动。手拄着一根拐杖,表情复杂深远。
    顾铮再次一惊,她昨儿夜里像是发烧了,整个人都昏沉迷糊,还梦见了前夫周牧禹,抱着她,供她取暖,给她喂水,又去送医馆找大夫……顾铮震惊得说不出话,看来是真的,竟不是梦?!
    不过,马上平静下来,这周牧禹虽不喜欢她、两人没感情了,到底不是个见死不救的,多半是路过那里,看她生病了便好心顺道吧……
    顾老爷表情越发复杂起来,他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慢慢地找个石墩坐下来,叹着气。也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周牧禹抱着女儿回来场景,一会儿又是关承宣的种种。他无比深沉无奈又长叹了一气。突然,一扭头,却见女儿顾铮在水井旁摇着轱辘扯水,扯了半桶水,一边咳,一边吃力艰难地收拾梳洗,用青盐漱口。看样子,是又要去铺子忙活了。
    顾剑舟道:“今儿你不准去!哪哪都不准去!就在家里好生给我躺着休息!呆会儿,让萱草给你熬点粥、再好好把药喝了!”
    顾铮一边脸红急喘咳嗽,一边笑:“没事儿,女儿这不都好了吗?就一点小伤风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话未说完,顾铮赶紧把嘴巴闭了。她父亲顾剑舟在流泪。盯着她,眼底里的水渍虽没流出,然而,那抹痛苦无奈的伤痕……
    她再也不敢说了!
    “爹爹!”
    她赶紧擦完脸,走上前挽着老父亲的胳膊,把头偏在父亲的肩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憨态。“人家不去就是嘛!我这几天,干脆把那店铺关了,要不,就让小七看着?没有生意也无妨?反正银子是赚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么样?”
    顾老爷轻叹口气,拍拍她手,摇头,找个地方重坐下。过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这条小命反正也不值钱了,你爹我现在管不了你,女儿家长大了,我一个没用的老废物,还能做什么?”
    “——爹!”
    顾铮捂着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强笑了笑:“你说什么呢?什么老废物?……”
    此时此刻,实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从出生那天开始,他这个爹爹待她,真正是宝贝明珠还要宝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学骑马!你现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了要陪我过生日却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脸上画个大乌龟……”
    “我要这个,我还要那个……”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你给她赶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记忆,如流光回烁,吉光片羽。一帧帧,一格格画面,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岁的时候,她哭着闹着学骑马,可却又太笨,老父亲顾剑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挤出时间,带着她,极为耐心地手把手教。给她买了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可是,她一不小心从马背摔了下来,脚都摔肿了。老父亲生气,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将那小马匹给宰了杀了。
    她要在他脸上花乌龟,因为答应过生日陪她却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闪地把脸凑上去,一副讨好表情。“好,爹爹就让我的宝贝女儿画,怎么样?这下可是气消了?”
    有狐狸精看中她们顾家的家产,爹爹明明很贪那些个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气了,赶紧连哄带说。“好好好,我让她们马上卷起铺盖滚……你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
    顾铮的眼泪默默地流。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如他这样一个父亲,疼女儿地步,疼到别人看不下去,疼到让人发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儿手上,只要女儿喜欢的,都恨不能统统送到女儿跟前……
    过去现在,今昔对比。
    一个被时代命运打败了的末路枭雄,最后竟沦落到这种田地……
    顾铮喉头哽咽着。这时,萱草正追着苗苗在院坝里喂饭,喂着喂着,看紫藤架底下父女两的表情,赶紧放下碗,给苗苗递了张小手绢。“苗苗,诺——”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里母亲生病那么可怜,都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才给累的。“娘亲,娘亲——”
    她爬上旁边小凳,奶声奶气用手绢给母亲顾铮擦脸。“不哭,苗苗会乖的,苗苗不惹娘亲生气了……”
    顾铮心一紧,方笑了。
    止了悲伤眼泪,她半蹲半跪,偏头把脸靠埋在父亲的膝盖。“爹爹,记不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周围的表姊表妹们都在缠小脚,她们痛得哭得死去活来,你却说,缠什么缠,我的娇娇才不要给她裹小脚,以后,我会带着她走遍这世间各地,看尽山川,看尽大漠,看尽江海……”
    顾老爷子眼眸开始变得悠远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为,有天表妹梅儿和我怄气打赌,她说,我有个疼我的爹爹,所以从小,我要什么就有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人间疾苦,压根不知道去努力争取才得到一件东西的滋味儿……很多男人也为你的家产美貌所倾倒,可你谁也不放在眼里,你这辈子总是习惯了得到收获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个男人都拿下了,让他成天围着你转,我才服你!”
    “我随后看见周牧禹在街头摆小摊,心里就想,一个又穷又酸的臭小子,这有什么难的……”
    “他天天在一个街角摆地摊,有时候是给人代写书信,写一封,一个铜子儿;有时候是给人写对联;有时候是给人画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银子,以为这样去砸他,他就会乖乖跟我回府做随从,可他不动,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去买他的对联,让他给我画像,我以为这样他就能记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让我学会了自卑和不自信……后来,表妹告诉我说,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努力过得到一样东西,想要什么,我不说,爹爹都会亲手奉送到我跟前儿,包括男人也是……我觉得我是真正的失败者!”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没用废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着父亲苍老的手,抬头,凝望他眼睛。“虽然现在,我日日劳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远不知,女儿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这双手得来的……”
    “我原来不是一朵稍微被风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还是有用的!”
    “你看,现在我不仅很好生存下来,我终于也有机会报答爹爹的养育之恩……”
    “爹爹,您就让女儿来供养你晚年,孝顺您,证明女儿不是没那么没用不好吗?……”
    “你看现在,在周牧禹跟前,我也能昂首挺胸对他说,原来,你爱不爱我,我有没有你都没关系了,最重要的是,即使你不爱我,我离开你,我也一样活得好好,我学会了爱我自己……”
    顾剑舟感动难言。
    “娇娇,爹爹懂了,爹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娇娇……”
    他双手颤巍巍捧向女儿的脸:“你是爹爹的骄傲!一直都是!爹爹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女儿,是爹爹的福气!”
    ——
    苗苗是真懂事多了,小小的人儿,见娘亲生病劳累了,知道给母亲擦眼泪,知道乖乖吃饭帮着做家务。不用喊,主动去拿着一本《论语》来背写,还监督着娘亲吃药。中午时候,她看着娘亲把一碗药喝得连渣不剩,问:“娘亲,是不是很苦?”
    顾铮喉咙还是痛,干着嗓子咳:“没事儿,乖宝贝儿,良药才苦口……”
    苗苗就把捏在手心里的一颗糖莲子拿出来:“娘亲吃糖,吃了就不苦……”
    顾铮道:“真乖!我的小宝贝儿!”
    她很想抱着女儿亲亲,却又怕风寒再次传给她。心里很欣慰,这孩子,她把她从生下到如今,虽说吃了不少苦头,但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又漂亮又聪明,欣慰不少,满满的幸福感溢满胸口。
    吃了药顾铮要躺床上歇息一会儿,苗苗就殷勤体贴地主动来给她脱鞋袜,脱了还动作仔细地帮她盖好被褥。
    萱草在旁笑:“苗苗真孝顺真懂事!就像个大孩子似的……”
    顾铮觉得奇怪,她小小年纪,就会做这些,知道给她盖被又是垫枕头的。
    苗苗便笑嘻嘻道:“昨儿,有个叔叔就是这样子照顾娘亲的,我学他……”
    顾铮一诧,方想起昨儿夜里,是周牧禹送他回来的。
    出神了半天,到底丢开了。
    她看女儿的那身白底小红碎花交领襦裙有些旧了,袖口领子都脱了线头,还因为贪玩,衣领边缘刮了一道口子,便让萱草拿针线篮子准备给苗苗缝补。萱草说,“得了得了,还是我来,你休息休息吧,我的大小姐……”
    萱草脱下苗苗的外裳,又重给换了一件儿。她拿着绣花针坐在窗户有光线的地方便给苗苗补衣裳,顾铮看着她飞针走线的动作,那件旧襦裙,穿在苗苗身上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都是去年给做了很久的衣服,小孩子长个儿,明显今年穿就看着小了。
    顾铮说:“算了算了,反正也是旧得不能再旧了,别补了,干脆扔了吧……”
    萱草道:“这还能再穿一个多月呢,扔掉多可惜……”
    顾铮这个时候才感觉一抹酸楚。
    苗苗从出生开始,彻头彻尾就没想过一天当大小姐的福。不像自己,虽说境下穷苦一些,可到底长这么大,经历过荣华富贵,什么好吃的、好穿好玩的没见识过……
    顾铮忽然想:是不是自己错了?
    如果,跟着她爹周牧禹,这是妥妥的小姐郡主命啊!
    就算不是小郡主,至少也是个王爷的女儿,皇帝的孙女儿……
    “来!”
    顾铮把苗苗招手叫到床边,问:“小宝贝儿,你老实告诉娘亲,你想不想去皇宫里面看看?假如娘亲告诉你,你的亲爹爹就住在皇宫里,他那儿有好多好吃好玩的,什么都有,你愿不愿意跟他去享福?”
    “那也有会发出美妙声音的神奇木头盒子吗?可是娘亲,昨天,那个叔叔到这来,说苗苗要过生日了,他会把那神奇的音乐盒子送给苗苗的……”
    然后,女娃含着指头天真想了想:“算了!算了!反正那个叔叔会送我的,我也就不稀罕去皇宫找了!我还是要跟着娘亲,不要爹爹,姥爷说他是一只白眼狼……”
    原来,昨儿晚上周牧禹送顾铮回来,非要照顾她、直看着高热退了才肯走,顾老爷怎么垮脸赶人都不走。
    最后,两剂药下去,顾铮果真热退,出了满身大汗,周牧禹放下心来,终于终于,转身一瞥,一眼就看见缩在堂屋里一角安安静静、直盯着他疑惑探究的小女娃苗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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