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朝丰钰斜横一眼“你自己问。”
    片刻,两个侍卫押着个穿锦衣的男人进来。
    不仔细瞧,还以为是安锦南随行的仆从,穿得整整齐齐,那衣裳却是明显大了些,脸色也灰扑扑的十分难看,一被推入,他就哭丧着脸伏跪在地,不住地叩头道“小人已经言无不尽,实在没什么隐瞒的了,老爷饶命,饶命啊”
    丰郢吓了一跳,这人犯了何罪,缘何侯爷特地带他过来,拿给妹妹看
    他一头雾水,根本弄不明今天安锦南一举一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丰钰紧了紧手腕,盯着地上那人,她喉头发涩,竟一句话都问不出。
    好在崔宁上前一步,拍了拍那人的肩头,指着丰钰道“这位是丰姑娘,你将前番与我招的,再与她复述一遍。”
    “是是这位姑娘、奶奶我我叫赵清水,原是河源人士,七岁那年,父亲亡故,前来盛城投奔族叔,随他行医”
    “那位夫人的药里,原有一味药,有行血散瘀功效,因药性极强,非是重症,不敢添入,那时我年方十七,幼稚青涩,叔父又是当地有名的大夫,虽心里有些嘀咕,怕自己说错了贻笑大方”
    “后来我几番回想,自己这些年也在外行医诊症,积累得丰富些了,每每想及此事,总是心中难安。那夫人后来镇日昏沉,偶有咳血,月下不尽,淋淋不去,亏损极深,怕与此药有关”
    “用量极小心,又非是伤人命的毒物,便是仵作验看,亦查不出常年累月积攒,天长日久,才彻底坏了根本,好好的人儿年便亏丧性命,加之那位,心病已久,终日郁郁,此药对她尤为见效,依稀记得,当时是源于她小产后体虚,才请了我叔父代为调理想是从那时起开始用了这药不过一年余,她便便”
    赵清水说到这里,不住拿眼去偷觑丰钰和崔宁等人,惊惧得浑身发颤。
    一旁的丰郢表情已经失控,他浑身发颤,一直怔怔地听着。他张口结舌朝丰钰看去,丰钰坐在椅中,早已红了眼圈,只倔强不肯让泪水滴下。想是在这种时候,犹记得身侧有安锦南崔宁这些外人,不愿失态。
    可丰郢心内波澜滔天,哪还顾得上旁的他找不回声调,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疑问“你说的你说得”
    赵清水不敢隐瞒,连连叩头道“确实不是小人害人,小人叔父已然作古,他他素有佳誉,原是个极心善的人想是想是因着人家人家势大,不得不从后来叔父多年茹素,想也是也是心中难安,四十几岁年纪便便故去了”
    丰郢眸子赤红,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要惧怕座上的侯爷。上前一步将地上的赵清水拎起来,凄声道“你,你方才说的,是何人那被人谋死的,是何人”
    赵清水闭紧眼睛,又怕又急地带了哭腔“是是这府里的二夫人,丰二太太我真不关我事饶命,大爷饶命”
    当年的少年少女,已经长大成人,赵清水记性再好,也难以辨认出眼前的便是丰郢和丰钰。
    丰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猛地一拳朝赵清水掼去。
    “你胡说”
    “是谁收买你叔父害人是谁你说清楚,什么势大,什么被迫,你休想将过错栽到旁人身上去,你给我说”
    丰郢激动得不见半点平素的斯文儒雅,他如一只狂躁的野兽,将满腔的惊慌悔恨全发泄在眼前人身上。他从没如此刻般失态。
    “是是丰二老爷丰庆丰大人小人不敢在盛城行医,也是怕给他某日想起来灭了口,这才拖家带口去了阳城小人虽未曾听见丰二老爷要求叔父害人,可每回进府给夫人诊症后,叔父都要留在二老爷房中一阵。有一回小人调皮好奇,趁着小厮随从都不在院中,趴在窗口朝里头偷看,亲耳听着二老爷询问,问问她还有多少时日叔父说约莫两月,二老爷没有半点哀色,反拊了拊掌,对叔父说辛苦先生当时我不懂,我我真的不懂都是后来才想明白叔父没道理砸自己招牌,他会如此,没有二老爷首肯,他他怎么敢”
    “你胡说”丰郢一拳打得那赵清水仰过头去,口鼻见血。
    “我爹我爹他不可能”
    丰郢摇晃着赵清水,质问“你说,是谁指使你冤枉我爹是谁我娘分明是病死的,我在书院读书那几年,我娘身子便一直不好,与我爹何干你你含血喷人你你们”
    他赤红的眼睛环顾周围的人,视线从崔宁,安锦南面上掠过,最后停在丰钰身上。
    “钰”他声音沙哑地唤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丰钰抹了下眼睛,面色沉沉,嘴角噙了抹冷笑,缓缓站起身来。
    第41章
    “哥哥, 我多番想与你详述此事,你一直事忙。”她声音微颤,表情却是坚定的。
    从安锦南的角度看去,只见得着她半边容颜,苍白的面色因心潮澎湃而微微泛红, 头上滴珠穗子随着动作不住摇晃, 闪烁的光芒衬得一头浓密青丝发亮。
    他突然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
    经由上回亲密过后, 他似乎很难不去在意丰钰这人。有种扭曲的心思,一方面对自己这样的在意满心不快,一方面又忍不住频频回味当日触感
    丰钰双眸冷凝, 冰凉地指尖覆在丰郢手背上。
    他的手在发颤, 流泪的眸子缓缓地转过来,凝视丰钰,悲色溢满眼底。
    丰钰望着他, 轻声地道“哥”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
    多日来的刻意回避,她第一次与他说起时的躲闪, 段家那些人手探消息四处受阻若非他知情, 又怎会
    他是二房第一个孩子,又是长男, 深受父母宠爱, 远远多于丰钰, 他怎会在母亲重病之时遥遥避在书院又怎会每每不敢靠近母亲床前
    思来想去, 除非, 他是早有所感
    也许他初初只是有所怀疑, 又无力回天,怕自己露了端倪,才一直逃避。亲妹进宫,他甚至不曾相送,信中寥寥数语,劝她不必急于出宫,勿以家中为念。
    是知道家中有这等豺狼虎豹,早晚要将他们一一拆骨分肉,蚕食了去。他在外七年,成婚后便一直躲在江西任上,数载不曾归来。他是恐惧,是害怕,怕自己忍不住揭穿这丑恶的事实,怕看清了亲父的真实面目,而自己为人亲子,却又无可奈何,无法为母报仇这番纠结挣扎,令他痛不欲生,若非嘉毅侯提拔邀请他不敢推拒,又怎会乍然回来
    今番当着人前,旧日猜测和恐惧一一化成现实,无法逃避,丰郢泪流满面,迎上亲妹沉痛的目光。
    他羞愧,他后悔,他内疚,他恨自己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孝之一字压下来,他能如何
    难道去质问亲父,求个结果
    又能有何结果
    他回盛城随安锦南在任上一年,妻子儿女都不曾携回,他对这个家,分明是防备的。
    他日日忙碌在外,轻易不回内园,是避着妹妹的追问,也是避着父亲
    他颓然看着丰钰,泣不成声,“你你何故非要问个明白”
    何故非要将这血淋淋的不堪现实揭开
    他苦苦隐瞒了十余年的真相,为何她非要豁开他的皮肉,鲜血淋漓的将那秘密掏出来
    他看向安锦南、崔宁,看向地上瑟缩的赵清水。如果可以,如果他足够狠心足够强大,他会亲手将这些见证了他家中丑事的闲人一一灭口。
    可
    那是嘉毅侯啊,他能如何
    便如十几年前那个令人绝望的午后
    他睡在父亲书房屏风后的榻上,被一阵低语声惊醒。
    透过屏风缝隙,看见父亲亲手将一封信交给亲信,吩咐“速速送去樊城客家,亲手交到她手上。”
    又嘱咐“老妻将死,着她勿再催促。”
    当时那般心境,与此刻何异
    多少次,他在母亲门前踯躅,想冲进去告诉母亲,不要再服那汤药,可母亲身边,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人,父亲身边的眼线,怎知就不在暗处且他并不敢说出口,说了出去,母亲将是何等绝望只怕那毒性未要了性命,便被身边人的绝情狠心所伤。
    他不敢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
    这些年他消瘦郁郁,心里沉甸甸的没有一日好受。
    是妻子用柔情体贴帮他稍缓了心魔。
    妹妹为何偏不肯放过他,非要将这不堪的一面揭露
    丰郢捂住脸,颀长的身子弓下去,失声痛哭。
    丰钰没半丝心软,她有些失望地看着兄长。
    她所有的猜测、怀疑,一一被印证。
    不是她太聪明,是这些人太无情了
    她强忍着不许自己流泪,可眼泪还是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相比父亲的狠心绝情,她更介意的,是兄长从的自欺欺人,自私懦弱。他怎能,怎能这样的凉薄
    她冷冷笑道“你哭什么十几年前你就知道真相了,你瞒得我好苦。你以为我入了宫便能安然无恙了么你看看我这只手”
    她伸出手去,摊开手掌在丰郢面前。
    “你知道冬月里的井水多冷么你知道给人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膝盖是什么滋味么你尝过指夹夹手、和针刺指甲缝中,有多疼么你知道我有无数次,险些就死在宫里了么”
    “你看看我的手你知道我受过多少伤么”
    “你是我亲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哥啊”
    “你知道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她声音哽咽难言,许久,才勉强说下去,“罢了我原不该怪你。”
    她闭上眼,苦涩地任泪水滑过唇边,“我自己的命运,谁也无法为我背负。”
    她抹去泪痕,双眸重新变得清明。决绝地道“我只希望你,不要插手。若你做不到,可你便和他们一样,随意找个男人,将我嫁出去,或是便如对待母亲一般,灌一剂药给我。”
    说到后面,一字一句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
    “只要我活着,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要付出代价你若想阻止,杀了我”
    最后三字掷地有声,狠绝生戾。
    丰郢不自觉颤了下,抬眼悲悯地看她“钰”
    丰钰摇了摇头,苦笑“别喊我的名字。至少此刻,在得知这真相的此刻,请你容我容我恨你”
    丰郢身子晃了晃,伸出手,想抓住丰钰的那只手,丰钰已收回手臂,后退了两步。
    她回身对着安锦南福了一礼。
    “此事,多谢侯爷。丰钰无以为报,今后侯爷但有驱使,莫敢不从。”今生今世,她将为复仇而活。尊严名利,名声自由,尽抛了罢了
    不论她将来如何悔恨今日之诺,此时此刻,她胸腔只被无尽的痛楚和绝望填满。只要能复仇,出卖灵魂于魔鬼又何妨
    况这偌大世界,谁又曾怜惜,珍视过她
    父亲若此,兄长若此,伯父若此,舅舅们亦若此
    这是安锦南第一次看见丰钰的眼泪。
    上回她给他挤在大理石围屏上,那般折辱,她亦不曾哭给他瞧。
    从前深宫之中,他遥遥在夹道尽头撞见给人罚跪在宫墙之下的她,嬷嬷挥手掌嘴,打得她面目全非,亦不曾见过她落泪。
    此刻,她该是怎样的失望痛苦
    安锦南望着面前朝她行礼的女人,心底深处,漫过一丝陌生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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