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他怔怔望着那重云般的帘幕,眸底映入宫灯的绯红。
    脸上染了不自然的霞色,衬得他似醉了酒。
    可眼底泛青的颜色,发白干裂的嘴唇,无不昭示他的虚弱。
    丰钰不经意地回眸,对上他睁得大大的一双眼,略吃惊地朝他走去,“侯爷,您醒了”
    安锦南目光毫无焦距,瞳孔微张,素来冷硬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让她倍感陌生的笑容。
    “阿姐,你来了”
    丰钰脚步一凝,下意识喊他“侯爷”
    安锦南嘴唇扁下去,笑容变作可怜兮兮的委屈。
    “阿姐,阿爹阿娘的死,真的与我有关吗聪儿和六皇子的死,也是因为我吗”
    丰钰抿了抿嘴唇,眸色有些慌乱。
    有些话,她不能听,也不想听。有些事,不是她这个身份应该知道的。无论此刻安锦南将她错认了谁,这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丰钰连忙道“侯爷奴婢去帮您备沐浴的水来。”
    她脚步回转,正要离去。衣袖倏地一紧,回眸,安锦南已至近前,紧紧抓住了她的袖带。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弯下身子,张开手掌按住自己的头。
    “痛,好痛阿姐,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丰钰立在那,手足无措望着一面抱头打滚,一面哀求她不要离开的安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或是直接请了太医过来,将事情彻底甩脱。可双脚不知为何,似被紧紧地钉在了地上,挪不动步子,也张不开口。
    声响似乎惊动了外面,小宫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兰姑娘”
    “无事,侯爷梦魇了,你们退下”
    不知从哪儿升起的勇气和力量,支撑她把话利落的说完。回过身,弯腰去扶安锦南。
    他骤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紧紧箍在他胸口。
    “别走别走”
    丰钰垂下眼眸,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不走。”她温柔地安抚,好容易将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内。
    安锦南与她并坐在床沿,将头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丰钰指尖动了动,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几声,不知所措。
    迟疑地伸出手,试探揉了揉他的额角。
    许久许久,安锦南闭上眼睛,紧紧攥住她衣摆,又不安心,又有点依赖,就在她不轻不重的揉按中,缓缓地睡着了
    时移世易。同样的两个人。
    她坐在那儿,任男人将长发披散的头颅枕在她窄瘦的肩头,双手抚在他鬓上,一面哼唱着小调,一面用已养得细腻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额头两端。
    安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缕极淡极绵又极熟悉的清香。
    如兰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几样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涩,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变得清明。
    隐约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处那不可示人的角落,丝丝缕缕的异样情绪,一点点在蚕食他的理智。
    这样很舒服。很安心。
    他没有睁眼,在她肩窝上寻了个更为舒适的角度,呼吸变得愈加舒缓、绵长
    丰钰一张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一片,抬头看向帐外。
    韩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视着她。
    她能明白韩嬷嬷的顾忌。
    在人前全没干系的两人,突然如此亲密地贴合一处,她还甚是手法娴熟地缓了他的痛楚,于谁瞧来,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锦南这病症是旧有的,依她从太医处打听来得知,似乎是种心病。他幼时应是发生过某些惨事,在记忆中遗留下创伤,每每想及,就会头痛不已,遇到极伤心的事时,还会发狂失智。
    这病一直隐瞒得极好,他常年带兵打战,自是不能轻易将弱处示人,从前宫里有太医替他调过某种药,能极大的减缓痛楚,可也会对神智造成一定的损伤,每服过药后,人就昏睡无力。
    安锦南是个极要强的人,向不许自己虚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药一直弃之不用,束之高阁,这头痛病竟再没旁的法子缓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发病,她试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锦南那阵子伤怀淑妃仙逝,常发旧疾,丰钰得知他隐疾却能保命至今,多也源于那些日子她于他的助力。
    不曾想,辗辗转转到数年后的今时此刻,她还是逃不离这伺候人的命运。
    丰钰唇边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经有点酸痛了,她将手稍离他鬓边,才活动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头,扭了下身子。
    丰钰无奈一叹,伸手扶住他,将他缓缓放倒在枕上。
    两手不敢离开太久,很快又按抚住他的眉心。安锦南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
    安潇潇朝韩妈妈打个眼色,轻手轻脚地退出屋外。
    门闭合上了,窗也小心地从外关上。屋中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丰钰手酸极了,她还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门,还有一场大戏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归,怕是丰家无人能睡得着吧他们会如何猜度会是怎么样的兴奋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还彻夜不归
    明日来试探她的、敲打她的,必会有好多的人。
    想到这里,丰钰觉得此刻更头痛的是她自己。
    晨间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纸,一束束洒向屋中。
    宝蓝色长绒的团花地毯上遗留的水渍已经擦拭干净,昨夜的狼藉乱相,和他隐秘的痛楚和不堪,没留下半点残迹于人前。
    安锦南双目清明,睁眼凝望帐顶。
    重云帷帐中,他独一个儿,仰面躺在那里。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梦他已做了数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过得太苦,才不得不靠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梦中,他看见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后,冰凉的指尖从他肩头抚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顾
    “侯爷”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声。
    面容沉静的,不惊艳也不动人夺魄的清秀脸孔。
    长久的绮思拨开迷雾。
    他清楚看见她的脸。
    丰钰
    是她。
    丰钰。
    第26章
    头还有些痛,可以忍耐的程度。安锦南试探坐起身来,一只墨绿色的绸袋从胸口滑落到床铺上面。
    散开抽绳,一只绣金丝火凤的香囊落入视线。她没有添上花枝蔓草,用赤色金线绣了一团团火焰,绕过凤凰周身,不留痕迹地衔接了上面的裂口,并自然并和了那抹红痕。
    这只凤,在她手指针线之间浴火重生。
    可逝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了。
    一缕若有似无的淡香幽幽沁入鼻端。安锦南眸子闪了闪,将香囊握在手里,凑近
    原本的淡淡遗香中,夹杂一抹微苦似甘的冷冽清香,他闭上眼,掩住眸中起伏的波澜。
    起身,将香囊收入腰间,披了外氅,又恢复了往日冷郁模样。
    昨晚不堪回首的脆弱无助嗯,定是源于冷家用在他身上的药吧
    非是药力缘故,他怎可能丢脸至此。
    “侯爷。”崔宁的声音,自外面窗下透进来,“冷二姑娘昨夜受惊,此刻发热不退,冷大爷想求侯爷准许,请郎中前去诊治。”
    安锦南勾了勾嘴角,噙了一抹冷嘲。到这个时候,冷擎风还不死心,觉得他会怜香惜玉
    冷雪柔坐在书房柜后的榻上,已有五六个时辰。
    初被幽禁时,她哭闹过,强闯过,怀疑过,挣扎过,无用。
    是被兄长冷擎风一个耳光扇得清醒了。
    然后从冷擎风和芍药的只言片语里,明白自己是何处境。
    她要如何相信,这个与她一直以为的那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现实
    家人对她的疼宠原来别有用意
    亲娘安排的这趟出行原来是并非是要成全她的痴心,他们当她是颗棋子,是用来笼络嘉毅侯,延续姻亲关系的工具
    在计划失败阴谋败露后,兄长向来温和宠溺的脸原来可以变得这样狰狞。
    温和慈爱的家人,原来有这样陌生冷酷、自私无耻的一面
    姐夫该会如何想她
    那么多年的相思、痴恋,深埋在怀不敢倾吐的少艾之心,尽数被这下作龌龊的阴谋污染。
    她再也没办法坦然地与姐夫撒娇痴缠,再也没面目顶着一张与姐姐肖似的脸接受他柔和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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