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安潇潇“噗嗤”一笑“兄长说得奇怪,佳节良宵,乐趣不就在这热闹二字离群萧索,又有何乐可言”
    拍手唤侍婢进来,遮了帏帽,朝安锦南福一福身便下楼去了。
    今年放烟火的是王家,在沿天水街主路过去鹅儿桥旁第二个牌楼,早早结了五彩的风灯,一盏盏连成一线,远远瞧去,恍似繁星点点。
    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裹满了看热闹的人。焦急地大声吆喝,催促快点燃放烟花。
    楼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笑着安抚人群,指挥将附近易燃的草垛、干柴等物都检查清楚。
    鹅儿桥下,几个摊上生意红火。从这儿也能瞧见那窜上天的烟火,故而不少人便在这买碗甜汤或小点坐着等候。文嵩见已经没有位置,便去买了吃食捧过来。
    侍婢兜了一大捧蜜枣、瓜糖,取了随车带的小瓷盘盛装好,从身后文嵩手里接过碗,就要递给坐在外侧的文慈。
    文嵩心中一急,忍不住道“那碗是给钰妹”
    他一张口,车里四个人齐齐朝他看来。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解释道“那碗里头是没花生的,给丰大姑娘”
    丰钰因小时被花生仁呛过,自来不喜花生,一别十年,文嵩仍轻轻楚楚记着她这点喜好。文心等人替他尴尬,笑容均有些僵硬,丰钰含笑接过那只碗来,勾唇向他点头“多谢文二公子。”
    文嵩心里翻翻腾腾,又窘又羞。他这几年做了父亲,为人越发老成持重,不想在从前的心上人面前,仍是这样的蠢笨鲁莽。
    车中四人均得了一碗甜汤,那帘子便落了下来。文嵩立在车前许久,待天边传来“嘭”地一声巨响,他才回神抬起头来。
    五彩的光点在夜空中爆开。
    原是一朵大的火牡丹,伴着尖啸的破空之声,在天空中绽成缤纷的流星。
    接着一朵一朵的火花齐绽,把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文心再也等不及,捉住丰钰的手就跳下车去。十里长街人人均仰头观望,将那稍纵即逝却又美到极致的光华映入眼底。
    距离王家牌楼稍远的人们急速地往这边赶。桥下变得拥挤。原本坐着看烟花的人因被站着的行人遮了视线,纷纷站到了椅子上去。
    四周喧闹极了,烟花的绽放声,人群的赞叹声,几乎震破鼓膜。越来越多的人贴近马车这边,文嵩紧张地命婆子和从人们将四个姑娘护在里面。
    不知是谁撞了下他,好容易站稳了,方发觉自己竟站到了丰钰身后。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照下,他垂头打量这个让她痛苦纠结了多年的女孩。
    她还是当年身量,文心腰身都丰腴了二三寸,她竟半点都没变。
    发丝柔软而黑亮,挽成螺旋状的发髻,脑后梳一条长至腰下的麻花辫子,鬓边簪了两朵梨花形挂水晶滴坠的发钗。他站在她身后,恍惚觉得自己能嗅得她发上那抹让他熟悉又思念的淡淡香味
    她偏过头与文心说话,从文嵩的角度能看见她半张侧颜。她生就一双杏仁眼,瘦瘦小小一张脸,年幼时是个爱哭爱笑藏不住情绪的直脾气,如今却是常带着笑,却也不如从前给他的感觉那么亲近。似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给他的感觉都有点陌生。陌生得让他不敢靠近半分,说半句亲昵的话。
    文心不知与她说到什么,两人纷纷笑了起来,丰钰一手捂住嘴笑,一手伸出去掐文心的腰。就在这时,丰钰方发觉文嵩就在身后,她不动声色扯住文心往侧旁让开些,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文嵩的距离。
    就在这时,她陡然注意到在文嵩身后不远,桥畔的一株柳树旁边
    玄衣淄靴的安锦南立在树旁,距人群颇远。
    天空骤然一道光华闪过,照亮他树影下沉默的容颜。
    瞳眸刹那划过流火点点,最终归于平静深浓。
    隔着纷扰的人群,他视线落在她身上,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转身,背离人群,缓步而去。
    丰钰不自觉紧了紧收在身上的香囊。
    冥冥中有抹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似乎,她还会遇到他。
    便如那日在城外官道上的一顾,前番宏光寺内的偶遇,今夜得月楼里寥寥数语
    “丰钰,你瞧谁呢哪有俏郎君,快指给我看看”文心见她失神,两手一伸揽住她脖子。丰钰收回目光,笑着戳了下文心的额角,“你呀,当娘的人了,说这种话,不知羞吗”
    文心嘿嘿一笑,凑近她低低道“丰钰,别告诉我你在宫里连个相好都没,你都几岁了,回来相了那些人家,真没看中的吗回头我替你寻几个好的,叫我娘给你撮合撮合”
    丰钰听她胡言乱语,忍不住又掐了她下。
    嘉毅侯府,幽静漆黑的院落里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忽明忽灭。
    芍药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双新鞋,皂色粉底,银线飞鱼云海图纹,形貌齐备,已快要收尾。
    隔帘一道门内,是嘉毅侯的内堂。
    芍药看了眼更漏,正是子时。才准备撂下针线,就听里间传来闷闷的声响。芍药面色一紧,丢下针线飞快闯了进去。
    推开门,宝相团花深蓝绒毯一路铺进内室,床帐已被扯了半片下来,安锦南双手抱头,整个人蜷缩在床下的脚踏上,芍药喊了声“侯爷”,连忙摸索着去点燃了烛灯。
    昏暗的光线下,安锦南整张脸上都是晶亮的汗滴。长发垂下,遮住他眉眼。
    安锦南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芍药见他下唇已经咬得见血,眼圈一红,从袖中摸出手帕,跪在他身前。
    “侯爷,疼得厉害么您别弄伤了自己”
    安锦南陡然抬起脸,他双眸赤红,尽是血色,面容狰狞阴狠,可怖至极。
    “滚。”
    他咬牙切齿,从颤抖的唇间挤出这字。
    芍药摇头,泪珠坠了满脸“侯爷,奴婢去请郎中,这就去”
    她还未及起身,安锦南忽然伸手,将她狠狠推了出去。
    “滚滚”
    第15章
    芍药被一股大力推出,重重跌在身后的椅上。她额角碰在椅腿,当即又痛又晕。
    安锦南重新抱住自己的头,咬牙发出沉闷粗嘎的喘息。
    芍药不敢再近前刺激于他,抬手抹去泪珠,提步就往外走。
    屋后韩妈妈听见动静,往后院井里拎了一桶凉水就往这边来。
    芍药与她在廊下撞见,瞥一眼那水,声音嘶哑心疼“妈妈,这就去请郎中吧,侯爷再这么熬下去,早晚这样不行的”
    韩妈妈面容一凛,单手提着水桶,另一手就钳住了芍药的手腕“你疯了不成想整个盛城都知道侯爷这疾症”
    芍药摇头落泪“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瞧着侯爷这般痛苦,我实在不忍心。这病一日不去,这痛楚何时是个头啊”
    韩妈妈将她死死拽住“禁声随我入屋中看顾侯爷。要不要延医诊治,需听侯爷的意思”
    芍药被她强扭进屋中,直入内室。韩妈妈着她将水倒入盆中,自己走到床边将安锦南架起。
    安锦南眸子陡然睁开,便欲挣扎。韩妈妈架住他手臂,低声喊他的乳名“阿锦,阿锦莫怕”
    安锦南像被什么凝住了心神,双眼呆滞住,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阿阿姐”
    他声音低哑,嘶不可闻。
    “快,把水端过来”韩妈妈抬眼目视芍药,等她将冷水拿来,扶着安锦南,用帕子浸了水,替他在额角擦拭。
    发烫的额头贴上冰冷的帕子,安锦南先是一缩,韩妈妈将帕子搭在他头上,温声安抚“好阿锦,去睡着,一会儿就不疼了”
    安锦南回手捂住那帕子一角,约过了一刻多钟,人慢慢恢复神智,他抹了把被弄湿的脸颊,坐在床沿,朝怔怔立在一旁的芍药招了招手。
    芍药迟疑,等韩妈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安锦南俯身而下,将整张脸浸入那水盆中去。
    芍药双手颤了颤,咬紧牙关忍住没将水盆丢开。泪珠成串地往下滴落,怎么也止不住。
    夜凉如水,佳节的喧闹过后,巷前是一派静谧的祥和。远远看得一排屋檐下迎风摇曳的风灯,或明或暗,或红或橙,文嵩在巷口的灯下,轻声唤住了丰钰。
    看过烟火,众人后半夜在河舟上吃了桃花酒。文心兴致极佳,搂住丰钰不住地与她碰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或抱怨或伤感的话,文嵩在旁百般劝阻,全止不住她。一坛酒用尽后,四个女孩儿已倒了三个。丰钰苦笑不已,文嵩急的跳脚,他为人兄长,看顾两个妹妹出门,却任由她们胡闹任性,只恐文太太知道要骂。
    丰钰也被文心灌了不少,脸色红扑扑的,听文嵩唤她名字,无奈的笑还挂在嘴上,缓缓回眸看他。
    灯下,她面容染了一层霞色,眼角眉梢无不温柔,轻声吩咐从人先将丰媛扶进去,自己站在阶前,等文嵩开口说话。
    她略略歪着头,鬓发有一点点松了,一支梨花钗子斜了半截,水晶滴珠溜溜直转,文嵩的手在袖中,不自觉地蜷起,又展开。
    丰钰等他片刻,见他满面怅然,欲言又止。她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下。
    “二公子今夜为我等护持,操心不少,恐累得紧了。若无事,便先”
    她笑语宴宴,无一点因旧事介怀的尴尬。可偏是这等光风霁月的洒脱令文嵩百般纠结痛楚。
    他竟有些气急败坏,蹙了一双浓眉,攥拳打断她“丰钰,你不恨我吗还是说,你从来就不在意”
    他直视她双眼,想在其中寻觅到一点让他稍觉释怀的不舍或别的什么情绪。
    她双眼很亮,倒映檐下橙红的灯火,熠熠波动似有水光粼粼。她收回了那抹淡淡的笑,唇边涌起浅浅的冷嘲。
    “为什么恨你文二公子与我幼时相识,兄妹般一块儿玩耍,公子和文心对我照拂良多,我对公子只有感激。”
    她重又挂上清浅的笑“公子未曾饮酒,怎么也似醉了早些归去歇息,丰钰不多耽您了。”
    她福了半礼,转身就去。
    文嵩一颗心抽痛不已,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她袖子,一张脸上阴云密布,不甘心,又放不下。她说得这样轻巧,难道这十年来,痛苦的只有他一个么
    “你”
    话到唇边,便欲冲口而出,第二个字未及吐露,就见她眉头一凛,广袖翻飞,一掌拍在他当胸。
    “文嵩,你醉了”
    她厉声喝道,趁他惊异失神,转身便去。
    文嵩怔怔望住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掌,悲凉又自怜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罩住。
    在丰府紧闭的门前,他咬紧下唇,热泪滚滚而落。
    是,是他醉了。
    是他糊涂
    事已至此,有没有一句答案又如何
    在她看来,他终是意志不坚,负了她了
    丰钰倚在门的那侧,凝立片刻,深深呼吸几息,才觉堵住胸口的那团浊气散了。
    她眸色幽深不明,面上不见半点悲色。
    浓浓的讥诮挂在唇角,鄙夷他不值一钱的悲伤,也鄙夷自己可笑难悔的过去。
    十年前深宫中写就那一封封石沉大海的信笺,早已将她内心曾期许的那点感情燃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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