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小灰灰说:“喝酒不能开车,成年人也不能破例。你等着我吧,我直接拉你去打打球出出汗。”
    ※※※※※※※
    墓园西侧的山坡种满了果树,与其他方向的秃山相比,植被相对茂盛一些。太阳从那个方向隐沿,暑热不再强势。
    杨劲坐得腿发麻,朝墓碑走去时,颇费了些时间。
    他蹲下身子,侧靠着墓碑。和肃穆而立的墓碑一起,追着西去的太阳,看山坡的阴影渐渐向自己靠拢,直至整个墓园沉入暮霭。
    他拿用头蹭了蹭墓碑,像在跟很亲密的人说话:“小日子还算不错,天天够清净。”
    远离喧嚣,渍风沐雨,悠然见西山。长眠于此的人,过的正是都市人度假般的生活。
    小灰灰的身影在山脚闪了一下,没多久,脚步声就近了。
    跑到近前时,少年出了一身热汗,在轻轻地喘。
    “能不能别这么大动静?惊扰了这里的居民。”杨劲手里还提着那瓶洋酒,没打开。
    小灰灰连忙四方作揖,连续几个快速的弯腰——起身,连续得跟动画片似的。杨劲看好在眼里心想:20出头,身体的零件就是灵。
    小灰灰跟一众逝者打完招呼,又整了整衣服,站到墓前,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
    与此同时,杨劲也起身让开。
    两人收拾了空酒罐,准备走时,小灰灰弯腰正了正墓前的那一小束花。小声说道:“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他喜欢的,我们都让给他,只要他开心。”
    杨劲回头看他嘀咕半天,也没理会。
    小灰灰高三毕业就拿了驾照,但是难得摸车。坐进杨劲车里,还有点莫名兴奋。晚高峰都是出城的车,返城倒是一路顺畅,他开得挺溜。
    杨劲枯坐一下午,加上喝了不少酒,坐在副驾没怎么说话。
    小灰灰倒是有谈兴:“小舅舅,跟您商量件事。明年带上我妈跟我,咱们一起来。”
    杨劲眼都不睁:“不用。”
    小灰灰:“不用这么高冷吧,我还没说让我姥爷也来呢。”观察了杨劲的神色,又说:“要让我说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姥爷他……也挺可怜的。当年身居高位,退下来连个端茶倒水人的都没有,更别提说知心话的了。”
    杨劲歪了歪头,找了个更舒适的角度靠着头枕。
    “这几年,连我妈都时不时去看看他。您不露面也就罢了,不让他去扫墓,这个有点……”
    小灰灰谨慎地看向杨劲,不料跟他四目相对,很明显,成年男子的目光更具杀伤力,小灰灰连忙扭头看路。
    “有点什么?”
    小灰灰嘴闭得死死的。
    “我妈连捧骨灰都没剩下,他每天有吃有喝有出气进气,还有什么好抱屈的?”
    这是一根刺。
    第12章
    多年来,鲜少人敢提起。杨劲万事不过心,唯独面对这件事,三秒内变杠精。
    小灰灰的母亲叫杨锐,是杨劲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们有个共同的父亲,叫杨国强。
    杨锐的生母患有精神类疾病,婚前没任何征兆,婚后偶尔发病,生下杨锐后,病情日益加重。
    当年的杨国强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意气风发时。夫人几天几夜不睡,嘶嚎打闹,影响极差,杨国强忍到极限,跟她把婚离了。
    杨锐判给了杨国强,但他以单位为家,又怎么可能带个女娃混仕途。所以事实上,杨锐还是她那个精神病的妈养大的。
    后来,杨国强又与许言午结婚。这位新太太许言午出身书香门弟,家世背景、教育背景都与杨国强的职业、身份、地位旗鼓相当。人也在政企府机关供职,又是初婚。
    杨国强后来级别越来越高,官职越来越大,坊间传闻也有多种走向。其中一种,就说是这位许太太法力无边,杨国强是得了许家的庇佑。
    许言午出事时,杨劲正在英国读书。
    不是空难,是飞机失联。
    小型客机,飞至非洲东侧海面时,与地面失去联系。那一事件足以载入人类航空史册,街谈巷议持续发酵,多国联合搜救队契而不舍地找了好几个月,结果是:什么也没找到。
    没有证据证明许言午遇难了,也没有迹象表明她已生还。活生生的人,杨劲的生母,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葬礼当然很隆重,杨劲也因此中断英国学业,回国发展。
    让杨劲不能释怀的是,许言午生前写了遗嘱,里面提到了许父、许母,提到最多的当然是杨劲。财产分配一板一眼,清晰明朗,只言片语里对提及的人饱含情感,唯独没有提到杨国强——她的法定丈夫,代称也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杨劲父母所处的圈子没有秘密,杨国强也无从抵赖,许言午那次公务出行,正是他亲手签批的。他当时分管工业,许言午参加的公派考察团,正是赴欧洲调研兼洽谈业务。出访时间调整过一次,也是为了配合他的日程。
    许言午去世后,杨劲逐渐与杨国强疏远,关于母亲的死因,他明火执仗地调查了好几年,父母身边的同事、朋友,许言午的遗物,母亲与他通过的电话,聊天的内容……近几年的、早几年的,都被他翻腾出来,反复咂摸、推理。
    他疯魔一般,一定要找到母亲的真正死因。
    人的心一旦有了倾向,就很难客观公正地摆事实讲道理。他与父亲的关系剑拔弩张,见面成了侦察与反侦察,见了倒不如不见。
    母亲去世,父子形同陌路,杨劲的姥姥姥爷痛失爱女,不久也相继撒手人寰。于杨劲而言,世上的亲人只剩下零星一个。
    杨锐正是其中之一。
    杨锐比杨劲大很多,因为母亲的缘故,受到父亲的恩惠不多,早早结婚,早早生下了小灰灰,在她眼里,杨劲既是弟弟,又像个孩子。
    车子进入市区,驶上杨劲不熟悉的路。
    “去哪啊?”杨劲酒劲泛滥,懒懒地放弃了对抗。
    胡同里的单车道,行人不守规矩,他们的车半米半米往前蹭。
    正前方有辆电动车,小灰灰刚起步又点了刹车。“带你运动运动,把酒精消耗掉,也把你的怨气消耗掉——你行不行?我们一般不跟酗酒的人一起玩。”
    杨劲没说话就是无所谓。他摇下车窗,对这陌生的胡同有点好奇。
    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在这个城市很少见。两侧都是居民区,一水的老楼,近几年加了保温层,泛着粗糙的灰白色。
    行人穿插行走,几乎贴着他们的车。
    有退休阿姨摇着蒲扇,跟在孙子后面,不停地为孩子扇扇子。那小孩骑着滑板车,脸和手臂晒得黝黑,穿着淘宝爆款凉鞋,会叫,迈一步叫一声。
    路边粥店支起几桌,权当大排档,把电视搬到外面,旁边搁一大盆小龙虾,红艳艳的,撒了不少蒜末。还有几个小盆,装着炒泥螺和花蛤。
    杨劲摇上车窗,突然开口对小灰灰说:“知道邓丽君吗?”
    小灰灰嗯了一声,他在小心开车。不时有摩托车、自行车突然从车前绕过。
    “我妈有点像她。只不过年纪大了些,比她胖了点。上高中时,她来我学校,冬天,穿着那种长长的深色大衣,及踝的长度,没化浓妆,也没有多余的首饰,往门口一站——”
    杨劲脸上有了些神色:“刚好下课,我们班同学谁都走不出那个门,都站在门里,呆呆地看着她。”
    小灰灰:“门被她堵住了吗?”
    杨劲瞪了他一眼,但没有生气:“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会堵门口,不会说狠话,她吃饭、走路都是静静的,看人时,目光也是直直的、软软的。被她看着的人,都会不由自主驻足回望。”
    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在小巷里,四个轮子显然跑不过两个轮子。有辆电动自行车窜上前去,小灰灰只能睁眼干看着。
    女孩的笑声肆无忌惮,车上二人都被吸引过去。一个男孩骑车,带了三个女孩,没错,是三个。一个穿运动裤,另外两个是短裤和短裙,这样三人叠在车后座,不知说到什么,嘎嘎笑作一团,难免让路人心生绮念。
    电动车超车时,有个女孩的手伸出来,差点蹭到杨劲那一侧的镜子,三个女孩同时惊呼,骑手也谨慎地捏了把车闸,虚惊之后嘎嘎大笑,小灰灰这才看清后座上的李清一。
    李清一坐在两个女孩中间,穿着牛仔短裤,露出结实紧致的腿。前面坐着穿长裤的桃子,后面坐着穿短裙的小强。
    小灰灰连续、短促地按了两声喇叭,想引起他们注意,不想电动车上没人理他,骑手反倒加快速度,小车巅着沉重的屁股,一溜烟跑远了。
    杨劲头很重,手肘支在车窗下沿,手擎着额,懒洋洋地说:“后来几年,我出去读书,见她的机会也少,都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最后一句,无尽怅然又温柔。可惜小灰灰心思根本没在他这儿。
    ※※※※※※※
    这个篮球馆远离市中心,杨劲踏入场馆,身后的门一关,耳朵里就被拍球的咚咚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吱声塞满了。
    放眼望去,场上正在打比赛。4女1男为一组,全场对抗。
    小灰灰兴奋得不行,频频跟场下的人打招呼,有人埋怨他怎么来这么晚。
    杨劲脚步有点虚浮,跟着小灰灰走到啦啦队外围,随手拖过一把白色塑料椅,坐下。
    场上有三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第一种是球鞋蹭地面的吱吱声,第二种是拍球响彻全场的回声,还有一种声音,就是女生们各种喊叫。篮球场上,爷们打球都是不声不响的,女生打球那种热闹劲儿,杨劲还是头一回见。
    场上两个男生分别执掌两队,基本不参与拼抢,守在各自的后场,偶尔指挥一下传接球。相当于半个裁判半个教练。
    这是8个女生的主场。
    杨劲放眼望去,环肥燕瘦,但总体上风格硬郎些,与商业街和夜店的女性风格有天壤之别。
    女生们出穿了队服,杨劲看那个队服眼熟,小灰灰也有一套。两面可穿,一面是白色棉质,一面是天蓝□□布。
    队服印了号码,杨劲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7号女生占了空位,在男队友的指挥下,球传到了她手上。她接到球,一脚为轴转了个圈,即将面向篮圈时,突然动作放缓,又转了小圈,面向杨劲,一手把球搂在肚子上,一手下垂,冲杨劲说了句什么。
    场上各种回声交织,杨劲没听清,大概是跟他打招呼。
    杨劲认识这个女生,上次活动跟小灰灰说话比较多,散伙搭了他的车。个子挺小的,眼睛挺大的,叫什么来着,芸芸。
    这么一打招呼,紧张气氛一度中断。突然,芸芸身后窜出一道白光,电光火石间,篮球自下而上被托到空中,白光在芸芸眼前一闪,凌空单手兜住篮球,落地的瞬间,就把球传给了其他白衣队友。
    球被断了。场上的白队几人穿插交错,反守为攻,那道白光混入进攻人群,在杨劲眼里消失不见。
    “好!”“漂亮!”场下几个男生由衷叫好,其中就有小灰灰。
    已经打了一阵子,蓝队这个失误让教练兼队长——那个唯一的男生脸上挂不住了,场下叫停,硬把他给换了下来。
    芸芸也借机下场,换上另一个女生。
    杨劲扫了一眼计分牌:6:21。除了电视转播,他第一次看女生打篮球,还计分的。场上气氛挺紧张,看装备也挺专业,有几个女生姿势也挺标准,但是别看比分,一看比分就会发现,小丫头们还是跟业余男篮差太远。
    场下有个男生热身,走过杨劲身边时友好地说:“换衣服啊,她们快打完了。”
    杨劲这才意识到,他没带打球的衣服。球鞋倒是有,在后备箱里,但上次打完球,他就把运动服换下来洗了。
    转眼一看,他的大外甥已经全副武装起来。有人给他带了队服和球鞋,这个心机boy。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慢,老毛病。
    我会看文下评论,很少回复。但是有很熟悉的感觉,很多读者第一本就出现了,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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