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阿雷心想,要是把这两个人捏在一起揉碎了,再劈成两半,重新捏两个人,那就堪称完美了。
    朱瞻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阿雷,两年多不见,她性子变成沉静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跑到外头疯玩,她把自己埋在纸堆里,终日都不出门,皮肤白净得近乎病态的苍白,她穿着圆领袍,头上戴着黑纱幞头,扮作小太监,鼻梁上横着一副圆框玳瑁腿眼镜,玳瑁天然的花纹很像琥珀,这是她唯一的装饰,眼镜衬得她的脸格外精致挺秀。
    镜片也未能阻隔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她还是以前的阿雷,又不是以前的阿雷了。她就像风水师手里的八卦盘,变化万千,充满了变数,他捉摸不透,想要靠近,却不知章法。
    黄昏时,夕阳穿过窗户,将隔着书桌的两个人影投在地上,叠在一起,朱瞻基有些出神的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
    “好了,都整理完毕。”阿雷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颈脖,“箱子就放在这里,会有人过来收进库房,我们走吧。”
    朱瞻基跟着她出门,问:“你不拿点什么东西留作念想吗?”
    阿雷笑了,指着自己的脑袋,“都装进这里啦,学到了就是自己的,片纸都不用带走。”
    阿雷强颜欢笑,此时她的心里就像身后的书房一样,空落落的,失业了,未来要做什么呢?阿雷很是迷茫。
    哪壶不开提哪壶,朱瞻基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说完,朱瞻基立刻后悔,他不该说这句话的,太伤人心了。怎么回事?我明明在皇上面前对答如流,从不惹皇上生气的,怎么到了阿雷这里,就频频说这些蠢话。
    为了掩饰难过,阿雷习惯性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先回家歇一歇,然后……”
    阿雷尴尬的笑,“还没想好。”
    别总是问我呀,阿雷不想说自己的事情,反过来问朱瞻基,“皇太孙应该很忙吧,不像我这样无所事事,今日怎么有空出宫?”
    朱瞻基:郑和下西洋了,你身为女子不能跟着去,觉得你会难过,所以出宫安慰你——结果适得其反,我总是说蠢话,还让你更难过了。
    朱瞻基觉得自己很无用,当然不敢直言目的了,只得说道:“哦,我看看郑和下西洋的壮观场面,顺便来看看你。”
    阿雷打量着朱瞻基的穿着,“皇上亲自送的郑和太监一行人,你跟着即可,为何微服私访,偷偷摸摸到去看?”
    朱瞻基这次终于说了实话,“皇上亲征、疏通大运河、新建都城和皇城,样样都要花钱。这两年皇上在外打仗只管花钱,太子监国,管着赚钱,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还不能增加赋税。”
    “太子好容易堵上这些无底洞般的窟窿,觉得郑和下西洋不像前面几项有立竿见影、有利黎明百姓的效果,故内心是不支持的,只是迫于父皇的压力,不得已拨了银子支持郑和下西洋。”
    “所以,我不能明目张胆的去看郑和太监的船队,免得太子难受,觉得我只偏向皇上,不理解太子的难处。”
    朱瞻基的心眼多如马蜂窝,身为皇太孙,夹在皇上和太子之间,他需要找个平衡,因为他两边都得罪不起,两边的情绪他都要照顾到。
    阿雷听了朱瞻基弯弯绕绕的解释,觉得他活得比以前更累了,难怪不长肉。
    阿雷有些怜悯的看着朱瞻基,“当皇长孙很累吧。”
    朱瞻基说道:“身在帝王家,谁人不累?”
    阿雷脱口而出,“朱瞻壑啊,我看他过的很轻松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哈的。”
    朱瞻基看着阿雷提起朱瞻壑的时候,眼睛里都发着光,心里涌起一股酸意,说道:“是啊,他有条件去逍遥自在,随心所欲,但是我没有,我做任何事情都必须瞻前顾后,我不得不这样做,谁叫我是东宫皇长孙呢?除了往前走,别无退路。”
    阿雷一噎,我只是关心你,同情你,问你累不累,结果你就像吃了火药似的说了一通话怼我,我又没说你这样做不对!
    话说完,朱瞻基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你是不是傻!你和阿雷争辩什么?你赢了就开心了?你怎么见到她就犯蠢?
    第236章 教会徒弟,累坏闺女
    阿雷和朱瞻基在一起,就像一个一百八十度的理工科直到不能再直的直女和一个心眼弯弯绕绕、差不多有三万六千度的老狐狸政客交谈,两人各成宇宙,隔空对话。
    两人之间明明只有一拳之隔,这一拳却隔着两个异次元。
    别说聊人生理想了,就是聊个最平常的天气,都能把天给聊死。
    以前朱瞻壑在场插科打诨、热场搞气氛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汉王世子·打破异次元者·天蓬元帅·朱瞻壑北上送葬之后,两人之间如深渊般的隔阂暴露无疑。
    阿雷再次被朱瞻基怼,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何况她今天失业,心里不舒服,遂远离朱瞻基这个火药桶,说道:“我要回家了,告辞。”
    阿雷觉得,自从朱瞻基当了皇太孙,就明显不如以前好相处了,他如今是君,我是臣,他怼我,我又不能像怼朱瞻壑似的怼回去,否则就是欺君,如果有来有往,吵吵架握手言和,大家还是朋友,现在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才不去捧他的臭脚呢!
    朱瞻基一楞,千算万算,却是这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看着前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朱瞻基不甘心,一跺脚,追了上去,宝船厂位处郊外,占地面积巨大,是城乡结合部,此时正值春天,阿雷戴着眼镜,马上颠簸,系在耳朵上的线容易脱落,因而她不紧不慢骑着马,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朱瞻基拍马赶上来。
    阿雷不想和他说话,双腿夹紧马腹,催促马儿快点跑,甩掉朱瞻基。
    阿雷的骑术是沐春教的,霎时马蹄飞驰,她躬身伏在马背上,身体和马的节奏一起起伏。
    朱瞻基的骑术……也是沐春教的,拍马紧追不舍,还大声叫道:“阿雷,你停下!”
    沐春:早知有今日,老子就不教小鸡了。教会徒弟,累坏闺女。
    阿雷当然不会停,停下做什么?继续听皇太孙教训我嘛?他再也不是过去的小鸡哥了。
    哼,好大的君威呀!
    阿雷拍马加速,速度开到了八十迈,拉开了距离。
    可惜乐极生悲,挂在耳朵上的细绳在剧烈的颠簸中从耳朵上滑下来,玳瑁眼镜随之从鼻梁处落下,哐当一声,砸在硬实的夯土路面上。
    听到碎裂的声音,无论玳瑁还是玻璃镜片都是易碎物品,都没有机会抢救一下了。
    阿雷在心里为眼镜默哀,越发恼火,头也不回的继续跑。
    后面追逐的朱瞻基见前方亮晶晶的东西摔下来,连忙拉紧了缰绳,骏马嘶叫,紧急刹车,还好,骏马马掌上的铁蹄没有踩到此物。
    朱瞻基翻身下马,玳瑁玻璃眼镜已经粉身碎骨了。
    还不如不追呢。
    朱瞻基很是懊悔,太子腿瘸遭遇官员皇族联合呼吁“废太子”风波时都没有如此心烦意乱,好像怎么做都会把事情搞砸。
    我又不是故意的。
    朱瞻基骑马再追,想要表示歉意,可前方宽阔的官道空无一人,阿雷已经无影无踪了,估计是抄了小路。
    朱瞻基打算去街头洋货铺里买一副眼镜赔给阿雷,蓦地后方一匹快马速度惊人,在官道上连连超车,骑马的人背上插着一面三角旗帜,正是传递紧急情报的驿卒。
    这个官办快递员快若闪电,朱瞻基见了,心想莫非有什么大事发生?连忙拍马赶回宫中。
    朱瞻基这种政治动物的预感很灵敏,刚刚纳入大明版图的交趾出事了。
    且说以前的安南国国王被丞相胡季氂谋朝篡位,灭了王室陈姓家族,为了得到宗主国大明的册封,说下弥天大谎,自称老国王的外甥,王族陈氏绝嗣,所以将王位禅让给自己,刚刚继位的永乐帝相信了,册封胡季氂为安南国国王。
    可是一个陈氏后人逃到大明告御状,揭开了胡季氂的谎言。永乐帝派了大明官员带着陈氏后人去安南要回王位,胡季氂出尔反尔,设埋伏将陈氏后人和大明官员灭口。
    永乐帝大怒,遂开始继位以来第一次对外战争,安南之征打了一年多,胜了,胡季氂被俘虏,安南灭国,主帅张辅封为英国公,安南之地重新恢复了古时候交趾的名称,纳入大明版图。
    这六年来,大明在交趾派遣了大量官员去当地为官,推行汉语,汉服,还在开设县学,宣传科举制度,鼓励当地贵族和读书人考科举入仕。
    连曾经的大明第一机要秘书解缙也在交趾当官。
    然而,好景不长,交趾出现一个叫陈季扩的人,自称安南陈姓王族后人,侥幸逃脱逆贼胡季氂的屠杀,陈季扩以陈氏后人的名义,打着“复兴安南”的旗帜,起兵反抗大明的统治。
    起初,当地大明官员觉得只是普通土匪,没有引起重视,然而陈季扩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不断的有大明官员被活捉甚至被杀,交趾成立之初就动荡不安。
    此时还在北方亲征鞑靼的永乐帝震怒,说“交趾初入版图,人心未固,而余孽继起,不及时剿灭,恐益滋蔓不可制。”
    遂封了负责西南边防的黔国公沐晟为主帅,兵部尚书刘俊等领兵南下,平定交趾陈季扩之乱。
    本以为沐晟挂帅,且有兵部尚书协助,一定能够顺利平乱的。
    可是现实狠狠打脸,沐晟在厥江大败撤退,兵部尚书刘俊来不及撤退,被团团围住,四面楚歌。
    兵部尚书类似国防部长加上三军总司令,刘俊是个有骨气的,岂能投降区区一个土匪头子?
    于是,刘俊自杀殉国。
    朱瞻基拍马回宫,就立刻被永乐帝叫过去开会了,他这才知道大明在交趾兵败如山,堂堂国防部长客死异乡的紧急军情。
    消息传出,朝臣皆惊。
    交趾大败,第一责任人就是黔国公沐晟。
    次日,弹劾黔国公沐晟的奏本如雪片般飞到永乐帝案头,比当然废太子的呼声还高。
    沐府就在胡宅隔壁,黔国公世子沐斌还小,没有成人,黔国公太夫人耿氏一直在佛堂自闭,沐府里里外外由黔国公夫人程氏一人当家。
    如今黔国公沐晟从西南护国英雄变成千夫所指的败将,据传要沐家要被夺爵,收回御赐的宅邸,举家被赶出沐府了,屹立三朝而不倒的沐家岌岌可危。
    满城风雨,黔国公夫人程氏面上淡定,要全府上下莫要慌张,深居简出,莫要和外人争执。程氏内心其实慌的狠,只得找小叔子沐昕商议。
    沐昕是常宁公主的驸马,可惜常宁公主前几年一病去世了,现在成了鳏夫,也无子女。按照规矩,公主去世,一应所赐的宅邸、皇庄、财产等都要收回皇室。永乐帝喜欢沐昕这个女婿,没有收回女儿的嫁妆,沐昕这个驸马日子依然过得滋润。
    永乐帝要沐昕去武当山督造道观,供奉玄武大帝,在民间传播永乐帝是“顺应天命”,因“玄帝庇佑”而登上帝位,神人合一,以平息民间对他帝位的质疑。
    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文化,愚昧无知,再怎么宣传正统,也是对着聋子吼叫,做无用功,用耳熟能详的神话和宗教把永乐帝重新包装,塑造“天选之子”的人设,潜移默化让底层老百姓认同永乐帝的统治。
    沐昕漂亮的完成了武当山道观建筑群的浩大工程,前后动用了三十多万军民工匠。沐昕长的帅,口才好,出身高贵,又是驸马,在他的操作之下,明明只是风景区的武当山一跃而成大明最大的道教胜地。
    沐昕甚至动脑子命工匠将大殿供奉的玄武大帝的面部雕塑的和永乐帝画像有三分相似,这个唐朝武则天在龙门石窟以自己为原型造卢舍那大佛有异曲同工之妙,暗示君权神授,不是我要篡位,这都是神的意思啊!
    神:这锅我不背。
    强大的君权之下,神也沦为华丽的包装纸。
    沐昕因督造武当山之功,越发得到永乐帝的欣赏。如今二哥沐晟兵败,遭到群臣弹劾,京城到处传闻沐家要倒的消息,沐府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二嫂六神无主,沐昕拍马赶到沐府,支撑门庭,可别让人有机可乘,去欺负一屋子的老弱妇孺。
    沐昕在路上和一个人头戴斗笠、同样策马狂奔的人擦身而过。
    两马相交的瞬间,沐昕眼角余光瞥见那人下半张脸,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不禁扭头去看,可惜对方好像有急事,一骑绝尘。
    沐昕回想着那人的侧脸,不禁拍马跟上,拐到一条街时,那人蓦地拉起缰绳,马止步,原来前方迎面而来一个穿着青色圆领袍、头戴黑纱幞头、小太监模样的人。
    作为皇室核心成员,沐昕认识这个清秀的小太监,这是胡尚宫的妹妹胡善祥,这两年一直跟着郑和太监在宝船厂。
    胡尚宫是三朝尚宫,为了事业放弃婚嫁,是个传奇人物,妹妹不走寻常路也实属正常。
    戴着斗笠那人和胡善祥说了几句话,胡善祥便调转马头,和那人一起并行,消失在街口。
    这究竟是什么人?胡善祥好像挺信任他的样子……
    此人正是沐春,他听到交趾大败的消息,很是吃惊,沐晟的本事他这个当大哥是有信心的,他担心的不是沐晟,也不是隔壁沐家,而是云南和交趾是邻居,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交趾大乱,必定会影响云南。
    沐春对云南这块地是有深厚感情的,他不能坐视不管,遂立刻拍马进宫,主动请缨,要去交趾平乱,会一会那个什么安南国陈氏皇族遗孤陈季扩。
    众所周知,沐春是个“死人”,守城门的将士是不能放一个死人进去的。而老婆胡善围还在宫里当差不在家,不能引他进去。
    原本沐春是打算先去锦衣卫衙门找纪纲,通过纪纲的路子进宫,不料半路碰到了回家的阿雷,阿雷凭着胡尚宫妹妹的身份,是可以靠着刷脸通关进宫的。
    于是沐春带着阿雷这张人形门卡,往皇宫方向而去。
    阿雷刷脸通过数到关卡,永乐帝秘密召见沐春。
    沐春说道:“微臣今日不是为愚弟沐晟说情的,如今大明兵败,刘尚书自尽殉国,交趾大乱,祸及云南。求皇上给沐家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让微臣回云南协助愚弟沐晟重振旗鼓,平定交趾,将反贼陈季扩斩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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