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杨家灭门,杨太后被幽禁冷宫,不堪忍受,竟是触柱而亡,朝上曾随风倒过的臣属们战战兢兢,再不敢当年和盛平帝对着干。
这个朝堂,才算是正经落到了盛平帝手里。
当年十一月,皇后诞下了皇长子。
皇长子满月当日,珈以进了宫,在皇后宫里转了一圈,绕到了盛平帝跟前,开口第一句话,就吓得盛平帝没了半分喜气,“皇兄,我要去行宫长住。”
盛平帝脸上的笑都收住了,皱了眉头,“成安?”
他微不可见地瞥了眼站在几步外的夏司廉,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多了几分愧疚,“你是听到了宫外的流言?”
宫外流言,说是杨太后临死前,斥责盛平帝混淆皇室血脉,其心可诛。
盛平帝当年可是万众瞩目之下诞生的,自然不可能是被混淆的皇室血脉,而最值得怀疑的,自然是突然出现的成安长公主。
加之杨家的风浪都由成安长公主而来,自然流言顺着这条线,愈演愈烈,说成安长公主原就是盛平帝埋下的一条暗线,就是为了让杨家灭门。
这些流言,只是寻常百姓传说,不涉及高门贵族,盛平帝就是想堵,也堵不住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念及种种因由,对着眼前关系生疏的亲妹,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章,然后,下个故事,等我国庆再写~~~~~
第125章 他不会说爱你(完)
“皇兄,”珈以端着茶盏,凑到嘴边轻轻抿了口,眼睛看向盛平帝,隐约还有他们母妃廖妃当年的模样,“皇兄,你也知晓,我活不过几年了。”
“成安!”
盛平帝险些砸了茶盏,怕吓着她,才吼了一声后就敛了气息,硬逼自己静下心来,“你别忧心,朕会请太医再给你医治,上次那两个……”
上次那两个,都是她拿出了盛平帝的名头,威逼利诱许久之后,才好不容易说服下来,配合她来唱这么一出大戏的。
珈以心里很想抓住盛平帝的脑子,给他使劲地晃晃,倒倒里面的水。
作为一个自小被养母喂毒的孩子,他还觉得自己能活多久?就是现在皇后生下的那个病恹恹的皇长子,其实也被父皇的余毒影响,活不过半岁。
再之后,盛平帝的子嗣艰难,竟是等到八年之后,才有个健康的小皇子降世。而那时,盛平帝自己的身子早已亏损得厉害,只等小皇子活到了五岁,就驾崩了,小皇子登基却生母早逝,皇后娘家不显,竟让夏司廉成了掌权之人。
眼下她这绞尽脑汁的想把未来大权奸给带走呢,他就在这儿给她拖后腿。
“我不想再看太医。”
珈以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含着笑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萧瑟的冬景,“我知晓自个的身体,不需要旁人一次次提醒我,我将不久于人世。”
盛平帝一噎,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转头去寻夏司廉。
却见夏司廉盯着望向窗外的珈以,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难辨。
珈以遥遥望着的,其实是冷宫的方向,她望着窗外,神魂好似也远走到了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随时会被吹走的风,“我活到如今的年岁,酸甜苦辣都尝遍了,倒是也不为自己感到可惜,只是有些怀念。”
她才到及笄之年,说的这些话,却好似已是五六十的老妪。
盛平帝是真不知如何劝说,他更不敢和珈以回忆往昔,因为清晰地记着,当年自己未知晓她的身份时,利用起来可是半点不心软,好几次都差点要了她的性命,相认之处,更是靠她换血解毒,加入杨家破局……不适合与她说起这些。
“我也不知,我回忆起往昔,最想念的,居然是那少不更事的五年。”
珈以的声音里浸了些喜意,声音不响,不是说给旁人听的,倒像是自言自语,“冷宫那么小,有时候我都吃不饱,可想起来,那时候真开心啊,虽日日不能出门,却并不知晓是自个见不得人,还能每日有个盼头,等着夕阳落山……”
她是真喜欢那段日子,夏司廉并不知晓她的身份,对她也无甚要求,只要她不闹出动静,不出院门,他就随她玩耍,偶尔还给她带些宫外小儿喜欢的小玩意,比起日后需时刻注意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得很。
可她身为皇室仅有的长公主,愿望如此简单,反倒越让人心生不忍。
虽然当她再回过头,坚定地向盛平帝表明要离开去往行宫之时,盛平帝是真的没理由再留了。
总不能,堂堂长公主,从苦难中来,再在阴谋中死去吧。
他怕他母妃会从地底上来,打破他的脑袋。
珈以只有这一个要求,说完之后,半点不留恋,连夏司廉都未曾看一眼,转身就走了。
还是盛平帝与皇后说起此事时,皇后多嘴问了句,“那随侍的宫人?”
盛平帝就此琢磨起此事,唤了夏司廉过来与他商议,眉头也还是皱着的,“宫内是你更了解些,找些背景干净又规矩的,成安那样的性子,怕是去了行宫以后更加随意得很,可别被底下的人压住了,断了她的吃用。”
夏司廉自从珈以说了要去行宫的话后,一上午眉头就没松过。
这会儿听见盛平帝提起此事,心下更是郁结,他宫内见得多,各宫的阴私不少,那些离得远见不得万岁的面的,私底下被奴才们磨搓得连个人形都没有,更别说那时在冷宫,就住在他们隔壁的那个疯妃……
想起这些,夏司廉的脸立即就越发肃穆了。
他心念一转,“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对着盛平帝略有疑惑的神情,一句话说得却是半点都不打磕巴,好似在心里筹谋过了数十遍,已经打定了主意。
“若万岁不嫌弃,奴才自请前去照顾长公主殿下。”
盛平帝这会儿是正正经经地吃了一惊。
夏司廉如今在宫中坐到了掌印之职,锦衣卫的首领又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便和前朝的东厂督主们也无甚区别,这样泼天的权力,他居然是说扔就扔了?
盛平帝心下筹谋,夏司廉却还是由这一句话打开了心里那口泉水的泉眼,肩上的担子瞬间轻快了不少,倒是越加坚定了,“奴才知晓照顾长公主,最是知晓她的性情,若是真要人前去,奴才自认能照顾好殿下。”
殿中寂静无声。
侯在店门口的解忧都不知要说句什么。
夏公公这话来的突兀,是半点口风都给他透过的。
但是既然夏司廉打定了主意,便从盛平帝那得来了半月的转手时间,将宫里的一干事务都打理好,后宫交给皇后,前朝交给解忧,锦衣卫自然还是由盛平帝直辖,竟是瞬间就显得他可有可无,并不重要了。
夏司廉这一退,退得太快,直到他人都快到行宫了,朝臣们才受到风声。
但此时,朝野之声已经扰不得夏司廉的耳朵,他等在宫门口,等着出去赏梅的珈以回来,听见脚步声又瞧见人影的那一瞬,竟有些像年幼时受到食盒的心情。
他打开食盒,多了一个小娃娃,多了他深宫里的一个羁绊。
然后这个小娃娃长大了,走到他面前,冷冷地嘲讽他,用最冷漠的眼神看着他,控诉他曾经软弱无力的抛弃,在他面前,被伤得命不久矣。
就像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被吹到了他手里,他小心翼翼地种下了,看着她发芽,却没等到她开花,再见时,这朵漂亮的蒲公英已经再次被人吹散,飘飘摇摇的,不知自己该去往何方。
他要去把蒲公英接回家。
夏司廉本来都已经想好了小午瞧见他会有的冷嘲热讽,却没想她走到跟前,瞧了他一眼,转头却是和身后的宫女吩咐,“本宫要沐浴。”
宫女应声下去准备,珈以则先进了卧房。
夏司廉的积威犹在,他跟进去后递了个眼神,身后再无人敢动。
珈以坐着喝茶,瞧见夏司廉进来,忽而说了一句,“等会儿你服侍本宫沐浴。”
夏司廉便是有再多的话,也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句堵得词穷了。
等到珈以真站在他面前,展开了双手让他更衣,夏司廉垂在两侧的手都还是抖的,犹豫了许久,终是抬头瞧了她一眼,“殿下……”
“你要不肯,现在就收拾包袱走。”
珈以一句话堵住了他,夏司廉自然只能照办。
可脱到只剩亵衣,他却实是有些下不去手了,脸红得难以遮掩不说,气息都乱了,只能死死地垂着头,瞧着前面的地板,念着静气的心经。
虽心里预演过千遍,克制过万遍,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直面自己深藏的心情。
然后面前就多了一截胳膊。
珈以不过是借此确认一二他的心思,真确认好了,她的策略就定了,拿着自己那条满是刀疤的胳膊凑到了夏司廉面前,“这是当时给皇兄取血时割的。”
“那之前,海福突然告诉了我,我的身世,还将母妃的一块玉牌给了我,只是他没等拿出我这块免死金牌,自己就先死了。我并不知晓,担惊受怕了好几日,就收到了皇兄中毒,你被下狱的消息,着急赶到了御前。”
“一个口子不够取血,太医还没确认我的身份,那些人就催着我赶紧割,我好疼,可是我除了割口子放血,什么都做不了。”
夏司廉的呼吸更乱了,目光盯在珈以的胳膊上。
珈以朝他靠近了一步,松松抱住了他,将脸靠在他肩上,问,“阿兄,你不心疼吗?”
夏司廉没了反应。
“离了你,我吃了好多苦,阿兄,你就舍得吗?”
夏司廉没动,但珈以好似感觉到了有什么轻柔的东西,砸在了她肩上。
“旁人不会像你照顾我一般照顾我,在他们眼里,我只有是长公主才有价值,但在你这里,我只要是小午就够了。”
珈以带了哭音,伸手抱着他,在他怀里轻蹭,“阿兄,让我回来当小午好不好?”
她轻轻地抽泣,满是委屈,“是你照顾我才让我活下来,现在我快死了,也让你,陪着我直到我死,好不好?”
她这么脆弱,又这么伤心,夏司廉就是这时候再硬的心肠,也说不出半个不好。
他自然是答应了下来。
于是很快,行宫的人都发现,长公主比早前在宫里时更活泼了。
她不再喜欢那些繁复的衣裳首饰,不再出门身后都要跟着一群人,她穿着最简单的衣裙,身后只跟着一个阴沉沉的夏公公,就朝着行宫的东西南北出发,爬到山上去看日出,踩进小溪里去抓鱼,攀到树上去摘果子,窜进林子里去打猎,下到农田里被蚂蟥吓哭……
摊上这么个闹腾得厉害的长公主,行宫里的宫人欲哭无泪。
偏偏唯一能制住长公主的夏公公放任不管,只在长公主玩累时管着她让她歇两天,旁的事……便是长公主要扮成夫妻俩去逛灯会,夏公公都舍命陪了。
这般轻轻松松地过到第八年,还不等夏司廉开始愁心,宫里就先出了事。
盛平帝驾崩了。
珈以带着夏司廉,急匆匆赶回了皇都,守着小皇子让他坐上了皇位,又选出了好几个大臣辅政,快速地稳住了宫内外的动乱。
他们在宫里耗了两年。
夏司廉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时,珈以总算答应了看一看太医,太医一摸脉,脸上先就露了笑,说是长公主近几年心宽,许是还能再撑五年。
五年复五年,五年又复五年,等到珈以露了老态,她终于要撑不住了。
夏司廉跪在她床头,也是满头花白,却已经能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一口,埋怨她,“你之前那么多次,原来都是伙同太医骗我的。”
珈以也朝他笑,手上用了力气,轻轻地回握了他,“你不开心吗?”
“每次我都很高兴,”夏司廉回答她,但是眼眶一热,他这张老脸皮也撑不住,泪珠子就滚了下来,“但是你骗的次数太少了,我还觉得不够,这次也骗我好不好?”
“诶,”珈以伸手默默他的发顶,还是跟他说了实话,“不好,我骗不动了。”
她躺好,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拉了拉被子,乖巧躺好,看向他,满眼的依赖,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阿兄,我要睡觉了。”
平常得像是每一次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