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皇后冷笑一声:“满朝就两位柱国大将军,却联手遥领了天下兵权,合适吗?如今还有皇帝陛下镇得住他们,可若将来新君继位,这两位,呵,功高震主。此时不除,更待何年?!”
    “朕从不知皇后有意参与国政,”武德帝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若皇后早早言明有此抱负……”
    他就会告诉她,所谓王霸雄图,并非全要通过那些不入流的阴私手段。虽说有时不可避免需要动用一些肮脏与残酷的手段,但身为有所抱负的主君,在可以规避那些事时,还是应当尽量选择俯仰无愧的阳关大道。
    话说到这里,大理寺少卿秦惊蛰呈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赵旻府中的那群炼药方士,是替皇后养的。
    连同白韶蓉在内的那群“药童”,每日被采去的鲜血,大多献与了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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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内城宫门即将下钥时,一群人才神色各异地陆续出了内城,各回各家。
    沐武岱所乘的马车还没停稳,焦灼等待许久的沐青霜就三脚并作两步地从家门前的石阶上蹦跶过来,殷勤地替父亲撩起了车帘。
    “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皇后……哎哟!”
    她捂住被自家老爹弹了个爆栗子的额角退了两步,不无委屈地瞪大眼睛。
    沐武岱躬身出了马车,左右看看傍晚时分清冷无人的街巷,淡淡扫了她一眼:“有话进家说。”
    沐青霜立刻意识到今日在内城所议之事不小,赶忙正色,乖乖跟着父亲步上台阶。
    沐武岱叫人送了茶到正厅,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可直到沐青霜手中捧着的茶盏已然转温,主座上的老父亲还在满眼纠结地喝着茶发呆,一声不吭。
    沐青霜有些急了:“爹!”
    “你大哥散值回来了么?”沐武岱如梦初醒,看向座下那个耐不住性子的女儿,笑了,“让人将你大哥大嫂也叫来,免得我一件事说两遍。”
    ****
    散值回家的沐青演官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与妻子向筠一道匆匆赶往正厅。
    待他们夫妇二人也到了,沐武岱又命厅内的丫头、小厮,连同在外的两个护卫全部退开,只一家四口在正厅内密谈。
    沐武岱将今日在勤政殿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后,三个年轻人全都有些傻眼。
    “可,那人交给爹的那截红衫与金凤台古道地形图,还有他做咱们家暗部府兵装束的事,怎么解释?”沐青演眉头紧锁,大惑不解,“那时皇后根本没见过萱儿,不该知道她惯穿什么样的衣衫;她更不可能见过咱们的暗部府兵,那人怎么学的穿着打扮?最重要的是,金凤台古道……”
    在沐家向嘉阳郡主赵萦交出利州军政大权和暗部府兵之前,金凤台古道的存在连土生利州人都没几个知道,总不能是沐家出了悖逆吧?
    沐武岱张了张口正要解释,沐青霜却猛地站起来,满脸煞白,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我知道了,是赵旻……”温热的茶水沿着桌案滴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袖,浸上她的裙摆,她却只是抬起发红的泪目看向父亲,颤声带了哭腔,“爹,那张地形图上的金凤台古道,是靠近赫山的那一段,对吗?”
    沐武岱默然抿唇,垂眸不语。
    沐青霜在许多事上性子大而化之,这大半年来从未想过要问父亲要那张残破的地形图来细看。
    直到此刻,她才醍醐灌顶。
    她的眼泪接连掉落,再无面目待在父亲与兄嫂面前,在大家的惊呼中一路奔出家门。
    在即将抵达鹰扬大将军府时,正好遇到回家换衫后打算到沐家去的贺征。
    贺征见状大惊,疾步迎上去:“萱儿,你……”
    沐青霜猛地扑进他怀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闷在他衣襟中痛哭至抽噎。
    “是我,都是我……”
    十五岁那年在赫山的那场点选,她因不忿赵旻对同窗们的所做作为,便用骨哨召出了暗部府兵的一名将领要了“斩魂草”,之后又带着同窗们走金凤台古道去河边过夜,最后还动用了暗部府兵的马匹。
    她忘了,那场为了点将而来的考选,全程都有许多斥候暗探潜伏在四周。
    而那时的她,还不是沐小将军,未经过实战,未与山林全然融为一体,她根本就察觉不到自己身后有没有尾巴和眼睛。
    想必那时就有赵旻的人跟在她身后看到了一切,所以数年后,皇后与赵旻才能在一个最佳的时机,准确无误地对她父亲下了套。
    因为她当年狂妄大意,在什么事都没周全考虑的情况下就贸然与赵旻冲突结怨,使他怀恨在心,才有了之后沐家遭遇的种种。
    为了她的年少轻狂,整个沐家都付出了代价。
    沐家的倾颓,她才是那个引线。
    作者有话要说:夜半无人,我悄悄捉个虫,大家晚安,(#^。^#)
    第92章
    沐青演与向筠是追在沐青霜后头出来的,只是沐青霜被忽然顿悟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大乱,跑得太快,待二人追到她时,她已躲在贺征怀里不管不顾哭到直抽噎,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无论兄嫂如何哄她都不肯回家,沐青演见劝不动,索性提议让她随贺征回将军府去静一静,总比在随时会有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哭要好,她也不应,就是哭。
    贺征听了半晌,隐约明白了她是为何事伤怀至此,便对沐青演与向筠使了眼色,让他们放心将人交给他就是。
    贺征打横抱起伤心痛哭的沐青霜,她惊得打了个嗝儿,将他的衣襟揪得更紧,整张脸藏在他的颈侧,两腿儿直蹬。
    “你敢……我不回去……嗝……没脸回去……也不去将军府……”
    哭得更委屈了。
    “好,不回家,也不去将军府。我带你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贺征紧紧抱着她,略垂首贴在她耳畔,温声道,“去不去?”
    “好……”
    她也不问是要去哪里,反正这时除了回家,去哪里都可以。
    此时此刻她真的没脸回家,没脸面对任何一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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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青霜与贺征遇到的地方本就离将军府不远,贺征抱着她走回将军府门口,站在台阶下吩咐门口卫兵去准备了一辆马车来。
    上了马车后,贺征什么都没问,也不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抱她坐在自己膝头,像拥着柔弱稚子,沉默而温柔地轻拍着她因哭泣而不住颤抖的后背。
    这种时刻,沉默温和的陪伴与拥抱远比任何言语都更适合抚慰她的心。
    此刻的沐青霜心中塞满了自责。
    可时光不能倒流,沐家已是如今这般模样,她无法做出任何补救。除了哭,她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当如何。
    她需要这样一场宣泄,需要在尽情的痛哭中,慢慢去面对自己年少轻狂时为家族埋下祸根的愧疚与惊惶。
    马车一路驶出镐京外城的北门,向京畿道的方向而去。
    温暖坚实的怀抱成了沐青霜暂时的归依,行进中的车驾不时地轻微颠簸使哭到恍惚的她宛若回到小时候。
    被软语笑言的家人护在怀中轻轻摇晃,不沾风露、不识愁苦的小时候。
    她是在整个沐家的呵护下长大的小姑娘,家中每一个比她年长的人,都曾将她抱在怀里,或爽朗或温柔地对她说过许多话,教了许多道理,讲了无数故事,才让她成为如今这般的沐青霜。
    可她却给了他们最不该,也最不堪的回报。莽撞招来祸端,改变了整个家族的命运,自己却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兀自活得个得意洋洋。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
    出城不到五里,哭到脑仁儿发疼的沐青霜终于哭不动了,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会儿,就迷瞪着闭上了泪眼。
    到底心里压着事,她并没能睡实。半梦半醒间清楚地知道贺征的怀抱从无半分松懈,而马车也一路未停。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鸡鸣喈喈,迷糊混沌的神识渐渐舒展至清明。
    双目虚虚撑开一道缝,迷蒙间正对上贺征轻垂的专注目光。
    她打小就不算是个爱哭的姑娘,平常便是遇事忍不住,那也是安安静静掉一阵眼泪便过了的。
    上一次像此刻这般失控到哭得不管不顾,喉咙嘶哑、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惨状,还是当年后知后觉忽然明白她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时。
    长这么大,总共就这么两回,次次在她身旁的人都是同一个。这让她有些尴尬,却又暗暗有几分释然。
    她面有赧色地撑着身坐起来:“我睡着了……”
    沙哑的嗓音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急忙抿唇噤声,两颊绯色更重。
    “想睡就睡,还没到呢,”贺征揽过她,方便她将脑袋放在自己肩上,“好些了么?”
    沐青霜咬住唇角,没有答话。
    错已铸成,痛哭一场并没有解决或弥补任何事情。她依然惶恐无措,依然没有回家的勇气。
    她很清楚,家中每一个人都不会忍心责怪她,他们甚至会替她找出无数种理由予她宽慰,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可她也清楚,自己明明就错了。
    做错了事,连累了全家,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甚至都不会有人对她大声呵斥一句——
    这更让她觉得自己混蛋了。
    贺征并不追着她要肯定的答案,反而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将话头转开了去:“既你不睡了,那,我请你看月亮吧?”
    说着,他倾身撩起旁侧的车窗小帘,将它打着卷束了起来。
    方方正正的车窗,框出如黛夜色。远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道旁的村庄房舍静谧掠过。
    唯有清晖温柔的月牙跟着车窗走,弯弯的,像个笑模样。
    “这是出镐京北门的路,”沐青霜吸了吸鼻子,哑声喃喃,“春日里来时便走的这条路,我认得。”
    走完这条小路,就上了京畿道。再往出走,就可以路过滢江,路过上阳邑,路过钦州……
    最后,就是通往利州的方向。
    “你是要带我回去吗?回循化?”
    沐青霜倏地抬起脸,惶惶然看着贺征,眼睫不住轻颤。她连镐京的家都不敢回,哪有脸回循化?
    那里是沐家的根基与来处,那里有更多被她连累到命运大改的家人,还有沐家祖祖辈辈的英灵。
    不能回去,不敢回去啊。
    “不回循化,”贺征轻笑着以掌虚虚覆住她的双眼,“你眼睛肿了。”
    听他说不是回循化,沐青霜才松下紧绷的心弦。
    默然片刻后,她鼓了鼓双颊,佯怒着使劲眨眼,仿佛打算用自己的睫毛戳穿他的掌心:“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会儿很丑?你故意遮着我的眼睛,是丑到你看不下去了是吗?”
    这种时候,或许也只有这种胡搅蛮缠的浑闹,才能让她稍稍自在些。
    “是看不下去,却不是因为丑,”贺征放开手,低头亲了亲她肿起来的眼睑,“是因为会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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