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故而问出口,他便又后悔了。已在想——何必追问,她这么开心,定然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十四郎又有下落了。
    果然,云秀雀跃道,“我见着十四郎了。”
    “哦……”令狐十七讽刺道,“他定然说了不少好话给你听吧。”
    云秀道,“他才不用说好话——他又不像你,不刻意说好话时便句句都瞧不起人。纵使嘴上说着好话,心里也瞧不起人。”
    令狐十七想生气,可这话他竟无法反驳。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竟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云秀见他消沉,心里也后悔起来。
    她亦不解今日为何忍不住句句都要欺负他。再想想,便觉着他一闹脾气就闹大半年,她其实也是生气的。
    便道,“是我说错话。你只瞧不起那些做蠢事、说蠢话,还自以为得计的人罢了,至少你没瞧不起我过……”忙又补充,“若你敢说你也瞧不起我,只是我没看出来——我就真生气了呀。”
    令狐十七没做声,然而眉目已然舒缓,笑意藏于睫下。
    他这个人,偏偏高兴时含蓄。
    云秀便又警觉道,“你问我为什么高兴,不会就是为了说浑话泼我冷水的吧?”
    令狐十七心情好时,便也格外宽容,竟又追问了一句,“……你也邀了他来修仙吗?”
    “……那倒没有。”云秀迟疑了片刻,“他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呢,也并非人人都想修仙的。”
    令狐十七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你拉我来修仙时,怎么就不问我的志向?”
    云秀心想你也没什么志向吧,不就是想骄奢淫逸的混吃等死吗?
    但见他含蓄着志得意满的模样,心知他不是真的质问,只是傲娇而已。忙将话咽下去——既知自己口舌没他伶俐,便也不招惹他了。
    只道,“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啊。”
    令狐十七只看着她,不知在琢磨什么。
    许久之后,才轻轻道,“……你若不愿意,我岂能站在这里?”
    云秀眨了眨眼睛,不解他又在说什么。
    令狐十七便道,“——自然是你愿意,我才能随时进来。”
    迟钝的抱怨了这么久之后,云秀才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她的空间令狐十七却能穿行自如。
    并不单单因为她带令狐十七来过,还因为她曾邀请令狐十七来。故而空间里某个她还没察觉该如何使用的机能,默认她允许令狐十七随意出入了。
    她便对令狐十七道,“表哥,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令狐十七轻轻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点头道,“好。”
    令狐十七从云秀空间里出来,独自倚着窗栏闲坐。
    今年夏旱而秋暖。接连几场雨后,依旧不见天寒。窗前本已枯落的紫荆木上,竟又开了一枝花。颇有些年轻小丫鬟见之而喜,觉着是什么好兆头。
    其实能有什么好兆头?不过是些不合时宜的小玩意儿罢了。还不如切了养在瓶中,装点一下他的书桌。
    自然是没折去的——自同云秀相遇之后,不知怎的,他渐渐也爱看人因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欢喜的模样。
    明明时常觉着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恐怕日后再不能随意出入她的府邸了吧,令狐十七想——她那的心思一看便知,是想故意把他诳出去,然后锁上门,想象他吃闭门羹时气急败坏的模样。令人恼火的是,他还当真会气急败坏。
    不过他都气急败坏大半年了,此刻反而平静了。
    纵然他故意晾着她,想让她意识到他的重要,她也丝毫不能领悟。纵然他日日去见她,她也只会习以为常,将他当成和那棵树、那只狮子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该领悟时自然会领悟,不领悟时,他辗转反侧又如何?
    这一回他偏不令她如愿。
    更衣、梳头,懒洋洋的又看了一卷经书。
    弦月初上。
    来为她铺床添香的丫鬟们低声议论着淑妃殿教养出的公主,俱都觉得六公主是公主中的一股清泉,居然亲自侍奉病中的婆母,家教真是好呀,十二公主有母有姊如此,定然也不会差。
    令狐十七则恍若不在意的幻化出一枚六重花印,心想,他只是试试她是不是真把门关上了——毕竟她还真挺笨的,寻常一个小把戏都能折腾若久。
    伸手一推,花印散而复结,依旧凝在他的指端——她居然真的又把他拒之门外了!
    令狐十七额角乱跳,一时间气急败坏。
    第67章 直道相思(五)
    云秀正在空间里给十四郎做衣服,忽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片刻后又想,算了,既然忘了肯定就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忘了也就忘了吧。
    这一日天子又召十四郎入宫读书。
    这一年国家无事,朝中却有件众议纷纭的大事——凤翔法门寺护国真身塔内,有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一节。每三十年开塔一次,其年必岁丰人泰。这一年正逢开塔,恰藩镇平定,天子越发觉着是天下太平之兆,故而早春时便命宫人三十持香花前往凤翔,奉迎佛骨入京。
    在十四郎看来,这本是件小事。市井小民抬头望见喜鹊而欣喜,天子逢三十年一见的佛骨而欣喜,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想亲眼见一见于是派人迎入宫中供奉几日,也是人之常情,当无甚大害。
    然而他错了。
    得知佛骨入京,王公贵族们奔走相告,唯恐后见。平民百姓更是毁家废业、乃至灼臂焚顶,以求一睹一拜。佛骨所经之地,万民如痴如狂。其态令十四郎这个见过真神仙的人,都觉得痴妄太过,迷信害人。
    ——天子是不该轻易出首倡导此事的。
    可在众人皆醉时,非要说醒世之言语者,却往往要倒霉——谁不爱听好话,谁不厌闻恶谶?是不是实话,反在其后了。
    刑部侍郎韩退之上表劝谏,就说了这么一串大实话——佛骨未入中原时,圣君多长寿。佛骨入中原后,白马驮经之汉明帝在位才十八年,三度舍身的梁武帝,活活被侯景饿死。其间更有三百余年丧乱流离。事佛求福,乃更得祸。况佛骨是枯朽之骨,凶秽之馀,陛下您还是快烧了它吧。
    天子勃然大怒,几乎要立即处死此人,幸得几位宰相极力劝谏求情,才幸免一死。却也被远贬潮州。
    因此一事,朝中总算从迎佛骨的狂热中清醒过来——无论如何,有人差点为此无关紧要之事被杀,可见确实不是什么祥瑞盛举。
    天子怒火平息后,也渐渐回味过来,很快便将佛骨送回护国塔。
    此事之后,朝中风向便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
    先是天子无意中向他提到——早年他派内侍出使新罗,回来后内侍告诉他,他们一行失航于苍茫云海间,忽见海上有孤岛,岛上有仙人对他们说,“今日助尔脱困,来日归去,记得传语吾友”,内侍忙问仙人故友是谁,仙人便答曰,“唐朝皇帝正乃吾友。”
    不久之后,天子便下诏访求方士。
    随即便有宗室皇亲乃至当朝重臣,向天子举荐起海客山人来。
    如今天子身边环绕的,除了宦官便是方士。可朝中言官谏臣竟无一人上书规劝。
    十四郎虽年少无阅历,却也能觉出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人怎么能既要凡尘富贵,又要世外逍遥?
    ——历代更有不知多少天子因求仙而乱政,为何朝臣都坐视不管?
    只是他亲眼见过修仙有成之人,却不知该如何阻拦天子的求仙之心。
    故而这阵子他陪天子听贤文馆学士讲经或是给天子读书时,便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日也是如此。
    天子见他有心事,听他读完一卷书后,便引他说话,“你在宫外,可曾听谁又有新诗?”
    本朝于诗文最为昌盛,便比之玄宗一朝亦不逊色许多。尤其元白二位诗人,新诗一出便不胫而走,天子也时常问起。韩柳刘三人亦各领风骚。可惜这五人都仕途坎坷,如今只元微之一人有起复迹象,其余四人都远贬在穷山恶水之乡。
    十四郎记挂着云秀嘱托他的事,便道,“听闻白乐天量移忠州后,写了许多劝农诗,还亲自带仆役锄荷决渠、栽花种柳。亦写了许多田野翁诗。”
    天子笑道,“朕怎么听说他在忠州饱食荔枝,又寄荔枝,又画荔枝,又写图序,又‘自向庭中种荔枝’呢。”
    十四郎脸上便红了一红,道,“阿爹英明。他真是事无巨细都要写诗记之,令人瞒都不知该怎么帮他瞒……”
    天子哈哈笑起来。又道,“朕记得他被贬时你才十岁,先前他又丁忧三年。怎么你竟也知道他吗?”
    十四郎便道,“他的诗最简白,儿臣幼时笨拙,读不懂别人的,却唯独能读得懂他的,故而一直都觉得他亲切坦率。”
    天子点了点头,道,“他诗却写得真好。只是为人颇不识好歹。朕将他拔擢致名位,他却事事同朕作对。”说着便笑起来,“韩退之亦是,竟说人主奉佛则位促寿短,当真令人恨恼得很——这些读书人,在你身边时只想着给你挑刺,非得离得远了,才知道君恩浩荡。”他便命人将韩退之在潮州写的奏书给十四郎看。
    十四郎不知天子心意,只能捧书细看,见“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又见“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便知天子必已消气了——他阿爹其人虽为天子,却最是个性情中人。韩退之言辞哀切至此,他岂能不心软?
    十四郎便道,“……要不然就让他们回来吧。”
    天子又笑起来,道,“岂能朝令夕改?潮州是太险恶了些,倒可稍作量移。起复却先不急。南方地虽偏远,却也莫非王土王臣,便令南民也享一享文化德教吧。朕耳畔也好再清静两年。”
    十四郎本想从白乐天之《卖炭翁》和东坡种花诗,引出云秀嘱托他的事。却被天子给岔开,此时已错过时机。然而天子今日心情好,当是能听谏言的。
    他正想是否直接向天子提起为好,便听外间奏报,太子前来问安。忙起身立于一侧。
    虽天子常令人传话与太子——朕知道你的孝心。只是路远天热/天寒,你也不必日日都来。可太子纯孝,依旧每日前来定省问候。
    令天子这个爱“清静”的人颇为苦恼。
    这一日天子却不假思索,立刻点头,“让他进来吧。”
    太子来见天子,还从未这么快就得传唤,心中又惊讶又惶恐。很快便趋步进殿。
    入殿后稍作问候,天子便饶有兴致的提起来,“听说你家沅郎前日遇见了奇事?”
    太子茫然无知——显然还不知他儿子遇见“花精柳怪”之事。
    十四郎却立刻就明白了。
    他先是惊讶,同东宫有关的事,太子不知,天子却先知道了。随即又有些不安——他二哥哥虽温柔敦厚,却总觉得自己不得父亲喜爱,故而又敏感多思。此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势必又要想多说错,答不到点子上。
    便道,“……阿爹是问儿子院子里的那件事吗?”
    太子听是在十四郎宅里的事,心里才稍有了些谱——沅哥儿虽是子侄辈,论年纪却比十四郎还大一岁,两人自幼便走得近。只是沅哥儿生性英武活泼,而十四郎却柔弱寡言,难免又有些不谐。只怕是沅哥儿又欺负十四郎了。
    他的儿子欺负了天子的儿子——天子故意过问,自然是在警告他别嚣张僭越。
    他又愧又气又急,却越发不知该说什么了。
    只能道,“儿子回头便问问他。”
    天子便不再理会他。只又对十四郎道,“十六宅营建已久,多是玄宗时的旧宅子。院中花木感人气久了,怕已有了灵性——朕倒不怕这些东西,只恐妨害到你们这些晚辈。”
    十四郎便道,“儿子迟钝,没觉出有什么异常。”又问太子,“沅哥儿可好?”便趁机向太子解释,那日沅哥儿看见了旁人都没看见的东西。
    太子这才松了口气。
    也是家传——太子常三五日见不着天子一面,他儿子也同样十天半个月不见他一回。他还知道不见天子恐生疏远,故而日日前来问安。他那大儿子却是不见他正好,乐得逍遥自在。他从何得知沅哥儿好不好?
    便信口胡诌道,“没见有什么异常。”又道,“阿爹前世是神仙,他们两个自然也是神仙苗裔。想来邪秽之物亦不敢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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