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他阿娘曾说,中元节的河灯最终会汇入天河,被仙女捞起。所以这一日用莲灯许愿最是灵验。
    他并未尽信御沟常年有人清理打扫,莲灯根本就漂不出皇宫去,如何汇入天河?
    可是……他很想见云秀。
    他知道云秀爽约,必定是有什么缘由耽搁了原本他们俩次次约定,就次次都能见面,已属奇迹。以云秀那种含糊的法术,偶尔错过一次才是正常。然而,早先不爽约,偏到他告诉云秀自己的出身后才立刻爽约,他心里也难免忐忑会不会是他触犯了什么忌讳。
    这些日子他得空便会到无人处吹箫。想来云秀也是一样的。
    虽说他身边无人的时候、宫中无人的去处确实很少,可这么多日子了,他和云秀竟一次都没凑到一起,也还是不免令人沮丧。
    十四郎提起笔来,想要许一个愿望。
    然而笔尖悬了半晌,依旧不知该写些什么。
    听见附近传来人声,姑且将空白的彩笺夹了进去,推灯入河若真是神仙捡去,纵使是无字之书,应该也能看得明白吧。
    第31章 蓬山此去(一)
    他推走河灯,便取出引凤箫来,缓长吹响。
    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却没近前问话,只略看了看便离开宫中喜爱笙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而十四郎手上的引凤箫人人都认得,很少有人会前来妨碍、阻拦。
    一曲终了。
    十四郎收了箫,准备离开,回过身却见天子正立在游廊那头。身后仪仗林立,宫娥宫监们簇拥在侧。
    肩舆早已落地,想是天子到来已有些时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忙躬身行礼。
    他虽养在大内,得见天子的时候却并不多大明宫实在太大了,而天子内宠众多,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里。自立了太子之后,更是经年不去一回。偶尔父子二人在内苑里遇见,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处宫苑的路上,他上前请安,隔着仪仗和轿辇同天子略说两句话,便该跪送了。
    算来父子两个上一次面对着面好好说话,还是在正月里。
    因此十四郎虽憧憬父亲,却并不知父子间相处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单手拉他起来,道:“在外头,不用讲究这么多。”
    身后侍奉的人早跟上来,在水榭中陈设春凳,垫上毡毯,点起熏香,又当风设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凭几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吹一会儿箫,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听杜妃说,常有人夜间吹箫,甚合韵律,原来说的是你吗?”
    十四郎脸上便有些红,道,“……打扰到旁人睡眠了吗?”
    天子笑道,“这却不至于。”便伸手过来。
    十四郎将引凤箫呈上去,天子略赏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箫管纳在唇下。
    他才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起音洪亮高扬。却只略吹了几音便停下来,笑道,“太久没吹过,谱子都记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谁,眸光已柔和起来。他将箫管还给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来谏官了。”又道,“这箫朕记得是给了叶娘,原来叶娘传给了你吗……”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朕寿诞那日,你给朕准备的寿礼,似乎是一支箫曲?”
    十四郎没料到天子竟还记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来,忙克制住欢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来听听吧。”
    十四郎略调箫音,然而将要吹奏时,却停顿了片刻。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
    十四郎虽讶异,却并没有起意隐瞒,“……阿爹明鉴。”又小心问道,“阿爹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子没作答他其实比十四郎以为得要更深情些,他记得叶娘,也记得叶娘的祭日便在他寿诞前后……似乎是在上元节吧。他还知道十四郎温柔努力,幼学馆中那些皇子皇孙数他的学业最好,然而他生性沉默,没什么鲜明的特色,幼学馆的师父们提起他也只有“学业好”“寡言”“彬彬有礼”几个字可提,却都十分赞赏他。以这孩子的性情,纵使是在自己的寿辰,可因临近叶娘的祭日,只怕也无法作此慷慨之音吧。
    天子只笑问,“原本要吹的是什么曲子?”
    十四郎略顿了顿,才道,“是阿娘……阿姨生前吹的最后一支曲子,我想着……阿姨也许是想吹给您听的,所以……”
    天子便愣了一愣,问道,“那为何又不吹了?”
    十四郎道,“……阿爹看上去有些忧虑疲惫。”
    天子又愣了一愣这孩子玲珑心肠,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只觉愧疚怜惜。便招手令他过来。天子想说些什么,譬如夸赞儿子懂事一类,然而丈夫怜子时只觉词穷。语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顶发。
    天子手掌大而温暖。十四郎不知为何,只觉眼泪要溢出来,忙垂下头去。
    天子道,“朕听师父们说,你功课很好?”
    十四郎红着脸,点了点头。天子不由笑起来原来这孩子是有“自己功课好”的自觉的。
    便又道,“在淑妃殿里住得可还习惯?”然而问了就觉多余叶娘一直都是淑妃殿里的婢女,十四郎其实自出生后一直都养在淑妃殿里。只不过如今名正言顺了而已。而以淑妃的教养,哪怕不喜欢十四郎,大约也不会给人留下嫉恨苛待的把柄。
    果然十四郎立刻便道,“淑妃娘娘对我很好。”又道,“二哥哥待我也很好。常指点我功课,还说我是咱们家的小进士。”
    天子被他逗笑,道,“就他那点学问,哪里能指点得了你?还不如去问你大哥哥。”
    十四郎想了想,道,“大哥哥比较忙……下回我问问他试试。”
    天子又笑了一笑。他自己的皇位就是从父亲手上夺来,当然不愿给自己也册立个家大业大的太子。但此刻也不能不承认,太子毕竟是淑妃所教导,性情确实比大郎和柔亲善不少虽说淑妃三个子女都不聪慧,但至少品行上都是宽厚贤德,令人称道的。只十二娘一个骄纵蛮横了些,但这该怪他,也不是淑妃的错。而大郎既长且聪颖,却不得立,性情难免就消极沉郁了些。会消极沉郁,可见也有争位之心。只怕纵使他立了大郎,也不能安心……这倒不是大郎和二郎的过错。
    一时竟想,若大郎和二郎也都在十四郎这般懵懂无害的年纪,自己也还在而立之初,血气方刚、年富力强……该有多好。
    叹息了片刻,终知不能。
    便令人传唤太子和澧王入宫,道,“就说许久没见他们了,怪想的。让他们来陪朕赏月。”
    侍从领命去了。
    天子又摸了摸十四郎的头,道,“你二哥哥既说你的小进士,定然是想日后重用你。你要好好的精进学问。声乐虽好,也不过是君子兴之所至,偶尔为之就罢了,不必勤学苦练。”
    二郎道,“……是。”
    二十
    奉安观的平安符近来很走俏。
    城东卖牡丹的老蒲家,家里孩子原本三天两头的闹病,大人也接连病倒了好几个。可自中元节拿到了奉安观散发的平安符,小半年的晦气一扫而空,不到一个月,家里大人孩子就都痊愈了。城南修善里的杨九郎,连着考了五次乡试都不过,今年他家娘子求来了奉安观的平安符,一举中第,如今正打算趁势入京去考今年的新进士。住在保福寺对面的赵娘子能平安诞下龙凤胎,听说也对亏了奉安观的平安符……
    如今人人都知道,奉安观的平安符灵验,没求到的人趋之若鹜,求到了的还想再求。
    但奉安观的女冠子们姿态高得很,说当初只做了八百枚,拿到的是有缘人,没拿到的也不会再做……纵使有人通过旁的途径拿到,那也肯定不是她们家的。有人出价到一千贯一枚,她们都不肯做,真是没见过这么铁石心肠的出家人。
    云秀:……谁差你那一千贯啊!又不是做生意的!
    云秀觉着百姓还真是人云亦云,毫无理性。
    她都解释过了蒲家的病是因为井里泡着的那只死兔子。他们捞掉到井里的平安符时,顺便发现了死兔子,去除病源,人就不会重复感染了……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杨九郎得中,不是因为他回船去找他娘子给他求的平安符,而是因为他发善心让没赶上渡船的举子上了自己的船,碰巧那“举子”是考官他弟弟,替他说了好话,这也是平安符的功劳?赵娘子就更不必提了低头去捡平安符时,躲过了山上落石,结果被吓得早产……这都能算平安符灵验?
    还有那些跟风附和的人,把一件件小巧合生拉硬扯成大灵验……怎么这么热衷于造神啊!
    她一面帮着华阳真人配药,一面就随口抱怨了几句已到深秋时候,又要换季了。华阳真人要准备新的成药散发给信徒,以避时疫,便唤了云秀来帮她配药,顺便也替云秀解答疑惑。
    近来云秀在“术”上大有长进。虽还是没能不经琴箫合奏就开启通往长安的随意门,去见十四郎,但前日她竟成功令枯枝抽条开花了当然,依旧借了一些药效。她心花怒放,但是涉足全新的领域,最先面临的竟不是成就感,而是越想越多的不解之处,便又厚着脸皮来向华阳真人求教。本以为师父又要敷衍她,谁知华阳真人竟真的为她解答了。
    简直就和真的师徒一样。
    故而如今云秀在师父面前,也越来越敢乱说话了。
    听她吐槽,华阳真人只笑道,“这却也是一条求仙之法。灵与愿相互承托。神仙是什么?被传颂之人罢了。人间生愿与遗愿所寄托之身,飘荡无依之灵所凝聚之处。只要还受人信仰,还享受香火,便能保有神力、万世不灭。如此名利双收,你就不动心?”
    云秀听懂了当无数祈愿与感激齐聚集在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便能封神。
    云秀确实想成仙,但她想修的可不是这种神仙。
    “这种神仙有什么意思?到最后肯定一个个的都得想尽办法讨好信徒。我要修的是逍遥无拘的真仙。”
    华阳真人笑道,“莫非你还瞧不上这些神仙不成?”
    云秀头也不抬,依旧专心调配丹药,“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能据此修成神仙的人,若不是装神弄鬼、欺世盗名的本事臻于化境,那就必是真有一副济世救难的慈悲心肠,并当真成就了解民倒悬的功业。对这些人,唯有真心敬佩而已,怎么可能瞧不上?可这些人做功业时,大约不是为了修仙,而是为胸中仁心。可我就是要修仙呀。若为修仙去慈悲,那慈悲就称不上真慈悲,只是沽名钓誉。修仙也称不上真修仙,只是争名夺利。就算最终修成神仙,肯定也会因为害怕流失信徒,害怕归于寂灭,而汲汲营营、不能逍遥。所以我才不修这样的神仙呢。”
    华阳真人笑道,“说你痴,偏偏又有一颗慧心。”
    云秀道,“我才不痴呢。七言律诗,我听一遍就能背诵。三百言的长赋,我读一遍就能复述。配手头这些药方,您一说原理,我脑中就能列出方子,分毫不差。我这样的智力,在凡间就叫过目成诵、触类旁通。是师父你们神仙的眼光太高了,才会觉得我痴。”
    华阳真人笑道,“才夸你一句,就又犯痴病了。”
    云秀:……
    配好了药,华阳真人又道,“我要去赴远方的法会,需离开七日。刚收到郑国夫人的来信,想请我去替她验看新修建的温泉池。我去不了,你替为师走一趟吧。”
    华阴县在蒲州西南,过华阴县、下?,再往西便到京兆治下。京畿一代都十分富庶,华阴县又倚华山而临黄河,是八百里秦川最形胜之处,自然更是烟火繁盛。云秀几次路过华阴县,都没能好好观赏过,这次华阳真人说“若一日来回不得,可留宿一夜”,云秀当然说什么也要仔细走一走,看一看。
    至于令狐十七家的温泉,她却是头一次听说夏初的时候她得罪了令狐十七,之后令狐十七便只送节礼,其余无片言存问。
    修竹管引泉水,不留神挖出温泉来,于是干脆在别墅里修一处温泉池,这么有趣而值得炫耀的事,他竟都没写信告诉她。
    云秀觉着,他若不是专心修养至不问俗事的地步,当就是下了狠心要同她绝交了。
    云秀自我反省一番,觉着自己当日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没可恶到让人想同她绝交的地步,便只当令狐十七是在专心修养。
    因此,替她师父去华阴县别墅验看温泉一事,云秀也不打算写信告诉他。
    她准备验看好了就抢先进去泡一泡狠狠的泡一泡。等令狐十七出了关,明年春天回华阴县疗养时,再告诉他,“哦,你家温泉啊。我已经先泡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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