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她们跟崔氏说过,坐着马车出门。嘉柔见顺娘神色没有异常,还是沿途兴奋地看着窗外,倒有点佩服她了。昨日受了那样的打击还能这么快爬起来,不是内心非常强大,就是没心没肺。顺娘很显然属于前者。
    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错。只不过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注定是段孽缘。
    东市最大的布庄有很多贵妇人来,所以隐蔽性也做的比较好。前面是供一般人家挑选的,楼上则是专门招待贵客的。嘉柔自然算是贵客,她出手阔绰,掌柜很快把她迎到了楼上。楼上也是几个隔间,每间里都有人,有隐约的说话声。
    顺娘忽然捂着肚子说道:“郡主,我肚子不太舒服,要去方便一下。你先自己看看吧。”
    “恩,你去吧。”嘉柔不在意地说道。顺娘便问了绣娘,最近一个茅厕在何处,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嘉柔坐在隔间里,绣娘给上了茶水,殷勤地说道:“我接待了这么多夫人娘子,还没见过如您这般出众富贵的相貌。请问您今日要选什么布料呢?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嘉柔想了想:“做嫁衣的……有吗?”既然出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绣娘立刻明白:“原来您是好事将近,那我可要道一声恭喜。今日您可来对了,我们这儿刚进了新的布料,说句不夸大的话,连长平郡主的嫁衣布料都是从我们这里选的呢,比宫里的还要好。”
    她这话难免有几分夸大其词的意思,只不过眼下长安城最热门的也就是长平和虞北玄的婚事了。很多店铺都拿此做噱头,招揽客人,好像这样生意就会红火很多。
    “那你把好的都拿来给我看看吧。”嘉柔一副不差钱的样子,那绣娘赶紧去了。
    嘉柔坐在矮床上等着,从这里看下去,市上行人往来如梭,几乎每个店铺都是人满为患。穿着外邦服饰,长相各异的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跟店家砍价。听说每日在长安东西二市交易往来的铜钱多达数十万缗,可见贸易的兴旺。
    忽然,她看见一道伟岸的身影,鹤立于人群中,立刻退到了窗边。怎么又碰到他了?
    虞北玄似发觉,抬头往她这里看来。她闪得快,他没看见。
    “使君,怎么了?”常山连忙问道。这东市人多眼杂,他本来不建议使君来的。若是有人暗杀什么的,就麻烦了。他们的暗卫虽然人数不少,可是难免会有不周全的。
    大概是错觉吧?虞北玄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他若呆在住处,只怕又会被长平郡主叫去教她射箭。她连弓都拿不住,哪里是真心想学,不过是想跟他呆在一起罢了。
    女人还真是善变,之前连番叫人杀他,一副宁死不嫁的模样,这会儿又认命了。
    身份再高贵又如何,在皇权圣旨之下,他们都只能乖乖从命。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嘉柔躲在窗边,等着虞北玄走过去。她看到有两个人出现在虞北玄面前,双方互相见礼。那两人中的一个,嘉柔认识,是京兆尹曾应贤。此人好色成性,前世到蔡州时,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她告诉虞北玄,虞北玄也很不高兴,还将她藏起来,直到曾应贤走了。
    他很少跟她说政事,人情往来,即便后来战事起,他也是让她乖乖地呆在蔡州。是她自己担心他的安危,才跟随军中照顾他。
    他们两个应该很早就认识了,曾应贤是舒王的人,那虞北玄背后的势力就是舒王,这点很容易联想。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能把淮西节壮大,他本身的能力自然毋庸置疑,更要多亏背后这个大靠山。只是曾应贤身边那个人……嘉柔好像也在哪里见过。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可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很关键。
    他们进旁边的酒肆中去了,嘉柔松了口气,同时又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等绣娘抱着一大堆布料回到隔间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人了。
    旁边酒肆之中,虞北玄和曾应贤走到雅间之中落座,点了几坛酒和一些菜。这酒肆虽在闹市之中,规模却不大,客人也少,谈事情方便。曾应贤拱手说道:“还未向使君道贺,您和长平郡主真乃一对佳偶,叫人艳羡不已。他日您若飞黄腾达,可一定要记得提携曾某。舒王面前,也请多多美言。”
    虞北玄回道:“京兆尹贵为三品的高官,掌管整个长安,如何需要虞某这小小的节度使提携?谁都知道您是舒王的左膀右臂,虞某应该请您多襄助才是。”
    这话说得曾应贤心中十分熨帖,亲自给虞北玄满了酒。虞北玄看向坐在曾应贤侧后方的人,问道:“不知这位是……?”进来之后,曾应贤居然没有介绍,而此人也没有说话。
    曾应贤这才回过神来,笑道:“这是我南边来的朋友,不是官场中人,今日恰好遇到了,又幸遇使君。他不善言辞,还请见谅。”
    那人恭敬地点了下头,虞北玄面上没有在意,却暗自打量那人,不像中原人士。不开口说话,怕是为了避免暴露口音。连姓名都不说,看来是暗地里的关系。曾应贤不愧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长安这样勾心斗角的地方,管理十分不易。在他之前,京兆尹十年九易,他却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八面玲珑。
    这时有个人走进来,在那人耳边说了两句话,虞北玄立刻听出是南诏的方言。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那人对曾应贤说了两句话,曾应贤道:“你快去吧。”
    那人告辞离去,曾应贤对虞北玄说:“他有些事要处理,不必理会。来,我们继续痛饮,今日不醉不归!”
    他们酒正酣时,常山也走进来,对虞北玄低声说了几句。虞北玄皱眉,起身道:“京兆尹先饮,我去去就来。”
    嘉柔绕到酒肆的后面,仰头望去,不知他们在哪个雅间。一楼有个简陋的梯子,能爬到二楼的护栏,想必是清扫所用。护栏只有几块木板,应当能承受她的重量。她今日出来本就穿着男装,弄脏了脸,身旁放着水桶和布。万一被发现了,也能糊弄过去。她沿着梯子往上爬,那梯子在嘎吱嘎吱作响,十分不稳。
    她硬着头皮,尽量放轻手脚。她一直在脑海中搜索那个人的信息,可是太模糊了,一定是被她忽略掉的重要人物,所以她要知道得更多。
    二楼的护栏就在眼前,忽然旁边的窗子打开,她没防备地跟窗里的人打了个照面。惊愕间,一只大手伸出来,抓着她的后颈,一把将她拉进了窗子里。
    她跌在那个人的怀中,一股熟悉的气息。
    “虞……”嘉柔欲开口,却被他一把捂住嘴巴。窗下有凌乱的脚步声,晚一点,她可能就会被发现了。他在耳边低声说道:“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是不是以为我跟京兆尹身边没有暗卫?还是你仗着自己郡主的身份,仗着有我,觉得他们奈何不了你?”
    她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眸,不由想起当年马市上,她骑的马受惊,横冲直撞,她怎么也停不下来。后来他从天而降地坐在她身后,三两下就驯服了那匹马。她回头看他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说她胆子大,带着笑意和纵容,一下就击中了她的心。
    后来月老庙她抛花牌,无意中扔到他身上,她心中有种上天注定的感觉。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说,一场炙热的爱情足够冲昏头脑,不顾一切。
    往事如烟,覆水难收。她推开他站起来,拍打身上的衣裳,冷淡地说道:“多谢。”
    这里应该是酒肆贮藏酒的地方,空间不大,角落和架子上摆满了酒坛。有些还带着红封,有些则是空的,空气中有非常浓烈的酒味。
    虞北玄笑了笑,她现在对他真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全心全意要做李家媳妇。虞北玄是胡人,从来不把汉人那一套放在眼里。他现在骑虎难下,不得不娶长平。可木嘉柔是他的女人,不管她嫁人了,还是变成寡妇,将来他定会夺回手中。李晔那个病秧子,不足为惧。
    他坐在地上,问道:“你要偷听什么?不妨直接问我。”
    嘉柔想想也是,就直接问他:“曾应贤身边那个人是谁?”
    她居然还知道曾应贤的名字。“你问他做什么?”虞北玄看到她皱眉,又补充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听他口音,应该是你们南诏的人。”他自小就在南来北往的商旅中长大,对各地的口音十分熟悉。
    南诏的人!曾应贤居然跟南诏的人有往来……嘉柔在屋中来回走了两步,脑海中电光火石,终于想起那人在阿伯家见过的!她当时跟二娘玩捉迷藏,无意间闯入阿伯的书房,看见阿伯在跟那人说话,然后马上叫他退下去了。
    “那人右眼上方是不是有块青色胎记?”因为这块胎记,所以她对这个人有印象,觉得他很重要。
    虞北玄刚才也看到了,点了点头:“你见过他?既然知道,为何还问我?”
    嘉柔没有回答。她现在有一种设想,这种设想足以颠覆她有生以来的认知。阿伯私下跟曾应贤有往来,恐怕这件事连阿耶都不知道。
    她举步要走,又回头盯着虞北玄:“曾应贤的事,你没有牵扯其中吧?”若他是曾应贤的人,不该帮她才对。
    虞北玄起身站起来,整个人如山一样压在她面前:“我不知道曾应贤在做什么,自然不会与他同流合污。你先在这儿呆着,别乱动,我一会儿叫常山来带你离开。”说完,随手挑了一壶酒,也不等嘉柔回答,就径自开门出去了。
    他回到席位上,亲自为曾应贤满上:“抱歉,久等了。刚才上的酒不好,我又亲自去挑了一壶。这酒年份刚好,喝起来也够劲。”
    “素闻使君酒量惊人,看来对酒也颇有研究。今日我便好好见识一下。”曾应贤笑道,与他碰杯。
    嘉柔独坐在原地,还在想今日的事情。也不知道虞北玄说的是真是假,她现在没办法信任他,他就算做了什么,难道还会自己承认?让她更加难以接受的是,阿伯可能背叛了他们。
    以前发生了任何事情,阿伯都是坚定地站在阿耶身边,大小事情,阿耶也都会跟他商量。他还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对几个小辈都很好,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这样一个人,却暗中跟朝中的势力来往。竞舟大会上的事,难道是他所为?
    嘉柔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只觉得四肢冰凉。人生有很多事情,真的要重头来过,才能知道到底错过了什么。
    常山很快就来了,带了一个兜帽罩住嘉柔,要她扮做护卫,跟着他下楼,又亲自送她到布庄旁边。他对嘉柔叮嘱道:“郡主以后不要再冒险做这样的事。那些人比您想象中的可怕,这次幸好使君出手,否则就难说了。”
    常山这番话似曾相识,好像在南诏她也说过,笑着谢了常山。无论虞北玄如何,常山还是跟上辈子一样温厚老实,忠心耿耿。嘉柔当时只迫切想要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也没有多想,现下觉得自己的确莽撞了,毕竟曾应贤的底细她不知道,有多危险也不知道。潜意识里觉得虞北玄也在,便有恃无恐了。
    因为上辈子无论她跟长平闹得有多厉害,总有他在默默善后。
    她再次感慨,人的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
    辞别常山,嘉柔擦干净脸,镇定地上了楼。顺娘已经回来了,正在隔间里等她:“郡主,你到哪里去了?我还让随从四处找你。”
    “隔壁有人在走双陆,一时兴起过去看了看。我挑好了,我们回去吧。”嘉柔随手拿了一匹布,下楼付钱。她面上镇定,却心急如焚,想着一定要尽快通知阿耶。
    顺娘默默地跟着她。她去过那个地方了,没有人在,只留了张字条,也不知道能否发挥作用。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阳苴咩城,连日来的大雨刚收,夜幕中挂着一轮孤月。木景清走到木诚节的书房里,看到阿耶独自站在窗前出神,表情凝重,不由地放轻了声音:“阿耶,那三家同意收兵和解。阿伯问您,最先生事的高家和刀家,要怎么处置?”
    木诚节没有回答。他手中拿着两封信,一封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广陵王给的。他原以为里面会是兵符或者令牌之类的,没想到只是几段文书。那些关于国史和律法的记载他十分清楚,可所记之事却触目惊心。他原先还不肯相信,觉得广陵王是否另有所图。
    直到第二封信半月之前从长安寄来,信是阿念亲笔写的,虽然字迹潦草,信上的内容却与广陵王所述的不谋而合。他这才知道,多年以来,自己最信任的兄弟,竟然包藏祸心。他很想去当面对质,但木诚孝密谋多年,没有证据,想必不会轻易招认的。
    他其实很想知道,这是木诚孝一个人的主意,亦或是整个木家的主意。阿嫂和几个孩子是否知情。但阿念在信中再三交代,让他别轻举妄动,他现在只能忍。
    “阿耶?”木景清又叫了一句。
    “没什么,我们去前堂吧。”木诚节收拾心情,暂且将这些事压下。
    崔氏一行人回到南诏的时候,内乱已平,也有了处置的结果。跟嘉柔所知的前世大体相同,刀氏和高氏被收了兵权,圈禁在家中,由另外两家轮流派兵看守。
    崔氏在路上一直有跟木诚节互通信件,也把信的内容都给嘉柔看。那日嘉柔匆匆回府,避开顺娘,将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崔氏。崔氏觉得事关重大,自然是坐不住了,立刻命府里上下收拾东西,举家赶了回来。
    路上花了一个多月的光景,不知不觉已经入秋了。
    回到家中,崔氏立刻去找木诚节商量,两个人整整谈了一夜。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虽然冷淡,但遇到大事,还是可以共同进退的。木诚节将内宅的事都交给崔氏处置,这种时候,他不想为柳氏分心。
    柳氏还被蒙在鼓里,跟顺娘打听她此行去长安到底如何。顺娘委屈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我自然不甘心,按照阿娘给我的锦囊找去,那里却根本没有人住,我留了张字条。之后母亲急着回来,我就没去过那里了。”
    柳氏想,那地方是城隍庙里的人告诉她的,按理来说不应该没人才对。可那位是个位高权重的人,想必有好几个住处,那只是其中之一,顺娘没有遇到也是正常的。再者就算他见到了顺娘,知道所求是这样的事,想必也不会出手相助的。
    柳氏便安慰顺娘:“那崔家郎君的身份与你确实不配,再耐心找就是了。你也是的,为何眼光要那么高?既然王妃给了你册子,你从里面挑个好的就是了。”
    柳氏跟顺娘想的不大一样。顺娘要挑自己喜欢的,做妾也没关系。柳氏却觉得人差一点不打紧,重要的是要做正妻。母女俩正在说话,阿常带了人过来,对柳氏说道:“柳娘子,王妃请您过去一趟。”
    柳氏觉得不对,以往请她过去,都是叫个普通的婢女过来,哪里需要阿常出马。何况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健硕的仆妇,像要拉着她去兴师问罪的模样。
    柳氏本就心虚,故作镇定地问道:“不知王妃唤我何事?”
    “柳娘子去了就知道。”阿常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顺娘也觉察出不对劲,挽着柳氏的手臂说道:“我跟姨娘一起过去。”
    阿常却伸手挡住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三娘子就在房中呆着,王妃只叫了柳娘子过去。”
    顺娘不明所以,柳氏心里却警觉起来,莫非她做的事被崔氏发现了?可按理来说不应该,那位明明都处置妥当了,连大王都瞒了过去,崔氏能发现什么端倪?
    她惴惴不安地跟着阿常到了崔氏的堂屋,阿常将人带到之后,就退出去了。堂屋上除了她,就只剩下崔氏和嘉柔两个人。她行了礼,问道:“不知王妃召贱妾前来,有何要事?”
    “昭昭,你来说吧。”崔氏看向嘉柔。
    嘉柔便站了起来,走到柳氏的面前,慢慢说道:“柳姨娘当年本是官家娘子,因为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家族获罪,没入奴籍。后来,你变成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又被曾应贤送给了阿耶,我没说错吧?”
    柳氏点了点头。
    嘉柔继续说道:“这十几年,你安分地呆在别宅,也没有存非分之想。可曾应贤忽然托人找到了你。他说有办法让你进云南王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是你以后得做他的眼线,对吧?”
    柳氏听完,脸色大变,立刻跪在了堂上:“王妃,贱妾不知道您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贱妾冤枉啊!”
    嘉柔笑了一下:“你先别急着喊冤。这次去长安,阿娘请了最好的小儿科大夫给景轩诊治。大夫说,景轩在娘胎里就十分孱弱,这种症状想必生下来,母亲就无法存活了。你如何解释?”
    柳氏没想到长安的大夫这么厉害,额头上开始冒汗:“许是症状相似,那大夫也只是推测……不能单凭此,就定贱妾的罪吧?”
    “姨娘说的也有道理。”嘉柔朝外叫了一声,“玉壶,把人带进来吧。”
    玉壶应声,命家丁拖了一个僧人进来。柳氏一看到他,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正是城隍庙里跟她联络的那位僧人!他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地说道:“云南王什么都知道了……他十日前抓住我,日日用严刑逼供……我就招了,你好自为之。”
    嘉柔命家丁把人带下去,此人留着还有用。
    柳氏嘴唇发抖,如遭雷轰。十日前木诚节便知道真相了,他却一直隐忍不发!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峻,爬到崔氏所坐的榻旁,抓着她的裙摆说道:“王妃,王妃请饶了贱妾。贱妾这么做,这么做都是为了顺娘!景轩的确不是大王的孩子,可顺娘是大王的亲骨肉啊!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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