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他打断她的话:“在长山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并不认同你,我甚至还在为宋简的遭遇不平,不过是因为,师父要我护住你的性命,否则就要我跟着死,我才救了你。”
    牢室中很安静,他的声音年轻而温和,在青黑色的石墙之间,轻轻来往回荡。
    “我吧……少年时候就离开了家,虽然我父亲人在帝京的朝廷上举足轻重,但我并不明白苏所谓权力,政治,究竟是什么东西。江湖上的是非黑白是很明晰,不需要分辨的。直到遇到你……”
    他说着说着他抬起头,望着头顶一双淡淡的影子。
    “身为公主,受过青州府牢前的五十杖,你仍能忍辱而活,宋简将你逼做奴婢,你却仍然能以一人之力,救下邓舜宜的性命。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不管身在何种处境,你都有你的坚持,所以,我虽不知当年朝廷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揭发宋简的时候,也许有你的苦衷。”
    除了许皇后,顾有悔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说起“苦衷”两个字的人。
    纪姜觉得耳朵有些发热。
    他的声音却还是没有停:“在我眼中,你是个很好的女人。”
    说着他,他似乎也红了脸。“对,就是个很好的女人。还有……”
    他低垂下头来,“还有……”
    脸上的红蔓延到耳根子,“还有,你长得也好看。”
    他用长得好看代替了“喜欢你。”未经□□的少年人,连表达也是笨拙的。
    “所以,糊涂公主,你别犯傻,你根本不欠我顾有悔什么,琅山所有的人,都要敬你为公主,既然如此,你就当我……当我是你的护卫,我做什么,都是身为护卫的职责,毕竟,你活着我才能活着。我只求你一件事,就当是为了我,以后,不论有多难,你别为了还宋简,把自己的命也给他了,他真的,不值得。”
    说完着一袭话,顾有悔的背景僵地像一面墙。
    然而,她柔软的脊背却轻轻地靠了过来。纪姜抱膝,与他背对而坐。
    “你是这个世上,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唯一一个,给与我纯粹温暖的人。但我此生,无以为报。”
    顾有悔不是一个灵透的人,若是换作宋简,一定能明白,这句“此生无以为报”之中包含着多少女人的玲珑剔透和决绝。
    顾有悔只是觉得背脊隐隐地发烫,周身都洋溢着一阵莫名地麻痒。
    多年江湖夜雨,孤枕独眠的冷清。酒桌上和兄弟们空谈女人的那份憨傻,都从回忆里被拎出来了,拎到她面前,坦然地摆开。
    他难为情了,但他真的喜欢她。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青州半载光阴,随着雨,静谧地蛰伏于人们伤情的记忆一隅。但火焰冲烧成蝴蝶的翅膀,人若飞蛾,都有灰烬的本质。
    次日,雨浓风浅。
    纪姜被带出府牢,顾有悔在马下等他,他穿了长山初次见面的那一身青衣,身上背着一个包袱。杨庆怀走他面前,咳了一声。
    “宋先生没说什么,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不过顾少侠,此人是朝廷的要犯,本官,和这些差役的也都是有家有口的,还望顾少侠,一路上,高抬贵手。”
    顾有悔笑了一声,“她不开口,我什么都不会做。”
    杨庆怀悻悻地点着头,又转向纪姜道:“临川姑娘,这一路上,你要受些苦头了,不过,这都是规矩,本官也是按规办事,望姑娘体谅本官。”
    纪姜屈了屈,“我明白,府牢这几个月,多谢大人照拂,大人对临川的恩情,临川永不敢望。”
    她说得恳切,可杨庆怀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忙摆手道:“时辰到了,给人犯上枷锁,上路吧。”
    差役们闻言,取来了枷锁,顾有悔正要说什么,却见纪姜摇了摇头。只好将头别到了一边。
    差役们正要上前。却听到背后一个声音道:“杨大人,不用给她上枷了。”
    顾有悔回过头。
    “宋简,你不是说你不来送她吗?”
    宋简没有理会顾有悔,撑着伞一步一步地走近纪姜。
    伞覆于二人头顶,纪姜抬起头来望向伞顶,又低头看向他握着伞柄的手。
    “爷,为什么不用上枷。”
    二人离得很近,她还是这样自然地唤他。
    “我说过了,你是女人,皮肉上的伤,我不一定都要你偿还。”
    第41章 杀戮
    “好。”
    纪姜在伞下笑了笑。
    “不怕我……去了帝京以后, 就此别过吗?”
    宋简弯腰, 靠近纪姜的脸。“有约在先,你不会跑。”
    说完, 他越过纪姜,看向顾又悔,话却是说给纪姜听的:“临川, 梁有善和锦衣卫, 或许会对你不利。到了帝京,在刑部大牢里好生呆着,不要轻易进宫。”
    纪姜凝眉, “梁有善……为什么会对我不利。”
    宋见直起腰:“你知道老侯爷让临死前交给邓舜宜的东西是什么吗?”
    纪姜摇了摇头。
    宋简淡道:以前的杭州知府叫汤平珍,是梁有善的养子,经过他这一任,南方半个州府的良田皆在梁有善名下。去年蝗灾过后, 顾仲濂亲下江南巡查,启用了浙党在江南地方上的一个新人主持清田。这一查,查出了他的老底。
    说这他叹笑一声, “本来,他若杀了邓舜宜灭口, 这件事就一了百了,但你放走了邓舜宜, 梁有善就只能把那些良田尽数散还,这是他在宫中多年累下的全部身家,临川, 梁有善不是顾仲濂,宦官这些人,财大于命,你即便到了帝京,他也不会轻易让你脱身,刑部大牢是顾仲濂的地方,你人在其中,不至于太过被动。”
    他的一袭话,说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字字句句,到像都是在为她的性命作想。
    纪姜的目光柔和下来,雨水在她的长发上凝结出一些晶莹的水珠。她仰起头,望向宋简的眼睛。她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
    逼得宋简侧头避开。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还是那一句话,爷,您没有放过我,但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我。”
    宋简往后退了一步,伞就此离开她的头顶,浓稠的细雨一下子包裹了她的身体。
    “你想太多,不过是别人的刀杀你,我不痛快而已。”
    说完,他已经转身,一面走一面扬声揶揄道:“顾有悔,我说过的话还是算数的,她值十两纹银,你出得起,人我就给你。”
    顾有悔对着宋简的背影啐道:“混蛋!”
    骂完,自己的脸却涨红了。看了一眼纪姜,却发现纪姜也正看着他,脸一下子烧得更烫了,忙系好剑,翻身上马。
    杨庆怀道:“时程也到了,走吧。”
    纪姜被锁入囚车,由五十个青州府衙的差役要送往帝京。
    过了长山就是紫荆关。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暑热了,顾由悔丝毫不许的纪姜受一丝苦,因此一行人在道上行得极慢。走了四五天,才慢慢悠悠地翻过了长山。
    紫荆关是青州与朝廷之间极其敏感的一处关隘,自从上回紫荆关失守以后,朝廷处置了前任的守将,另派王沛为守将。王沛是十分年轻,却已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他的祖父曾是威震鞑靼十部的镇国大将军王当盛,但其父亲并未继裴当盛的志向,弃戎装,考科举,后来平步青云入了阁,也就是现在的内阁辅臣王正来。不过王沛却一直仰慕祖父当年的威武之姿,自幼就在信王军中操练,人不过二十,已能独当一面。
    一行人行到关外,正稍作修整,差役们坐在一起说起这个少年将军,纪姜却叹了一口气。
    五月的关道旁,树木苍翠,正是中午,太阳毒辣,差役们多多少少都有些疲倦,有的靠在树干上小睡,有的取道旁的小河里取水去了。
    顾有翻山下马,跳坐道纪姜的车上。将一个水袋子递给他。
    “来,喝口水吧。等着太阳淡点,我们就入关,这一路就都风餐露宿的,也没好好休息过,等入了关,我叫王沛行个方便,让你好好歇歇。”
    纪将接过他递进来的水袋,却斌没有马上喝,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认识王沛吗?”
    顾有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两个果子来,用袖子仔细地擦着,一面擦一面道:“认识啊,不过,我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尿裤子不敢哭地毛小子,这会儿都是少将军了。”
    说完,他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树冠,“你说,我爹要是不把我送上琅山,送我去军中历练,说不定,今日在紫荆关城楼上立着的将军,就是我顾有悔了。”
    纪姜笑了笑,顾有悔将小心地将果子递了进去。“来,喝水没意思,你吃两个这个,甜得很。”
    “听你这样说,我到觉得,他怕是不认识你了。还能行什么方便。”
    顾有悔抱着手臂,不以为然:“他若是这样势力的人,那就当白认识了。我人不在朝廷,也不在军中,又不要他拉扯什么。”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刚才叹什么气啊。”
    纪将摇了摇头,“我上一次听到他这个名字,是三年前了。那一年,他们王家托了周王爷的老王妃去宋家说的媒,要求娶宋意然的。”
    “什么,娶那个泼妇?”
    他心直口快,到是想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了,说完又觉得后悔,忙咳了一声,补道:“还好,不然当年宋家灭族的祸事,又得把这个少将军搭上去了。不过……王家……欸……”
    他总觉得而有些奇怪,但又不大想得透帝京这些大家族的牵扯。拍了拍后脑,索性不处声了。
    纪姜淡声道:“想说王家为什么会求宋家这一门亲吗?”
    顾有悔点了点头。
    “这门亲是王沛逼着王正来去求的。”
    “哟,看不出那小子还是情种啊。”
    纪姜笑了:“你啊,别揶揄他。这件事,当年在帝京闹得很大。”
    “为什么,不就是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的事嘛,有什么可闹的。”
    纪姜道:“王家当时给王沛定的亲是信王的女儿,郡主纪翎,眼见都要下聘了,王沛却宁死不应,因此事被王正来打死去活来,半月下不来床。最后,王沛的母亲实在不忍心,才托我,去信王府退的这门亲。后来又托周王爷的老王妃去作的媒。
    顾有悔一面听一面甩着腿。
    “那为什么后来又……是宋意然不喜欢他吗?”
    纪姜摇头,“不是,他与意然两情相悦,不过,宋大人没有应这门亲事。”
    顾有悔将头靠在车上,“我记得我爹以前好像说过,宋子鸣其实也算是个贤臣,可是,就是那脑子吧,一根筋,全然不知道变通,听你这么一说,他还真是个老顽固。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不同意啊,王沛可是人中龙凤啊。”
    纪姜垂下眼睛,“王沛是个好人,可王正来却是个小人。宋简的父亲一生清白,不肯让王正来的儿子,污了门楣。”
    顾又回一把拍在车栏上,“这就是大糊涂了。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怎么能混起来看呢。”
    他说完这话,又想起来了自己在帝京做首辅的爹,声蔫了下来。
    “反正,我和我爹不是一样的人,他们利用你一个弱女子去争权夺势,我顾又悔就护你到底。”
    话音刚落,他猛然察觉不远处一点寒闪了闪。
    “小心!”
    说时迟那是快,纪姜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道“当”的一生,顾有悔反手一剑,将那东西打歪了去。
    纪将忙回头看去,却见身旁的树干上插着一把铁镖。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放她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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