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

    “我这一生,为了一道微弱的光明而活着,如今光明已不复,安能复存。丞相待荀彧之心,荀彧明白。已无汉禄可食,丞相念及我多年辛苦地平衡着汉室与丞相的关系,如今让我做个选择,荀彧是该做个选择了。”荀彧的手覆上那空空如也的食盒,曹盼摇头道:“不要,师傅,求你不要,不要。”
    “此生能收你为徒,是荀之幸。”荀彧与曹盼轻轻而笑,“若有一日,丞相果真走向了那一步,望你不改初心。”
    曹盼道:“师傅怕我变,那就看着我,把我看好了,没有师傅管着我,天下无人能制得住我,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荀彧轻轻地笑了,“你自制过人,不需要任何人管。”
    “师傅怪我阿爹吗?”曹盼终究问出了这一句。
    “有何怪。求仁得仁,这是荀彧的选择,与丞相无关。”
    “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曹盼轻轻地说一句,在她的心里,荀彧是君子,真君子。
    听到这话,荀彧第一次开怀地笑出声来,“明心亦是君子。”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荀彧嘴角溢出了血丝,曹盼大惊,“师傅。”
    “大夫,快去叫大夫啊!”曹盼叫唤着,燕舞已经上前给荀彧把脉,连忙的倒出一粒药丸想要给荀彧服下,荀彧却侧过了头,“不必了。”
    而在此时荀夫人走了出来,跪坐在荀彧的身侧,轻轻唤了一声郎君。
    荀彧朝着荀夫人一笑,曹盼抢过燕舞手中的药丸递给荀夫人,“师娘,师娘你让师傅把药丸服下,师娘。”
    可是荀夫人却没有动,她只是抱着荀彧道:“不必了。你师傅殚精竭虑一辈子,他累了就让他休息吧,我陪着他。”
    应着她的话,荀夫人的嘴角也溢出了一道黑色的血。
    “夫人。”荀彧轻轻地唤了一声,伸手抚过荀夫人的嘴角,柔声地道:“夫人不必如此。”
    荀夫人与荀彧一笑,“同生共死,不负君一世深情。你是这世上最守规矩的人,却为我做尽了不守规矩的事。你不在了,还有谁宠我,爱我。”
    曹盼死死地咬住唇,生怕惊着了他们。
    “我这一生为政事忙碌,愧对了夫人。”荀彧看着荀夫人满目尽是柔情,“夫人不怪我,我心甚喜。”
    荀夫人轻轻地笑出声来,“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此生与君相守,同生共死,妾之幸也!郎君,妾心悦你。”
    “夫人,彧亦心悦于你。”荀彧握紧荀夫人的手回应着,荀夫人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妾知道。”
    两情相悦,一生相守,何其有幸。今能同死,此生无悔。
    荀彧与荀夫人对视一笑,合上了眼,曹盼不知何时已经咬住捂在嘴边的手,血流了一流,她却发不出声音来。
    “令君,夫人。”燕舞上前探了他们的鼻息,连忙地叫人。
    荀彧诸子诸媳迅速地赶来,就是荀攸也是在第一时间赶到,见到荀彧与荀夫人交握的双手,嘴角的笑意,全都跪下了,泣不成声。
    纵看到曹盼,此时也无人能顾忌,而曹盼突然跌跌撞撞的爬了起来,燕舞想要去扶住曹盼,曹盼却不叫她近身。
    “娘子。”这样的曹盼是燕舞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心下急得要死。
    一路之上,曹盼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手上,身上,就连额头上都是伤,燕舞心急地直唤娘子,曹盼却依然不肯叫她近身。
    好不容易走回到了丞相府,曹操一直都在等着,卞氏在身侧陪着他,内侍在外头见到曹盼的模样都要吓死了,“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那么大的动静,曹操已经站了起来,卞氏也跟着去,看到曹盼浑身上下都血,那模样说有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盼盼。”卞氏上去想要看看她,曹盼却不让人近身,只是看着曹操道:“荀师傅服毒自尽了。”
    曹操整个人一颤,双瞳放大地直盯着曹盼,曹盼又道:“荀师娘与荀师傅服毒同死。”
    场面一片死寂,曹盼也似乎并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求仁得仁。啊!”
    曹盼痛苦地大叫一声,同时吐出了一口血,不支地昏迷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令君,荀夫人,一边写一边哭,好舍不得啊!哭,哭……
    第288章 当敬则敬
    “太医,快去叫太医。”曹盼这样的的情形吓得曹操一个激灵,逝去荀彧他痛,若是曹盼再有半点差池……
    曹操将曹盼抱起放到榻上,卞氏已经急急地去催促太医。
    一波的太医,非只有一人,颤颤地与曹盼号脉,个个都是胆颤心惊。
    “如何?”一群老家伙号了半天的脉都不坑声,而卞氏正给曹盼擦着脸,越擦越不对啊,“怎么那么烫。”
    曹操一听走了过去,一摸曹盼的头,可不是极烫,曹操直接怼了那群太医,“小娘子究竟如何?”
    一波太医直接给跪下了,“小娘子,小娘子数日奔波劳累,郁结于心,大悲于心,一时撑不住,撑不住……”
    “什么撑不住?倘若她有任何不测,你们都要陪葬。”什么郁结于心,大悲于心,曹操都不管,他只要曹盼好好的!
    太医们的心叫曹操的话说得都提了起来,“臣等,臣等必竭尽全力。”
    “不要,师傅不要,师娘不要,诸葛不要,不要!”曹盼似是被梦魇了一般喃唔着,“阿娘,阿娘我痛,阿娘!”
    真的痛,痛啊!曹盼痛得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哭泣地喊道:“阿娘,怎么办,怎么办?”
    无助之极,无力之极!荀彧之死似是将她心中的痛与恐惧都爆发了出来,曹操听着眼睛都变得腥红了,他上前将曹盼的双肩按住,不让曹盼卷缩起来,一字一句地道:“不痛,没事的盼盼,阿爹在,阿爹在这儿,你想做的事,阿爹会帮你做到,谁都拦不了。别怕,别怕!”
    不知是不是曹操的安抚起了作用,曹盼不再哭泣了,曹操回头冲着太医直吼着:“还不快开方捉药。”
    “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先把曹盼救回来,曹盼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曹操绝对会要他们赔命。
    而这一夜,许都注定是不太平的。
    荀彧之死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许都,甚至于天下。纵对外荀氏称作是病故,而他们夫妻情深,荀夫人也一道去了。其中之事,许多人都清楚。
    生前而为尚书令,荀府设下灵堂,各家纷纷前来拜祭,就连曹操也亲自前往,并亲自为荀彧写了忌文,于灵堂之上更是痛哭不矣。
    他的悲伤是真,相伴二十年,荀彧原是他最信任的人,走到今日,道不同不相为谋,荀彧终还是选择了汉室,他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曹盼是在荀彧死后的第七日才幽幽转醒,此时的她已经憔悴得不像样,睁眼问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师傅跟师娘下葬了吗?”
    “未曾。”平娘回答,曹盼坐起来开口道:“更衣。”
    “娘子。”这七日,曹盼反反复复的发烧,太医们都怕死了,曹盼还一直不醒,纵然如今醒了,那也并不代表曹盼没事。
    曹盼道:“师傅教导我一场,师娘待我如同亲女,我岂能不去祭拜。更衣。”
    她连站起来都费力,说话更是轻得让平娘心惊。
    平娘眼中含泪,又不得不听曹盼的,一把抹过泪道:“好,奴这便与小娘子更衣。”
    换上一身黑衣,那是刚做好的,只是穿在曹盼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才病了七日,竟然瘦成了这样,平娘止不住地落泪。
    曹盼喘了一口气道:“莫哭,我不是还活着吗?”
    她依然还活着,可是荀彧与荀夫人他们都不在了。纵那是他们的选择,依然叫曹盼痛彻心扉。
    曹盼如今的状况连站都费劲,骑马是不能的,车驾备好,曹盼到达荀府时,对于她这个荀彧唯一的弟子,都知道这几日病危,曹操在痛心失去荀彧之时,也同样的害怕曹盼有个三长两短。
    当她进入荀府时,前来拜祭的人看着她的模样,许多人都在想,若是曹盼果真的病死了那该有多好!
    可惜啊,曹盼纵然病了几日,如今看着像是迎风而倒的模样,她依然于荀彧与荀夫人的棺木前三跪九叩,执为徒之礼。
    荀攸看到曹盼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的模样,与曹盼作一揖,“叔叔最是爱重小娘子,万望小娘子多保重,叔叔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还得要小娘子帮他完成。”
    曹盼听着看着荀攸道:“荀军师何意?”
    “叔叔与荀氏留有遗言,当日曾应诺若有一日小娘子需要荀氏的藏书,荀氏的藏书尽供小娘子所用。”荀攸将荀彧与荀氏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告诉曹盼。
    这是当初曹盼将三百亩的盐田送给荀彧时,荀彧答应曹盼的事。
    想到荀彧所说的求仁得仁,他之一生为了一个信仰而付出所有,他是真君子,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可是,他也知道,曹盼虽心无汉室,却有天下百姓,曹盼会为这天下百姓而谋利,这也是他要支持的。
    曹盼张了张唇,“我知道了。”
    “我想再看一眼师傅和师娘。”曹盼这么与荀攸说,荀攸不明曹盼何意,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娘子请。”荀攸引了曹盼到棺木之前,曹盼原本是最后见荀彧夫妻的人,如今要再见看他们一眼,荀攸不解其意。
    而曹盼看着荀彧与荀夫人紧闭的双目,嘴角的笑意看得曹盼的心酸。荀夫人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曹盼的脑海中,“你是最讲规矩的人,却为我做尽了不讲规矩的事。”
    去教坊,玩骰子,或许更多。那都是荀彧与荀夫人一道做过的事。
    克己之极的荀彧,一生只为荀夫人丢弃所有的规矩。荀夫人明白,所以她选择了同死。
    “咳咳!”曹盼突然咳嗽了起来,一口血咳了出来,荀攸大惊。
    曹盼颤颤地拿着帕子将擦了干净,轻声地道:“无事。”
    “下葬之日定下了吗?”曹盼问了荀攸,荀攸点头道:“已经定下了,就在明日。”
    “好,盼,告辞。”曹盼将帕子收在手里,与荀攸作一揖,也同荀彧的诸子作一揖,皆以还礼。
    静姝与燕舞连忙地扶着曹盼,进来拜祭之时曹盼不许她们扶她,而今的曹盼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不让她们扶着都不行。
    “没想到荀令君之死竟然对她的打击那么大。”私下见到曹盼这副模样,不少人窃窃私语。
    “我倒是希望她这病好不了。”
    有些希望的又何止是一人,曹盼回去之后再次发起了高烧。
    忧思过重,伤心过度。其中之一都能要人命。
    荀彧夫妻下葬曹盼终究没有去成,她虽然昏昏噩噩的想要去,还是叫赶来的郭夫人劝住。
    “你伤心的是什么?你痛苦的是什么?荀令君若在世,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郭夫人轻柔而冷清的声音就像是一道清溪灌入曹盼的脑海。
    曹盼看着郭夫人道:“原来有很多事不是只要努力了,尽力了就能如愿的。像荀师傅那样的人,穷尽一生都不能让他改变。”
    “这样不好吗?”郭夫人问了曹盼。
    “能得这样的人所拥护,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与阿爹都没有这样的福气。”曹操没得最后争得荀彧,而她也同样没能争得诸葛亮,哪怕他爱她,可他依然不会为她改变他的信仰,他的志向。
    郭夫人道:“是啊,荀令君者,真君子也。天下之大,像荀令君那样的人何其难得。如荀夫人一般,得他倾心,愿与之同死。”
    同死啊,那是对于一份感情最大的付出。
    曹盼动了动唇,“我以为自己很爱他,可是跟师娘一比,我似乎又不爱他。我若爱他,就不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叫他一生都因我为人诟病;师傅说他教导了我那么多年,我应该是最懂他的人,但是我最终却依然想让师傅改变。可是,那变了的人,还是荀令君吗?他又还是诸葛亮吗?”
    郭夫人知道,荀彧之死对曹盼的打击很大,更重要的是让曹盼认识到一点,她这一生,注定了得不到诸葛亮,哪怕刘备死了,汉朝亡了,或者真到了那一日,诸葛亮会跟荀彧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后悔了吗?”郭夫人轻声地问,“哪怕如今你明白,他和荀令君那样的人,信仰,志向,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你后悔爱他,与他纠缠了吗?”
    曹盼目光坚定地道:“不悔。哪怕重来一次,遇到他,我也不后悔我曾经做的一切,甚至要把我自己烙在他的心上,让他这一辈子除了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郭夫人伸手抚过曹盼的脸,“既然如此。那就爱着吧。不必生生的将这份爱刮掉,喜欢上这样的一个本就是一种幸福,能让他喜欢你,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是啊,就像荀夫人一样,她难道不想跟荀彧继续相守下去吗?可是,荀彧活得太累了,累得她都不舍,也不愿再让荀彧违背自己的本心,痛苦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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