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舱房里,江月儿早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甲板上虽然摇晃,回到舱房里,那摇晃劲没减,反而因为门户狭窄,还多了分气闷。
她虚弱地道:“扶我去甲板上。”
莲香和荷香看她吐得这么辛苦,哪里敢:“小姐,吹了风更不容易好,您还是先躺着吧。”
江月儿坚决推开她们:“再躺我就要死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没提防门口站着个人。
此时船身又是一晃,她脚一软,跌到了那人身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香味,江月儿竟觉得头晕好像好了点,干脆赖着不起来了,哼哼道:“阿敬,把你那香再给我一些吧,头晕得很。”
杜衍不语,将她重新扶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少爷又是在闹哪一出。
其实杜衍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闹哪一出。长这么大,叫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少了。这于杜衍,是个很新鲜的经历。他觉得他得把这问题快些弄清楚。
他觉得他怪纳闷的,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招严小二喜欢。看她吧,勉强算长着鹅蛋脸,但那脸上的肉坠坠的,都快把鹅蛋脸坠成圆脸了。好吧,现在她是瘦了不少……眼睛也越发大了,好吧,勉强算她好看……但就凭她动不动就欺负人的性子来看,居然还有人受得了她。这人居然还是严小二!打小除了他之外,就数严小二被这小胖妞欺负得多!严小二他没病吧?
当然,他觉得最病的还是他。听见严小二想娶小胖妞后,他居然没觉得解脱开心,反而心里一直闷到了现在,而且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满头大汗,他好像更闷了。
杜衍倾身过去,还没拿起铜盆里的布巾,船身猛地一晃!
“哇”地一声,江月儿半仰起身子,吐了他满身!
杜衍:“……”快回去换衣服吧,还站这干什么?小胖妞壮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她能有什么事?
“你要不要紧?”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江月儿闻着那股熏人的酸臭味,差点没闭过气去:“你快离我远点,我要被你熏死了。”
杜衍:“……”知道了吧?这丫头从来都不识好人心的,还关心她干什么?
“有什么事记得到隔壁叫我,稍后我叫墨生把香送来。”离开前,他听见自己这么跟两个婢女交代道。
……
说来也怪,闻了杜衍送去的香后,江月儿的晕船竟慢慢好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都能被扶起来喝粥了。
闻讯而来的外公外婆放了心,又因年纪大了守不住,只好千叮万嘱地回了自己的舱房。
留下杜衍一个坐在床头不肯离去。
江月儿觉得他今天一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总感觉他好像在看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冷不丁睃她一下。等她发现了,就大大方方地抬头,好像在问她“怎么了”。
问他吧,他自然不会承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江月儿终于受不了地把他也撵了出去。
因着头一天吐了在甲板上这一场,后头由外婆米氏作主,硬把江月儿按在床上养了四天,直到船到港的那天才许她下了床。
江月儿就像被放出闸的小鸟一样,一出门就跑到了众人的前头:“外公外婆,这就是松江吗?码头好大啊。”
她猛地一回头,就看见杜衍匆匆移开的眼神。
又是这样,又来了!
江月儿杏目圆睁,就要拦着他问个好歹出来。
却被他轻巧地闪了一下,先于她跨上了甲板。
“老爷太太,你们可回来了。”一个穿布衫的中年人神情激动地扶住了外公外婆。
外公还稳得住,外婆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是啊,真没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
一句话招得中年人旁边的妇人落了泪:“就是,要不是那天杀的傅家从中作怪,老爷太太也不用这把年纪还——”
外公咳嗽一声,隐晦地看了江月儿一眼。
傅家?难道说,外公外婆当年到杨柳县来是真的有什么隐情?江月儿看向杜衍,发现后者正在看她。见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回去说”的信号。
中年妇人忙堆了笑,同中年人上前行礼:“这就是表小姐表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可真是生得俊呢。”
“这是你王叔王婶,我们家的房子就是他一家在看。”米氏已经恢复了平静。
江月儿笑眯眯地扶住两个人:“王叔王婶千万别折煞我了。以前听外婆说起你们一家,她总说,要不是在松江有你们照应着,她也不能放心在杨柳县修养这么些年。”
好听话谁不爱听,这一夸,王婶看江月儿眼神亲近了好多,笑着谦虚两句:“老爷太太信任,我们哪能不尽心呢?表小姐在船上可好?大爷呢?他在杨柳县还住得惯吧?”
“……”
擅谈的江月儿遇上了擅谈的王婶,坐在马车上,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的了。
“这孩子,也不晓得成天哪来这么些话说。”外婆米氏挑了帘子,望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里的外甥女,笑与丈夫道。
杜老爷目含忧虑,没答话。
米氏推推他:“老头子,你出什么神呢?一回来就是这副样子,那傅家老爷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在想,大妹这事,怕是瞒不住月丫儿了。”
米氏叹了口气:“女婿也是,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我都说不要孩子们送了,他死活不听,遣了一个跟来不算,还又遣了一个。要不是我实在在杨柳县住不惯,也不会急着回来。你说,她娘这点事要叫月丫儿知道了,会不会——”
“会什么?”杜老爷板了脸:“你别瞎胡猜,你也不想想,咱们月丫儿是这种人吗?我担心的是,傅家老爷子死了,傅家人毕竟还在,万一碰上了,两边又有这样的旧怨,年轻人气盛,要是出点事就不好了。”
米氏听得眉头直皱,等杜老爷一说完,当即拍板:“那就不让她乱走了。原本这孩子就被女婿惯得性子野了些,在松江的这些天,正好扳扳她的性子。”
连管教孩子的招式都这么相似,要不怎么说米氏是杜氏的亲娘呢?
不过,江月儿从小跟她娘斗智斗勇这么些回,要是个小小的院子能关住她,她就不是今天这样子了。
进了杜家老宅没有半个时辰,从发现外婆不让她出门开始,她就感到了不对。
她赶紧去找杜衍问主意,结果被告知,他吃完午饭就被王叔领着,到附近的书肆去了。
个没良心的家伙,居然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她抛下了!
江月儿气得在宅子里来回转了一圈,就来了主意。
把两个婢女支开之后,她掖起裙子,嗖嗖爬上院墙旁边的老榆树,拍拍手,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江月儿满意地拍拍手:在严老爷家的那几年,虽然没学到什么正经本事,但总是跑跑跳跳的,叫她的身形比一般人灵活健旺了很多。至于爬树,她四岁就会了。
不过,自从她有一年在家里爬过一回,把她娘吓得半死之后,她再也没敢当着爹娘的面上树了。
外公外婆平常住在舅舅家,不知道她的这一面,不然的话,肯定不会那样大意。
“唉,你们看,杜家的院墙上面跳下来个丫头!”
江月儿刚一下地,就被弄堂里玩耍的孩子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你是谁?怎么从杜家院墙里头跳出来了?”
“是杜家的亲戚吧?我今天看见有马车进了杜家门里,肯定是杜老爷一家子回来了。你是杜琴吗?”
“我不是杜琴,”江月儿笑着澄清道:“我是杜家的外孙女,叫江月儿,专程送我外公外婆回松江小住的。”
江月儿立刻感觉到,她一说出“外孙女”三个字,那些孩子们脸上的好奇当即齐刷刷地消失了,她疑惑地住了嘴:“怎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有个穿着素色衣衫的男孩站了出来,他眼带敌意,问道:“你是杜家的外孙女?是你那个私奔的娘生出来的私生女?”
江月儿大怒:“你娘才私奔!你才是私生子!”她大骂着,就扑上来打了那男孩两拳!
那孩子没想到她动手连个招呼都不打,当下挨了个实在的,嗷嗷叫道:“你凭什么打人,你娘本来就是私奔的!我又没说错!”
江月儿反剪住他的双手,又“啪啪”给了他两下耳刮子,怒道:“你还敢乱说话吗?”
她携愤出手,这两记耳光扇得又重又快,那男孩嘴角眼见得肿了起来,叫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还不快帮忙?”
那群孩子这才反应过来,大叫着围了过来:“杜大妹的私生女,你快放了我哥!”
江月儿原想硬顶,看见围过来的孩子至少有三四个比她还高大,一蹬手上的那个,喊了声:“你们仗势欺人,不要脸!”撒腿就跑!
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接住人,再想追时,江月儿都蹿到了弄堂口!
那个挨耳光的男孩气得推开他们:“都傻了吗?还不快追?”
没跑两步,却看见刚刚那个打了他的死丫头又慢慢退了回来。
他心中一喜,才看清她后头还跟着几个人,那几个人膀大腰圆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赶紧后退转身,发现身后的小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溜得也太快了吧!
“月妹妹,你说,这个小子想怎么处置?红烧还是清炖都行。”
严小二狞笑着把指骨捏得卡巴作响。
他跟严大在码头上把货安排好后,想起他月妹妹今天刚到松江,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便拽着自己家的老大打听着到了杜家。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他活泼可爱的月妹妹被人追得像狗一样。二话不说,就帮着她把人捉了回来。
可惜那几个小子跑得太快,几个人动作慢了一步,只捉到了这一个。
江月儿无语地看他一眼:还真把自己当山贼了。
转向那个小子:“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你说我娘是跟人私奔了?”
那小子面含怒气,竟然不作声了!
江月儿看严小二一眼,后者会意,跟严大一人一边围住他:“不说是吧?不说我把你衣服全扒光,带着你到你家门口绕一圈,看你还说不说!”
看不出来,严小二平时在她面前憨憨的只会傻笑,平时没少干这种事吧?江月儿觉得她再也无法直视严小二的傻笑了。
“老大——”
“别扒别扒,我说了!”那小子哭道:“这事不能怨我。我家里长辈从小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弄堂最外边的杜家大姑娘本来是我小叔,不是,是我爹的媳妇,结果快要成婚的时候,她跟人私奔了。”
“胡说,我娘才不是跟我爹私奔的!”江月儿气得又想打人了。
“砰!”严小二一脚踹倒他,“还不说实话?”
那人嗷嗷惨叫着坚持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不信,你随便到弄堂里找个人问问,看他们是不是这么个说法?”
他如此铁口,连严小二都打不下去了,犹豫着回头:“月妹妹,要不——”
刚起了个话头,弄堂里头突然喧闹起来,起码有几十个人举着棍棒大叫着冲向他们!
严大脸色一变,叫道:“快跑!”
严小二一把抓住江月儿就要带着她走,被她反手拽住:“不能走,我外公外婆还在里头!”她再想不到,一来松江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她虽然不信自己爹娘会干出私奔的事,但显然杜家在此地跟人结仇不小,不然不至于她只是报个名字,就引来几十个人追打。自己一跑了之倒是轻松了,但害了两位长辈怎么办?
几个人只好又调过头来,叫那些人又拉近了些距离,严小二抄起手头的铁棍,喝道:“你先跑,我挡挡就来!”
几十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家伙,他怎么挡?江月儿正不知如何是好。
外头街上突然一声厉喝,一队穿皂衣皂靴,戴黑幞头的捕快疾步出现在弄堂口:“何人在此械斗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