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你是……?”对面的人问道。
    “这是我们大小姐。”吴厂长介绍到,“你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跟她谈。”
    那人也不客气,径自说道:“大小姐,今年棉花欠收,我们是非涨价不可了。之前看令尊的面子,我们已经压着价格很多年,但你总不能让我们做赔本买卖吧?好歹给涨一些。”
    其它几人也纷纷附和,见冯家的主事是个如此年轻瘦弱的小姐,还有点欺生的意思。
    许鹿笑了笑,也不请他们进去谈,而是让吴厂长去办公室取了文件下来,当众打开:“几位看清楚这上面棉花的市价和工厂每年从你们那边买取的价格,之前还大体持平,从民国九年开始,市价是一公斤七块,而你们卖给我父亲的价格是七块五。民国十年,市价是一公斤六块八,而你们卖给我父亲的价格仍然是七块五。到底是你们看我父亲的面子没有涨价,还是我父亲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没跟你们压价?”
    那几人顿时说不出话,怎知道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竟然已经将市场调查得如此清楚。冯易春是个书呆子,这个小丫头明显没那么糊弄。
    许鹿把文件合上,声音也冷了几分:“我用跟之前同等的价格向你们购入,已经是看我父亲的面子。但你们要搞清楚一件事,我不是我父亲。他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不愿意翻脸,我跟诸位却没什么交情。你们要把原料拿回去,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全部退货。但合同上白纸黑字,你们违约在先,光退回定金不够,还要赔偿损失。”
    这些人不过是被人撺掇,在这里聚众闹事,哪里真的想过冯家要退货。其中一个虚张声势地说道:“冯小姐可不要吓唬我们。在座的谁家还没钱请个律师。”
    “你觉得我在吓唬你们?”许鹿冷笑了一下,“那等着收律师函吧。”说完,她就转身往工厂里走。
    这下换那些人慌了,纷纷涌上前拦住她:“冯小姐,有话好好说啊。”
    “是啊,我们也是一时情急,才做了错事。我们一定会按照原来的价格按时供货的。”
    许鹿摇了摇头,坚决道:“抱歉,我不是找不到供货商。况且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工厂的日常秩序。所以我要终止合同。”
    吴厂长一听,心里着急。他们就是找不到新的供货商,才跟他们相持不下,大小姐这么一说,不是把路堵死了吗?可他是个聪明人,只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不会表现出来。
    那些供货商意识到事情不妙,怕是被人当靶子使了。他们这些年,就靠着冯家纺织厂那点比市价高的毛利过活,冯家要是退货,他们这么多原料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下家?而且现在很多工厂不景气,不压价已经算好了。于是他们纷纷哀求起许鹿,不让她走,还跟吴厂长说了很多好话。
    最后许鹿才松口道:“要继续合同,也可以,但你们必须同意改定价格为市价。其他的,没得商量!”
    第十五章
    供货商一听不仅没得涨价,反而降为市价,全都不干了,围着许鹿都不肯走。许鹿态度坚决,他们讨不到半分好处,渐渐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败下阵来,只能同意跟吴厂长重新签约。
    收购的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这一大堆的棉花也不知道要卖给谁。心里暗暗骂那个给他们出馊主意的人。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许鹿早就想要跟他们谈价格问题了,原本想等姚老板这批货赶出来之后再谈,没想到他们先上门闹事,刚好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解决了。
    “冯小姐。”人群外有人叫她。
    许鹿回过头,看见凌鹤年站在那里,十分意外:“凌先生,您怎么来了?”
    “今日我特意来向冯小姐道歉的。”凌鹤年欠了欠身说道。
    “凌先生太客气了。”许鹿向吴厂长交代了一下事情,请凌鹤年进去说话。
    坐在车里的袁宝急道:“六爷,那不是凌老板吗!他跟冯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昨夜冯婉姐妹出现在剧场,傅亦霆就觉得奇怪。以冯家的背景,应该弄不到那么好的包厢位置。可当时一片混乱,他也没有细问。现在想来,那两张票应该是凌鹤年给的。凌鹤年的身份背景很是特殊,也不知道冯婉是怎么跟他产生牵连的。
    他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
    “我们,我们不去跟冯小姐打声招呼?人都到这里了……”袁宝小声道。分明是想给冯小姐解围才特意来的不是吗?可他看到后视镜里六爷的脸色阴沉,也不敢再说什么,踩了油门,汽车便驶离了纺织厂,没留一点痕迹。
    厂房的二楼有一间很小的办公室,只够放一套桌椅,一张沙发和茶几。许鹿请凌鹤年坐下,泡了一杯茶给他:“地方小,请凌先生不要介意。”
    凌鹤年双手接过,望了望四周笑道:“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刚才我站在旁边看了会儿,想不到冯小姐年纪轻轻,却很有魄力,难怪能在短时间之内,让纺织厂恢复生机。”
    许鹿搬了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奇怪地问道:“凌先生怎么知道我家的事?”
    凌鹤年一顿,面上闪过尴尬之色,然后道:“实不相瞒,因为好奇心,我曾打听过冯小姐的事。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许鹿知道,一个有钱住一等船舱又住在破落里弄的小姐,的确是会引起别人的好奇心。像凌鹤年这样的背景,跟什么人交往自然要调查得清清楚楚。虽然有点不太舒服,但她也没说什么。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我本意是请冯小姐来看场戏,没想到发生了那件事,让你受惊了。”凌鹤年起身,再次道歉,“因为我父亲的人强行把我带走,我也没办法确保你们的安全。后来听说你被傅先生带走了?”
    许鹿点了下头:“凌先生不用在意。当时场面那么乱,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也应该先离开剧院。我听到舞台那边也有枪响,那些人除了要杀吴秘书……是不是还想对付你?”
    凌鹤年的眼中闪过一丝暗色,许鹿赶紧道:“凌先生若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实不相瞒,我父亲是北平政府的总理,与日方的关系一直很亲近。惠子的父亲和家父有些交情,二老也一直想撮合我们。但我本身并不认可父亲的理念,惠子也不想听家中摆布,所以托我去日本将她接来上海,做些生意。大概因此,那些人觉得我是亲日派,也想除掉我,没想到连累了冯小姐。”
    许鹿今天看了报纸,大概了解到一些。现在的南京政府和北平政府划江而治,各管各的。北平政府因为有军阀的背景,作风一直比较强硬和传统,而南京政府则以一些海归或者早期的革命党人为主,讲究新潮和改革。两边曾谈过很长时间的合作,但都没有达成共识,后来也就搁置了。
    日本人在北边的势力一直很大,迫切想打开南边的市场,首选之地就是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但上海已经被英美法等国瓜分殆尽,他们要挤进来很难,便花大力气贿赂政府官员,企图分一杯羹。吴秘书便是政府里的亲日人士头目,在他们看来,反正上海租界遍地都是,多一个日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此举遭到了激进爱国人士的强烈反对,才会发生昨夜的事。
    许鹿说道:“凌先生不用介怀。虽然我理解那些人的爱国之心,但他们牵连无辜市民的举动,并不值得赞扬。你更无须因为旁人的原因向我道歉。至少你让我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我虽然不太懂京剧,但因为看了你的戏,产生兴趣。我还要谢谢你,让我领会了国粹的魅力。”
    凌鹤年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口气也轻松了些:“若有机会,可以再请冯小姐来看我的戏。我保证不会再发生昨夜那样不愉快的事。”
    “好,一言为定。”许鹿笑道。
    之前凝重的气氛烟消云散,凌鹤年顺势拿出一个纸袋子,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冯小姐收下。”
    许鹿站起来:“凌先生这是做什么?我说了,昨夜的事只是一场意外,你的东西我不能收。”
    “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收下我才能安心。我还有事,不多做打扰了,告辞。”凌鹤年放下纸袋,匆匆起身离开,许鹿叫都叫不住他。等他走了以后,许鹿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深蓝色绒面的盒子里,放置一枚镶嵌水钻的蝴蝶发卡,做得十分精美。
    这东西一看就很贵重,得想个办法还给他才好。
    许鹿把东西收起来,叹了口气。她也该去傅公馆,向那个人归还风衣,并当面道谢了。
    ***
    许鹿回到家,将风衣仔细清理了一遍,又挂在院子里晒干。那风衣展开,像面旗帜一样,很是显眼。李氏看到,走过去问道:“小婉,这是傅先生的?”
    许鹿点了点头:“我准备洗好了,明天送还给他。”
    “我让老丁去就好了,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李氏下意识地说道。
    许鹿回头看着李氏:“娘,傅先生救了我和小清,怎么说我也要当面向他道谢,怎么能让丁叔代劳呢?”
    李氏想想也有道理,虽说她不赞成许鹿跟傅亦霆有过多的往来,但冯家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这一趟还是要去的。她握着许鹿的手说道:“小婉,过几天你邵伯父就来了。你的衣服都旧了,不如去买身新的,或者干脆做套旗袍,怎么样?你身条瘦,穿旗袍肯定好看。”
    许鹿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还能穿,没必要特意再去买或者做,便回绝了李氏。
    “小婉,你跟娘说句实话,你对那个傅先生是什么看法?”李氏担心地问道。她知道有些事不该这么早问出来,但不问,她心里又实在是不踏实。
    许鹿笑道:“娘,您怎么这么问?傅先生帮了咱们家,又救了我跟小清,我对他当然是感激之情。有什么问题吗?”
    李氏琢磨着,这感激之情应该发展不到男女之情那里去,稍稍安心了些,同时也更期待邵家父子的来访。
    第二天,许鹿在南京路的百货逛了一圈,也不知道要买什么送给傅亦霆。倒是找到了他风衣的那个牌子,一问才知道这衣服是在国外定制的,价格更是贵得离谱,许鹿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觉得空手去谢人,实在没什么诚意,但挑来拣去,看上的她付不起钱,付得起的又实在拿不出手,最后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了一个黑色的皮夹。但买完她就立刻后悔了,这种一般有钱人用的东西,那个人未必能看得上。所以她并不打算送出去。
    许鹿提着装风衣的纸袋子,站在傅公馆门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万恶的资本主义实在是太气人了,她根本都谢不起这个人。没想到守门的壮汉已经认识她了,殷勤地叫到:“冯小姐,您来了!巧了,傅先生今日没出去。快请进。”
    许鹿被恭恭敬敬地让进铁门里,迟疑地往前走。
    莫非他早知道自己要来,所以特意交代下面的人放行?摆摊算命也不能这么准吧。
    屋里还是那几个佣人在打扫,她以为照例要等会儿,其中一个佣人却说:“冯小姐,傅先生在二楼,您直接上去吧。”
    许鹿依言走上二楼,轻轻敲了敲门,叫到:“傅先生?我是冯婉,冒昧打扰了。”
    “进来。”里面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沉稳有力。
    这两夜这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反复响起,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推门进去,站在门边。
    傅亦霆站在窗户那里,背影挺拔高大,穿了身非常整齐的衬衫和西装裤子,还打了领带,像是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他其实就是个行走的衣架子,西装特别适合他的身板。但头两次在这里见到,他基本上不修边幅,可见私底下是个比较随便的人,今天不知为何要穿成这样。
    许鹿上前,把纸袋子放在桌上:“傅先生,昨天的事情多谢您。这是您的风衣,我已经洗好了。”
    傅亦霆站在那儿没动,只是问道:“脚上的伤好了?”
    “只是皮外伤,已经没事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傅亦霆没再说话,许鹿觉得干站着不自在,就说道:“实在不知怎么谢您才好,日后傅先生若有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觉得说完这句客套话便可以告辞了,没想到傅亦霆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她:“刚好,我有件事正想请冯小姐帮忙。”
    许鹿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您请说。”
    傅亦霆淡淡地笑道:“叶三爷要办场宴会,我缺个女伴,想请冯小姐陪我出席。”
    第十六章
    许鹿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直接说道:“傅先生不缺女伴吧?苏曼小姐应该很乐意陪同您前往。”
    傅亦霆早知道她会这样说,坐下来道:“叶三爷对我还算了解,知道苏曼那些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他想给我正经介绍个女朋友,大概是名媛闺秀之类的,但我这个人自在惯了,不喜欢被束缚,又不好下他的面子。所以才请冯小姐帮忙。”
    许鹿现在有点后悔刚才说了那番话,以傅亦霆在上海滩的地位,若是他们俩同时出现在叶三爷的晚宴上,还不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她平静的生活只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而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傅先生……”许鹿想着怎么推辞。
    傅亦霆慢条斯理说道:“的确有点为难冯小姐。我想找个女伴不难,但那些电影明星或者交际花,全都上不得台面,叶三爷也不会相信。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冯小姐最合适。冯小姐放心,只是应付叶三爷。我保证不会登报,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你的生活。”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许鹿再没办法拒绝。毕竟人家对她有救命之恩,又是她主动开口说要报答的。只是她从没参加过这种宴会,也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傅亦霆似知道她所想,说道:“宴会的一切东西我会准备妥当,冯小姐当天到这里就可以。”
    “好吧。”
    许鹿告辞离开傅公馆,心情比来之前更沉重了。她并不喜欢欠人情,若说傅亦霆有别的忙要她帮,她肯定尽力。偏偏是这样的事,两个人有种越来越牵扯不清的感觉。
    那夜在剧场,他于危难之中现身相救,并将她和冯清带离了危险,她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触动。可触动之后,理智告诉她,背景身份相差如此巨大的两个人,应当保持适当的距离。所以她今日登门道谢,归还风衣,还买了礼物,原本是想做个了断。
    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
    说到礼物,她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下意识地找了一下。奇怪,那个装皮夹的袋子哪里去了?难道她放在百货忘记拿了?虽说不是非常贵的东西,但也花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她得去找找看。
    傅公馆内,傅亦霆为自己的机智而洋洋得意。他已经打听过了,叶秉添说是办个普通的宴会,其实是想给他介绍女人,而且这些女人全都来自上海有头有脸的家庭,并不是苏曼那种级别。当初他同意收下苏曼,一来是看在苏曼跟自己同乡的份上,二来他也确实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撑场面。
    可这次的性质不同,已不是苏曼之流能够抵挡的。他跟叶三爷之间的关系,不适合再爆发冲突或者矛盾。
    所以他需要一个大气并且足够聪慧的女伴,来化解这次的麻烦。而冯婉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亦霆心情很好地打开那个装风衣的袋子,发现里面有另外一个小纸袋。
    他提出来,上面印着个很熟悉的商标,里面有个包装精美的方形盒子,像是特意准备的礼物。
    难道是冯婉买来送给他的?
    这个想法让他雀跃。他迅速拆开盒子,看到一个黑色的双折皮夹。这种款式虽然普通,但也不容易过时,而且质感很是不错。只是他出门向来不自己带钱,所以看到这个东西还有几分新奇,拿在手上,左右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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