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六人长桌,一边三个,他们留了边上面对面的两个位置。一边是坐许嘉宏身旁,另一边……则是今天的东道主旁。
    有人刻意为之。
    姜迎落座,每一丝头发都感到不自在。他们这边,另一头的大城是个胖子,占地面积广,坐中间的人自然而然离姜迎这边更近,清冽的男士淡香时隐时现。
    姜迎对这味道并不陌生。
    这个认知挑战着她的面部神经。
    有许嘉宏这个话痨在,包间里永远不会冷场。
    他扯的话题海天海地,从国外的月亮根本不圆,到咱们当年多么青葱,再到大城你怎么又胖了,不胜枚举。
    几位男士就如何健身聊的火热,姜迎饮料喝多了,要去洗手间。
    他们坐的榻榻米,桌底做空,不用盘腿,但脚从底下出来需要一定的空间。
    姜迎不得不跟身边人说话:“麻烦,让一下。”
    她声音很低,但确保他是能听到的。
    孟璟书目不斜视,一副认真跟他们交谈的样子,纹丝不动。
    也不是纹丝不动,至少姜迎就发现,他刚才下意识侧了侧脸来听她说话。然后他毫无反应,浑身上下明明白白写着:我、就、是、故、意、的。
    怎么就这么擅长惹人生气?
    姜迎佛不下去了,将坐垫挪远,也不管会不会踢到他,双脚抽了出来。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这一系列动作显得相当迅猛。果不其然,脚没踢到,起身时肩膀却重重地撞了一下。
    当事人还没说什么,许嘉宏先叫了起来:“我们副班长怎么了,这么大脾气?”
    姜迎冷冷甩一句:“尿急。”
    许嘉宏哈哈哈:“姜迎还是一如既往的耿直啊。”
    孟璟书扬眉:“确实。”
    阿博和大城会心一笑,即将要追忆她以前事迹的模样。
    姜迎头疼,警告道:“别背后说坏话啊,我有眼线在的。”
    黄彦菲歪歪头。
    许嘉宏说:“不敢,不敢。”
    说是不敢,可是追忆起往昔来,许嘉宏根本收不住。姜迎从洗手间回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频频提及。
    “班里钥匙本来是我管的,刚开始特有热情,天还黑着就出门了。还不到一个月我就松懈了,每天到教室已经有十几个人在门口等着了。姜迎看不下去,还说了我来着,后来钥匙就归她管了。三年风雨无阻啊,基本都是第一个到的。”
    大城说:“是啊,不然怎么当纪委呢。想当年,我的迟到记录就是经由她的恶魔之手送给老班的,罚了好多次跑步,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跑得了十圈呢?姜老师真是我的童年阴影。”
    那时候姜迎是副班长兼任纪律委员,迟到早退、自习说话,都是要登记的。一周内违纪达到三次,法不容情,操场罚跑三千米。姜迎因此一度被戏称为姜老师。
    黄彦菲说:“得了吧,你高中就身高体重180了,还童年呢。摸着良心说,每次被记名两次,姜迎是不是都提醒你了?别说你们了,就连我们一宿舍的官员家属,都得一视同仁。”
    阿博沉痛道:“我就是自习爱聊天,有一次连着跑了三周三千米,后来姜老师每记我一次,就过来说我一回,苦口婆心啊,我都不好意思了,但我就是忍不住。”
    许嘉宏喝了口茶,感叹:“那些年我们被姜老师训过的话……连孟哥也没少挨说吧?那时候抽烟被姜迎看到了,恨不得见面就逮着讲道理洗脑。”
    孟璟书似乎笑了一下。
    姜迎心里有些乱,赶紧推开门,边回位置边面无表情道:“许嘉宏你还好意思说这些,要不是你这个班长不管事,我何必担这个责。还要嚷嚷让我请客?该你请我才对吧。”
    许嘉宏:“唉,这个一码归一码。让你请客那是私事,我不是帮你创造了很多跟……”
    姜迎目光如炬,盯紧他,许嘉宏登时闭嘴了。
    姜迎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许嘉宏和孟璟书一个宿舍的,又是班长。从姜迎对孟璟书有意思开始,前前后后帮她创造了很多次独处的机会,什么做值日啦,画板报啦,抽人开会啦,做活动排在一起啦,调整座位表啦,一桩桩一件件,全是黑幕。到后来,太明显了,全班都知道她的小心思。
    就是这样,她都没能实现自己的少女梦。
    许嘉宏收到警告,换了话题,插科打挥过去了,一顿饭也算吃的开心,除去身边人偶尔似笑非笑的目光。
    但姜迎不看他。
    就是不看他。
    许嘉宏非要凑这个局,是有男人的小私心的。
    因为他第二天还有工作,几个男人都没怎么喝酒,散的也不晚。听说黄彦菲住得远,许嘉宏立马表示自己和她一个方向,要送她回去。说罢又暗暗朝姜迎眨眼睛。
    “……”姜迎无语一阵,还是帮他助攻,“你跟他一道呗,反正他叫了车,不蹭白不蹭,周末地铁也挤。”
    黄彦菲轻飘飘瞥她一眼,两个人无声对话。
    ——干嘛?卖我?
    ——怎样,你不也卖过我?
    ——哼。
    黄彦菲没计较,很干脆应了。
    然后她又说:“本来想跟姜迎一起走的,既然如此,孟璟书你方便的话,可以送她回去吗?”
    姜迎:“?”
    其余几人竟默契地会意,纷纷称是,基本上是在起哄了。
    孟璟书笑着说:“姜迎愿意的话,当然没问题。”
    说罢看向她。
    群众投来关切的目光。
    姜迎咬牙,笑:“好啊,麻烦你了。”
    大家跟着许嘉宏到楼下,说他过几天又要回国外去,要送送他。他和黄彦菲上车后,各自散了,阿博和大城住处都不太远,坐公交去了,留下姜迎和孟璟书,大眼瞪小眼。
    最后是孟璟书先说:“走了,去停车场。”
    姜迎跟他一起进商场下电梯,停车场在负二层,她在负一层就停下了。
    “我去坐地铁,再见。”
    孟璟书蹙眉看过来,已然不悦:“有必要么,姜迎?”
    姜迎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直说:“和你待着尴尬。”
    他们离得近,孟璟书放低了声音,语气冷极了:“上床的时候怎么不尴尬?”
    周围都是路人,姜迎不欲多说,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直接走了。
    周末晚上的市中心商场,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走去地铁站的一路,她和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有人跟她一样,一人行色匆匆;也有人三五成群,嬉戏笑闹。商场里放着广播,商店里也有自己的歌单,身边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很多的人。可人越多,却越发感到只有自己一个。
    别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都只有自己一个而已,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抱着自己的回忆。
    她想起了过去的好多年,想起孟璟书,他这个人,他的话,听到许嘉宏说漏嘴时他的似笑非笑,全都使她无比难受。
    他大概都猜到了。
    若曾令他动容,过去那些暗地里的爱慕摆在他面前,便是她可嘉的勇气与努力。
    可他未曾。
    那些年,不过是愚蠢的笑话。
    第八章
    排队过了安检,要刷二维码过闸。姜迎在外套口袋没找到手机,以为是自己记错,放包里了,又把手袋底朝天翻了个遍。
    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发生让你心情更坏的事情。姜迎现在就遇到了。她盯着包底好一会儿,才接受了手机被偷的事实。
    怎么会这么大意?手机放衣袋里,周围这么多人,还一点不注意地走了一路。
    她检查了包里,东西都在,只有放在外套兜里的手机被偷了。
    身上没带钱。姜迎翻出银行卡,准备出去找atm取点现金。
    木着一张脸出了安检口,原路返回。快上电梯时,有人用力地抓住她的手。
    孟璟书紧紧盯着她,漆黑的双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情绪。他恼怒,也不甘,准备了很多话想要跟她理论,但看到她垂着脑袋灰心丧气的样子,完全说不出口了。
    他胸膛起伏着,自己克制了会儿,只问她:“怎么不接电话?”
    姜迎盯着地面:“手机丢了。”
    地铁站人来人往,他们两个站定路中,与流速格格不入,无数人绕过他们,如同避过两个倔强的路墩。
    大概是意料之中,孟璟书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无奈地,语气没再那么强硬。
    “送你,走不走?”
    姜迎低低地“嗯”一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姜迎没说自己住哪里,孟璟书也没问。红灯时他转头看她,她也不作反应,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
    车子驶进了东明嘉园,孟璟书停车上楼,姜迎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等关了门,孟璟书弯腰给她拿拖鞋,才没忍住,轻谑:“还以为你不会进来,刚才还那么硬气。”
    本来姜迎脸就绷的紧紧的,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玩笑到她耳里都成了嘲弄,钻心的讽刺。
    她眼红红瞪他,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
    “……”孟璟书拿纸巾给她,低声说,“哭什么,不就是丢了个手机,明天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姜迎不想显得太软弱,眼泪一擦,恨恨甩一句:“你懂个屁!”
    孟璟书:“……”
    行吧,还不算太丧。
    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确实是对付男人的杀器,她这一哭,孟璟书都没想要跟她计较态度问题。
    等了会儿,看她没再掉眼泪,孟璟书才说:“今晚就住这,明天陪你去买手机,再送你回去,可以吗?”
    姜迎发泄了一下,平复不少,含鼻音低声说:“谢谢,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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