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皇帝看她那微红的面庞和沾在颊边的几缕湿发,本想伸手抚一抚却还是没动, 只默然的叹了一口气, 先是拾了帕子擦了擦胸膛上粘着的泪水, 然后才起身从边上拣了一件湖蓝色云锦绣龙外袍披上。
    沈采采大约仍旧十分尴尬, 为了缓解这样的尴尬,她便开始叨叨叨的和他说话:“正所谓是‘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陛下要不然还是把袍子的衣襟拉紧一点,腰带系上?”
    “呵!”皇帝现在听着沈采采这话只想冷笑。
    他挑了下眉头, 索性转过身对着沈采采,开始整理起自己身上那件才披上的外袍。
    他那件湖蓝色的外袍甚是宽松,才披上的时候敞口处开得极大,露出大片的胸膛,肌肉线条流利,叫旁人看得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然而,皇帝的动作却是不紧不慢的,他就当着沈采采的面,一点点的收紧衣襟敞口,系上腰带。
    这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耍流氓。
    沈采采:“......”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是要瞎了,救命!
    皇帝享受了一下沈采采那面染薄霞和欲言又止的羞赧模样,这才扬声叫了人进来,吩咐左右给沈采采打水净面,顺便把沈采采那个哭湿了的枕头和被褥也给换一换。
    寝阁中的动静,候在外面的宫人自然也是注意到的,只是里面的帝后不出声,他们自然也不好就这么直愣愣的闯进去,只得压着担忧现在外面等着传唤。
    现今得了皇帝传唤,宫人们一时间鱼贯而入,一色的裙摆轻盈的绽开,就像是夜里无声开出的一朵朵花。
    随着宫人们的脚步,寝阁内一盏盏的烛光也跟着亮了起来。
    昏黄的烛光与殿上镶嵌的珠光融在一起,好似极轻薄的雪花一般落下,落在光滑平整的黑砖地面上,流光莹莹,明明暗暗,幽幽静静。
    清墨正好今日守夜,就在就站在宫人领头的位置。她满心的忧虑,虽是低着头却还是本能的用眼角余光悄悄的打量着只披了外袍的皇帝与哭红了脸的沈采采。
    这种情景实在是不由得清墨这般还未经过人事的女子不脸红、不多想:难不成是皇上夜里忽然起了意想要霸王那什么弓,娘娘不依,所以这两人方才哭闹起来了?
    就是不知道皇上霸王那什么弓成功了没有?
    虽然清墨一直以来最大的希望就是皇上和皇后娘娘能够早日同床,可是这种方式似乎也不是很好.......
    这般想着,清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皇帝成功还是不成功。
    不过,虽然心里纠结无比,但听着皇帝的吩咐后,清墨也不敢耽搁,听这便立刻起身去隔间打了热水来,双手端着金盆小步上前去。
    只是,正当清墨从金盆里拧了湿帕准备提皇后净面的时候却又被皇帝给叫住了。
    “还是朕来吧。”皇帝用指甲抚平了自己略有着褶皱的宽大的袖角,姿态间似有几分的漫不经心。他用那空出手来后便朝清墨伸出了手。
    清墨立时恭谨垂首,毕恭毕敬的将那块帕子双手递了上去,然后径直往后退了几步。
    皇帝接了帕子,这才抬手在沈采采那满是泪痕的面上仔细的擦拭了起来。
    沈采采哭懵了的脑子早便清醒了许多,见着皇帝越来越近多少有些尴尬,连忙说道:“要不然,还是我自己来吧?”她有些心虚,说话时也不敢去看皇帝,只低着头。
    然而,这一次,皇帝却没有与她发脾气或是冷眼嘲讽,他只是深深的看了人一眼,眸光微冷,但还是很快便把手上的那块帕子直接丢给沈采采。
    沈采采哭了半天其实也是又困又倦,但当着皇帝的面她还是强撑起精神,有一下没一下的擦了擦自己的面颊,将脸上的泪痕一点点的擦去。
    等着脸上干爽了,沈采采这才把帕子又递回到清墨的手上,道:“没事了,你们也下去吧。”
    清墨正欲行礼告退却又瞧见了沈采采略有些红肿的眼睛。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由道:“要不然,奴婢给娘娘点一炉安神香,这样您晚上也睡得安稳些。”
    沈采采略一思忖便点了头:其实偶尔梦到些回忆也是好的,可要是每次都是这么激烈的,她怕是也要神经衰竭了。今晚上还是好好睡一觉比较好......
    清墨不一时便领着人替沈采采换了一床新的被褥,然后她又亲自在赤金镂雕的香炉里点了新制的安神香,香雾袅袅而起,幽香脉脉,令人不由得心静了下去。
    诸事完备之后,她们这才恭敬的行了礼,轻手轻脚的退开去。
    待得清墨等人退去,寝阁一时又静了下来,只剩下皇帝与沈采采。
    皇帝方才状若无意的看了沈采采一眼,开口问道:“你适才梦着什么了,怎么就哭成那样?”
    沈采采这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大好意思,但想了想沈钧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人,于是便十分坦然的道:“我梦到我爹了。”
    皇帝不易察觉的松了一口气。然而,他的眉目依旧冷淡,语气听上去倒像是讥诮:“那你还哭成这样?”
    沈采采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适才的那一场大哭——事实上,现在冷静下来后,她自己想起来也觉得十分的难为情。
    只是,皇帝这都问起来,她也只好敷衍的回答道:“我好久都没梦到他了,忽然想起以前的事,难免有些感慨......”说到这里,她不免又想起梦里骑马的事情,顿了顿后便转头去看皇帝,“陛下先前还说要教我骑马,是真的吗?”
    皇帝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先是一怔,然后轻轻颔首,用淡淡的声音应道:“自然。”
    沈采采这便点了点头:“嗯,那明天早上起来,就先去挑马吧.......”她不觉又回忆着梦里墨骊的模样,神情有些微的恍惚,不禁又加了一句,“我要一匹黑马,全身乌黑的那种。”
    皇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口应了下来:“也好。”
    他记得沈大将军当初确实是有一匹黑马,那是一匹好马——只可惜也和主人一般将生命永远的留在了战场上。
    看样子,皇后确实没有骗他,她今晚的确只是梦见了沈大将军。
    但是这种不可控的情况依旧让皇帝觉得无比棘手和不悦........就好像他现今所为之竭尽努力的一切都只是泥沙堆砌而成的,只要一点的风波意外便会毁于一旦,而他却无能为力。
    沈采采并不知道皇帝此时复杂的心情。
    她抬起手掩在唇边,懒懒得打了个哈欠。然后,她才伸手拉起刚换好的被褥,低声道:“那就先睡吧,感觉离天亮还有好久呢。等天亮了,再去挑马.......”
    梦境和哭泣耗去了她许多的力量。此时的她又累又困,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不知不觉的弱了下去,说到最后便好似梦呓一般。
    她强撑起精神说完话,便觉得困倦又涌了上来,不觉的轻轻蹭了下颊边那柔软的新枕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抱着温暖的被子睡着了。
    皇帝并没有应声,只面无表情的站在一侧。
    此时此刻,他的面容便如窗外那高远的夜空一般,深沉冷漠,埋藏着无数的秘密和情感。
    波澜不动却更为可怖。
    他静静的看着沈采采近乎无暇的睡颜,沉默许久,想要伸手却还是叹了一口气。
    然后,年轻的帝王伸手拢紧了身上的袍子,抬步出了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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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采采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是大亮,照在一侧插着花枝的白玉花囊上,就连上面花卉蕊中的露珠都是明亮的。
    沈采采甚至都能听到窗外鸟雀清脆婉转的啼叫声。
    她下意识的往里看了一眼,结果发现皇帝的床榻上是空的。于是,她又伸手试了试榻上被褥的温度:这上面已然没有一丝暖意,皇帝估计真的是很早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一面琢磨着皇帝离开的时间,一面打着哈欠,沈采采终于出声唤了人进来:“清墨。”
    很快,清墨便闻声推门。她瞧着沈采采的脸色,小心的服侍着她换上衣裳,然后轻声贴在沈采采耳侧禀道:“陛下去书房了,临去前特意吩咐了,说是您要是醒了可以去寻他,一起去挑匹好马。”
    沈采采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很慢的点了点头,但还是道:“嗯,那还是先用早膳吧。”
    第42章 山中(二)
    比起正在吃早膳的沈采采, 大半夜起床去书房翻书的皇帝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
    周春海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呆着, 故而也没敢啰嗦, 就这么老老实实的候在书房外头, 等着传唤与吩咐。待得寝阁那头传膳的消息来了, 他这才悄悄的推门进去与皇帝通禀了一声。
    皇帝的檀木书案便设在临窗的位置上, 窗外是天然生成的湖泊,山风送凉, 拂动一侧的素色帘幔, 一室凉爽。
    此时正值春时,窗外湖泊里的那一汪春水便如最上等的翡翠,带着一抹极温柔明亮的碧色,清透莹然, 令人望之而觉舒爽。时有微风自湖面掠过,水纹粼粼, 波光潋滟, 就连那微风都带了几分熏人的暖意和花草水木的清香。
    晨间的阳光就着这一片动人的湖光山色从镂空雕花大窗折入, 照在皇帝的侧脸上, 使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看不清神色。
    周春海只看了一眼便恭谨的垂下头,低声禀道:“陛下,娘娘醒了,现在正在用早膳。”
    从现下的周春海的角度,只能看见檀木书案上面铺着一层玄色绣腾龙模样的锦缎,玉砚、笔架、镇纸一应俱全, 还堆着几本从京里送来的折子。只是,皇帝却没有动笔,只拿了本书,漫不经心的翻着。
    听到周春海的禀告后,他头也不抬,不紧不慢的又翻了一页书卷,淡声道:“知道了。”
    书卷翻动时细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书房里竟是无比的清晰。
    周春海虽是看不清皇帝的神色,但是只是听着皇帝这声调,心头便警醒了许多:看样子,皇上这心情可不是一般的不好。
    既如此,周春海更是不敢多嘴,躬着身子等了一会儿,见着上首的皇帝没有别的吩咐,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顺便还将书房的门小心合上。
    待得合了门,他这才略松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书房外探头探脑的周进儿,不由抬手敲了对方脑门一下:“你这贼头贼脑的是什么样子?“
    周进儿忙不迭的赔笑,忙与周春海道:“干爹不知道,我早儿领了陛下谕旨去马厩给娘娘挑马,这会儿正要进门与陛下回复.......只是,陛下今日心情不好,我这里少不得也得小心几分呀。”
    周春海就是见不得他这一肚子的小心思——该小心的时候不小心,不该小心的时候却是小心过头。他正欲教训几句却又瞥见了不远处的人影,忙收了脸上的神色,低声道:“马厩的事先等等,皇后娘娘到了,还是先接驾吧......”
    周进儿闻言亦是吓了一跳,顺着周春海的目光看去,果是见着沈采采与清墨一行人。
    周春海素是会做人,这才远远见着人影便已领着周进儿等人上去行礼了。
    沈采采才用过早膳,也算是吃饱喝足,精神不错也乐得与周春海几分好颜色,只温声问他:“陛下可是用过早膳了?”
    其实,沈采采才吃了早膳就赶来书房也是因为听清墨说皇帝半夜起身去了书房至今没有传膳,她想着自己昨晚上半夜的“扰民”行为也觉得很是对皇帝不起,觉得他许是半夜被自己吵醒后睡不着,心情不好才躲去书房的。既是因自己而起,沈采采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心虚,这便匆匆的吃了早膳,主动上门来关心皇帝了。
    周春海自是不敢瞒着皇后,便恭谨应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还未传膳。”
    沈采采叹了一口气,便道:“行了,你进去传个话吧,就说我让人炖了一盅燕窝粥,送来给陛下。”
    周春海不由又惊又喜,悄悄看了一眼,果是清墨手里提着个食盒子。他这就应了:“奴才这便去与陛下通禀。”他当下便进门与皇帝禀了一声,不一时便出来了,“陛下请娘娘进去。”
    沈采采想了想,从清墨手里接了食盒,径自进了书房。
    皇帝仍旧坐在书案后面没动,神色淡淡,只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沈采采道:“周春海没说吗?我是来给陛下您说粥的呀——听说您还没用早膳,我也不放心,只好亲自来一趟了。”
    皇帝不禁挑了一下眉头,又看了她一眼。
    虽然对方面上的神色仍旧很淡,但沈采采发现自己现下已经能够稍微的读出皇帝的潜台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知怎么的,对上他那目光,沈采采心里就更心虚了:唔,她以前确实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哪一种.....
    犹豫了一下,沈采采还是习惯性的扯了个借口:“而且,陛下昨晚不是答应了要带我去挑匹好马,教我骑马的吗?总也得等用了早膳才好起身吧?”
    皇帝抬抬眼,看了她一眼,似是不置可否。
    沈采采见他不反对,这便先把自己手上的食盒搁下,端了燕窝粥还有几样小菜出来,顺嘴道:“我出来急,只让人随便准备了一些,陛下可别嫌弃。”
    皇帝素是不挑剔这些吃食,更何况这还是沈采采亲自送来的,他更是不会挑剔,反倒主动的把自己书案上的东西往边上推了推,空出位置,好让她能把东西摆上来。
    大概是温暖的食物真的能叫人放松心情。
    皇帝用手端起端起那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眉目间的冷意似乎也褪去了一些,口上道:“朕已让人按着你的要求挑了几匹马,都是黑马,颇是神骏。等等再带你去看看,你自挑一匹喜欢的就是了。”
    这过了一晚,沈采采现下对于挑马骑马也是兴致缺缺,现下瞥见皇帝眼底的那一抹青色,反倒说道:“昨晚上是我扰了陛下安眠......我瞧陛下约莫也没睡足,不若再躺会儿补个眠,养足了精神再说挑马的事吧?”
    皇帝抬起眼,透过手上热粥腾起的白雾对上她那关切的目光,那才套上盔甲的心不由又软了下去,就连昨夜里积出的郁气不觉也散了许多。
    皇帝终于露出了今晨的第一个笑容,轻轻的道:“不碍事的。”说着,他低下头,喝了一口燕窝粥。
    滚热的粥米入了胃里,身上也渐渐暖了起来,皇帝心上亦觉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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