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魏璎珞楞了一下,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对方眼中流动的泪光。
    不由得想起她先前叹过的那句话——“没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
    “……你说得对。”魏璎珞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得低下头,“我还不能死。”
    既然这世上还有人牵挂着她,那她便不能死,她怕自己死了,对方会变成第二个她,陷入痛苦与仇恨之中,为复仇不惜一切。
    “好孩子,好孩子……”张嬷嬷怜爱的抚了抚她的秀发,“来,翻个身,嬷嬷继续给你上药。”
    魏璎珞乖巧的嗯了一声。
    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指,一涂上就火辣辣疼的伤药,一起落在魏璎珞肩上。
    她咬牙忍着,纵使伤痕累累,纵使有更好的选择,但……富察傅恒送的药,她一点一滴也没用过。
    第三十八章 回礼
    “少爷。”
    会用这个称呼叫他的唯有一人。
    富察傅恒回过身来:“找我什么事……魏璎珞。”
    天气已经渐渐有些凉了,宫女们纷纷换上了冬衣,却见一抹浅红自风雪中款款而来,那般鲜妍,那般娇丽,如一根沾了口红的妖娆尾指,划过之处,冬雪也染上了胭脂色。
    “少爷。”红衣少女行至富察傅恒面前,将一只样式古怪之物递过去,语笑嫣然道,“这是给你的。”
    富察傅恒没有接,只低头看着:“这是什么?”
    “皇后娘娘总念叨,担心你老站在风口上会觉得冷,可男人不比女人,用不了手炉,我去小厨房讨了一只猪脬,灌了热水,麻绳封口,揣在怀里可暖和了。”她说着,忽将手中之物往他怀中一塞,“你瞧,是不是呀?”
    富察傅恒心口一烫,也不知是因为她的关心,还是因为怀中之物。
    可他身为宫中侍卫,怎可收下宫女的礼物,若是被人发现,他不会有什么事,但魏璎珞恐怕要倒霉,于是伸手将那物推了回去:“不用了,我不冷。”
    却见眼前少女笑了笑,不但礼物妥帖,连理由也为他找好了:“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是皇后遣身旁宫女送你的,怎么,还不许皇后关心自家弟弟了?”
    富察傅恒还有些犹豫,却见她慢慢垂下头,叹了口气。
    “你送了我药,我也想回赠你些什么,只是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魏璎珞轻轻道,“你……可是嫌弃……”
    “……不嫌弃。”富察傅恒沉默片刻,抬手接过那热乎乎的猪脬,“谢谢你。”
    魏璎珞忽然抬头对他一笑。
    这之后的几个时辰,富察傅恒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眼前总是浮现出魏璎珞的笑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哈秋!”身旁好友海兰察忽然打了个喷嚏,然后双手搓了搓胳膊,“这 都什么时节了,紫禁城的风还这么冷,直接往我脖子里灌,啧!”
    其他侍卫也好不到哪里去,寒风料峭,可苦了他们这群值守的侍卫,一个个冷得牙齿打颤,却又不能擅离岗位,只能原地踏步,或者搓弄身体以取暖。
    在一群冻得脸色发白的侍卫当中,面色如常,甚至还有些红润的富察傅恒便显得极为显眼。
    “……你怀里藏着什么?”海兰察眼睛好使,手脚更快,话还没说完,手已经伸过去,一把将猪脬从富察傅恒怀里抢了出来,被热气一烫,他忍不住打了个畅快的哆嗦,然后惊喜道,“呀,这什么玩意儿,嗬,这么暖和!”
    一边说,一边忙不迭的将之塞进自己怀里。
    “还给我!”富察傅恒急忙伸手去夺。
    两人自小习武,富察傅恒虽强,海兰察却也不差,各种短兵相接的小巧功夫使出来,富察傅恒一时之间竟夺不回猪脬。
    “这么紧张干什么?”海兰察还有空调戏他,“莫非是别人送的?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心思却很巧,瞧你这幅紧张模样,估计也不是男人送的,莫非……是哪个小宫女给你献的殷勤?”
    富察傅恒急忙否认:“不是!”
    “不是?”海兰察立刻嬉皮笑脸道,“如果是女人送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但既然不是,那咱们兄弟两个还分什么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不客气笑纳了哈——啊!”
    乐极生悲,只见海兰察惨叫一声,铁塔似的汉子竟一下子滚落到地上,刚刚还喊着冷,如今却将胸膛紧紧贴在冰冷的雪上,如此还尤觉不够,双手不断掏积雪往自己怀里塞。
    “海兰察,海兰察!你怎么了?”富察傅恒急忙蹲下来探看,待看清情况,先是一惊,继而一怒,“……怎么会……”
    “魏璎珞!”
    正在扫雪的魏璎珞停下手中扫帚,回头问:“怎么了?”
    一名宫女对她道:“富察侍卫在宫后水井边上等你,说有话要问。”
    这么快?魏璎珞楞了楞,然后点点头:“多谢你了,我这就去!”
    早上分别的水井旁,两人又再次见面。
    一样的风雪,一样的红衣,不同的只有他的态度。
    富察傅恒一把扣住魏璎珞的手腕,俯视她的眼中难言怒意:“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害我!”
    魏璎珞昂头望着他,故作惊讶:“少爷,你在说什么啊?”
    “那只猪脬!”富察傅恒沉声道,眼中除却怒意,更多的是失望,“炸开了。”
    却不料下一秒,一样温热之物探进他怀里。
    软玉温香,竟是一只女儿家的手。
    泼天的怒意,都被她这一摸一抚消弭了大半,富察傅恒如同被剑刺中似的,连连倒退了好几步,直至靠在了井旁,被冰冷的井沿一凉,这才定了定神,但仍有些面红耳赤道:“你干什么?”
    “猪脬怎么会炸了呢?”魏璎珞的身体却依偎过来,双手重又朝他胸前伸去,“我瞧瞧,伤着你了没有?”
    她走得这样急,扑得这样义无反顾,简直是要与他一同堕进井里去。
    富察傅恒忙接住她,下盘一用力,人就如青松咬石般定在了原地,叹了口气道:“不是我,是我的好友海兰察,他被猪脬烫伤了。”
    魏璎珞楞了楞,然后慢慢低下头,将自己此刻的表情藏于阴影中,只轻轻道:“不是少爷受伤就好,定是我太心急了,只想着要早点将礼物送您,结果猪脬的口没有封严实,你的好友……他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不过烫伤不轻。”富察傅恒顿了顿,有些怀疑的眯起眼,“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魏璎珞缓缓抬起头,片片雪花融化在她的肌肤上,她呼出的热气几乎要氤氲到他脸上,这热意让富察傅恒也不由得脸颊滚烫起来,甚至觉得她不用解释,自己也会信她。
    “少爷,你真的没事吗?”魏璎珞慢悠悠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向他的面颊,“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烫伤了?”
    富察傅恒飞快抓住她那只不守规矩的手:“不,我没有……”
    “可你的脸很红。”魏璎珞的视线移到他的手上,“手也很烫。”
    富察傅恒真如烫伤般松开了手,颇显狼狈的转身就走。
    背后,是少女清脆如鹂的笑声:“少爷,其实猪脬夏天装了冰块,贴着皮肤凉爽极了,该日我重新做一个,给你夏天用!”
    富察傅恒却连回头应一声的勇气都没有,一路落荒而逃,回到侍卫值房中时,恰逢太医刚刚为海兰察换好药,正在收拾药箱。
    “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海兰察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没死在战场上,却差点被个暖壶给炸死。”
    “祸害遗千年,放心你死不了。”富察傅恒送走太医,寻了条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关心道,“太医怎么说的,要不要紧,需不需要给你批个假?”
    “那就给我批十天假,我也好避开这鬼天气。”海兰察毫不客气的讨了个假,见富察傅恒一口允了下来,轻松之余,又开始口花花,“我这可是代你受过,怎么样,跟我说说你那相好的事?”
    这样的玩笑,海兰察平时开得不少,但唯独这一次,富察傅恒楞了楞,面上竟有些燥,迟疑了一瞬才回道:“……哪有什么相好。”
    海兰察一看,有门,登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饶有兴致的对他说:“傅恒,虽然这玩意儿炸了,但我还是得说句公道话!处理猪脬多麻烦,又要用麻绳串起封口,还不得熬上两个通宵啊,人家这么为你,除了芳心暗许,还能为什么!”
    “这么麻烦?”富察傅恒忽然回过神来,对方这是在套他话呢!
    “可不是么?”海兰察拍着他的肩,乐呵呵道,“我敢用性命打赌,这送你暖壶的姑娘,一定看上你了!你呢?你喜不喜欢她?喜欢她哪一点?”
    哪一点?
    一瞬间无数画面涌入富察傅恒眼帘。
    她宛若胭脂般染红冬雪的衣。
    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笑。
    她被他扣在手中的滑腻肌肤。
    “喂喂,问你话呢?”海兰察摇了摇他的肩,“哪一点?”
    每一点。
    “……闭嘴吧你!”富察傅恒忽然恼了,却不知道是恼对方还是恼自己。
    “魏,别走啊,回来回来,开个玩笑而已,怎么生气了!”海兰察在背后扯着嗓子喊,却没留住富察傅恒的脚步,却也因此确定了什么,嬉皮笑脸的朝对方的背影喊,“天气冷了,下次你那相好若送你新的猪脬,记得借兄弟用用啊!”
    第三十九章 心腹
    “你又去扫雪了。”刚回长春宫内,魏璎珞便被皇后叫到身前,慈爱道,“本宫已同你说过了,以后不必再干这些活了,让珍珠她们去做吧,你有空,就多读些书,或者来本宫这里,帮本宫研墨,替本宫处理一些事情。”
    皇后显是真心要将她当做心腹来培养,否则的话,会宁可她做一只睁眼瞎,而不是让她读书写字,明白事理,甚至拿变卖内务库库存之事与她讨论。
    魏璎珞听得心惊胆战,又是忧虑自己是否爬得太高太快,又是感动于对方的看重,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不留神,就到这个时候了。”两个时辰过去,皇后搁下手中的毛笔,脸上显出一丝疲态。
    魏璎珞立刻走到她身后,双手轻柔的按着太阳穴,口中道:“娘娘,歇一歇吧,奴婢陪您说说话。”
    “嗯。”皇后闭上眼睛,暂时抛开繁忙事务,与她闲聊了些家常,“说起来,前些时候太医来报,说愉贵人最近经常半夜惊醒,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都不敢认了,太医说……这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魏璎珞斟酌道。“怡嫔不在,皇上就是她唯一的心药。”皇后叹了口气,“可皇上日理万机,哪儿顾得上她!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愉贵人不是董鄂妃,又去哪儿再寻一位世祖爷……”
    天下皆知,顺治帝独宠董鄂妃,当年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为她大病一场, 不惜落发出家,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都难为妻子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是一位坐拥天下的帝王。
    顿了顿,皇后自觉失言,有些怅然地笑道:“瞧本宫都糊涂了,说的这是什么呀!”
    魏璎珞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成为董鄂妃,但是期望太高,最后难免失望。
    有心宽慰她,魏璎珞想了想,道:“世祖爷待董鄂妃一片痴情,的确值得艳羡,但换个角度看,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哦?”皇后有些好奇道,“你说。”
    “皇后娘娘,董鄂妃病故,世祖爷伤心欲绝,辍朝五日,燃两座宫殿与无数 珠宝,甚至下令太监宫女各三十名赐死!对董鄂妃而言,遇到痴情君王自是幸运, 可那六十名无辜的宫人,他们也有至亲家人,也是活生生的性命啊!更何况,世 祖爷为了董鄂妃,置千万臣民于不顾。”魏璎珞叹了口气,“只怕文武百官、寻常百姓,以及后宫的其他妃子们,只愿皇帝无情。”
    “放肆!”
    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魏璎珞与皇后齐齐起身,然后朝对方跪了下去。
    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行至魏璎珞眼前。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双靴子。
    “谁准你妄议世祖爷,真是罪该万死!”弘历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带着无穷无尽的怒意,“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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