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第76章 旧人(六)
    “霍大小姐, 我记得你。”
    魏池镜一句话,便叫那些原本欺负着霍淑君的部将讪讪起来。见她当真是五殿下的故旧,他们收起了武器,告罪道:“是末将冒犯了。”
    “无妨。”魏池镜不看他们,对霍淑君道,“霍大小姐,你随我来。”
    霍淑君低着头,提着裙摆,跟着他入了霍府的门。这霍府本该是她的家, 可此时却显得陌生无比,令她有些惶惶的。但她却不敢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小心翼翼跟紧了魏池镜的脚步, 免得落了单。
    魏池镜带她站在花廊前,神色淡淡, 问道:“大小姐有何事?”
    言辞之间,并无什么敌意, 仿佛二人仍旧是从前关系。亦或者,他只是不屑于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做什么。
    霍淑君抬眸扫一眼他神色,心细细地轻颤起来,嘴唇亦是开开合合、嗫嗫嚅嚅的。
    她记得印象之中的镜哥哥要更生动鲜活一些,远比现在好看。纵使那时的顾镜不好接触、张口伤人, 可那也是一个分明动人的顾镜。不像现在,虽更威严、更高贵了些,但却像是带上了一张冰刻的面具似的。
    “镜哥哥……不, 五殿下。”她急急地改了口,小声道,“我娘和小郎将,都在这里,对不对?”
    “嗯。”魏池镜颔首,作为回答。
    “我……我知道,”她揪紧了袖口,艰难道,“镜哥哥也不想打这仗,只想过平稳安泰的日子。若是镜哥哥愿意放了我娘与小郎将,我定会说服我爹,不再与镜哥哥为敌,让天恭与大燕和解。”
    她这话说罢,魏池镜久久不语。
    半晌后,便听得一身轻飘飘的嗤笑。那带着讥讽的笑声悠悠落在了地上,叫霍淑君一颗心都揪紧了。她不由开始揣测,是自己说的话不够诚恳,还是今日来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叫镜哥哥看了心生厌弃?
    却听得魏池镜道:“霍大小姐果真还是个小姑娘。”
    说罢,便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转身对旁边侍从道,“你护送霍大小姐出不破关,送到江亭风那儿去。路上别让旁人将她欺负了去,免得落人口舌。”
    霍淑君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拔尖了声音,道:“镜哥哥!我是认真的!我和小郎将要好,只要小郎将肯开口,陛下没有不应的道理!”
    魏池镜的身子一顿。
    许久后,他侧过身来,略带讥讽的眸光落在霍淑君身上。他勾了唇角,慢悠悠道:“霍大小姐,你对朝政之事,又知道几何?”
    霍淑君懵了一瞬,支支吾吾道:“知道……这么一些吧。”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霍将军会听你的?”他问。
    “……”霍淑君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向来信奉‘兵不厌诈’的天恭会愿与我大燕和解?”他又问。
    “……”霍淑君依旧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又怎么确信,我魏池镜……不想继续这场战争?”魏池镜挑起了眉头,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眼底明晃晃的嘲意,叫霍淑君的心都揪紧了。
    她被这些问题逼的手足无措,只能结结巴巴道:“我知道镜哥哥是那样想的,镜哥哥一定是那样想的……没有谁想见着生离死别……”
    说他后来,便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确实是想哭了。她想起往昔在不破关的岁月,只觉得那简直是大梦一场——镜哥哥与小郎将隔三差五来教导自己习武,娘亲每日聒噪地催促她找个好夫君嫁了,爹爹时而和蔼、时而严厉,七夕的花灯,夜晚的烟火,鹤望原的芦苇……
    那时的她竟还终日嫌这个不好,嫌那个不够。如今看来,这些她所嫌弃的东西,明明都已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送霍大小姐出城。”魏池镜又叮嘱了一声。
    “是!”他身旁的侍从抱拳领命,上来就要请霍淑君出门。霍淑君咬咬下唇,忽然紧紧地跟上了魏池镜的脚步。
    “镜哥哥!”她带着哭腔尖声吼了一句,“你放了我娘和小郎将,我留下来,我代替她们!”说罢,便一撩裙摆,朝着渐远的魏池镜跪了下来。
    地是冷硬的青石砖,她娇嫩的双膝一磕到地上,纵使有衣衫包隔,也令她感到了一阵痛楚。她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也没有跪过谁;此时此刻,她却蹙了眉,哀哀地望着魏池镜。
    魏池镜愣住,眸中略有诧异之色。
    但是,他却不曾松口,依旧道:“送霍大小姐出城。”
    霍淑君咬着下唇,狠狠摇了摇头。她推搡开来搀扶自己的侍从,膝行向前,呜咽道:“镜哥哥,当我求你。……我留下来,放她们离开。”
    她一路膝行向前,原本干净精致的衣衫上沾满了雨后的泥巴,变成一团脏污。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睁大眼睛,努力地盯着魏池镜,不放过他面上分毫的神态变化。
    “镜哥哥,当我求你。”
    “……镜哥哥!”
    “换我留下来!”
    她的声音哭腔越来越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粒儿,滚个没完,鼻头红通通的。魏池镜回头瞧她时,不知不觉便僵住了脚步。
    “……你留在这里,与你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魏池镜道,“我留着你娘,是为了让霍天正主动现身。”
    “那我回京城去,又有什么意思?”她哽咽道,“我爹爹下落不明,我娘亲生死难测。生养我的不破关被夺了去,就我一个人独自待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
    魏池镜一时无言。
    霍淑君的细白手指狠狠一抓,无法在青石地砖上抠出痕迹,反而叫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了出来。她抽噎着,却不敢大声地哭,反而竭力压着、藏着,想要露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可惜,眼泪是挡不住的,依旧滚落着。她一翕眼帘,便像是灵魂都从中被抽走了。
    魏池镜有些恍惚了。
    他记忆之中的霍淑君是怎样的?
    ——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是蛮横无礼、跋扈嚣张的,是从来不会求人的。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是天恭一等一的名流千金,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玉髓为食锦为被,金堂银马不值惜。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没错,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陪着她醉酒打马、替她收拾残局的副将。是这酒液冲淡了她的记忆,暂时地抹消了顾镜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又喝成这样,小心霍将军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被赶回了家,哭都没地方哭。”
    说罢这句话,魏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这话说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顾镜,从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背叛过。
    也许,是属于不破关顾镜的记忆刻入了骨髓,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吧。
    “不要紧!怕什么!”江月心大着舌头,又把酒碗夺回来。
    夜色已深,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渐渐地圆润饱满起来;也不知这同一轮千秋银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刚才做了个梦。”江月心呵着酒气,笑嘻嘻道,“我梦见啊,阿镜你竟然跟着大燕人跑了!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气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两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阵,故作神秘道:“还好,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阿镜还是阿镜,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燕国的五殿下。”
    魏池镜听着,安静了许久。天上月辉流转,满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层月华,愈显得清远冰冷。
    好半晌后,他浅浅地点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说罢,他在江月心的身旁坐了下来,与她并肩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闻着身旁的淡淡酒味,思绪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他忽然喃喃道:“……庄周梦蝶。”
    “什么玩意儿?”江月心纳闷,“高老庄梦蝶?”
    “是庄周梦蝶。”魏池镜眼帘半阖,声如梦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江月心:“?”
    魏池镜却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想到:若此时才是真人间,那大燕国的魏池镜,不过是庄周一梦,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日发轫的枝丫似的,越长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他凝视着天空明月,开始仔仔细细想着顾镜的人生——他想到那些不破关的岁月,与江月心走过的日日夜夜;又想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半娇怯半娇蛮的霍大小姐。
    恍若一梦。
    江月心实在是喝的太多了,没一会儿,竟然将头倚在门框上呼呼大睡。她砸吧着嘴,还在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
    “我还梦到……我有了个未婚夫君,叫做阿延,人长得秀气,写字好看,家里有权有势,哪儿都好……结果醒来一瞧,要嫁的还是谢宁,可气死本郎将了……”
    她的梦话,叫魏池镜有些想笑。他望一眼秋日的庭院,瞥到那些落下的叶片,便解开身上外袍,缓缓地披到了熟睡的江月心身上。末了,他还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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