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都说人生可待,实则岁月无情。
    “想什么呢?”江杨问。
    林亦扬挑了最轻松的话来打发对方:“该收收心,干正事了。”
    ***
    斯诺克的中国公开赛,在四月拉开帷幕。
    在斯诺克赛制改革后,今年世界级职业赛高达20站之多。
    今年这一站的中国公开赛,总奖金超过100万英镑,吸引了来自全球的关注,也同时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明星选手。
    大众的目光也在这个月初,汇聚到了中国。
    按照惯例,世界排名前16的明星选手会自动进入正赛,不用参加预选赛。
    所以,林亦扬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正赛这一天。
    在奥林匹克体育馆后台,一个瘦高的中国男人留着寸头,斜挎着万年不变的黑色运动袋,右手提着一个球杆盒和一个黑色西服袋,走入后台大门。
    临近的几个欧美选手看到他,都热情地招手:“hi,lin.”
    过去的一年里,他出现在后台永远是黑色休闲装,或者最多是在夏天,把黑外衣脱掉,露出简单的白色t恤。喜欢穿有颜色的板鞋,暗红的,白色,深蓝等等。
    这身装束确实是像一个运动员,却不像一个打绅士比赛的世界高手。
    他在几个休息室前经过,最后停在中国选手休息室,按下银色的金属扶手,推开了那扇门。那扇,属于中国公开赛选手休息室的门。
    里边的几个男人都在换衣服,或是坐在椅子上休息着。
    有前16的选手,也有通过预选赛厮杀而出的新人,大家看到林亦扬都热情招呼着。林亦扬点点头,从众人当中经过,找到属于自己的位子,放下球杆盒,顺手把装着比赛服的西装袋挂在了衣架上。
    他掏出手机,打开一个极其无聊的游戏,随便玩着,打发时间。
    顺便,等着第一轮小组赛的对手——孟晓东。
    真是天公作美,回来第一场就是老对手。
    孟晓东恰好从洗手间回来,西裤和白衬衫,修身的马甲全套都穿着,一样不少,领结还没系,在桌上搁着,在等上场。
    孟晓东找到自己的保温杯,喝着热茶润喉:“前两天碰上殷果家里人了?”
    “对。”
    “第一回 合交手,感觉如何?”
    “还可以。”林亦扬计划是打个招呼,低姿态地让长辈们看看自己,第一回 合目的达到。
    孟晓东点点头:“我小姨很死板,和贺老差不多。什么成王败寇,在她那行不通。”
    林亦扬知道孟晓东的意思:“刚回来这个态度很正常。总不能说我现在有世界排名,闯出名堂了,大家就应该突然改观,认为只要成功了就是好人了?要我也不信。”
    他又道:“我相信赛场上的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但不喜欢社会上的这种。”
    说到底,想让人改观,靠说漂亮话没用。
    聪明人只会观察身边人如何做,不会去听如何说。
    林亦扬抬眼,看了眼墙上的壁钟,起身,把西服套的拉链拽到底,掏出里边的衬衫和西裤,还有马甲。
    先脱后穿,西裤系好,皮带搭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重新回到赛场,是在澳大利亚的公开赛预选赛上。当时的林亦扬走入后台,没人认识他,没人和他打招呼。
    像江杨和孟晓东这种世界排名前列的选手,不需要参与任何的预选赛,世界进入正式比赛,也不会出现在那个体育馆。异国他乡,长途而去,举目无熟人,对手也不认识,甚至连他报名了预选赛,那帮兄弟也不知道。
    他在休息室内换了衬衫,在想,要和谁说一句,自己要上场了。
    多年后的第一次上场比赛,似乎,一定要说出来才踏实。
    他能想到的只有殷果。
    “第一次比利时打比赛,在休息室给你妹打电话,”他一粒粒扭上纽扣,一直到衬衫上头的一粒,也牢牢系好,“没说我在哪,就和她说——小果,我可能还是想打比赛。”
    他还给她说,多年没进赛场,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世界在变,赛场在变,对手也在变,所有都是未知数。也许,他在走一步烂棋。
    去杜克读博的话很稳妥。他本科关系最好的师兄在宾法读了博士,在杜克是副教授,一直在等他过去。两人实力相当,所以按部就班,让他按师兄的路走,不是什么大问题。
    重返赛场却变数无穷。
    “她挺高兴的,我就说万一没打好,未来也麻烦。你猜她说什么?”
    “什么?”
    “她说,没关系你去吧,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是穷学生,我也还什么都不是。我们一起再差,也不会比当初更差。”
    她还对他说,我去年世界协会积分第三,再差,你也是世界第三的男朋友。当初在暴雪满城无家可归的小朋友,已经提着球杆打下了半壁江山,并严肃地告诉他。她殷果是林亦扬的那一条人生退路。往前走,你身后有人,林亦扬。
    孟晓东听得眼里有笑:“我妹是个宝贝,找到她,是你的福气。”
    林亦扬一笑:“走了。”他的五官在这一身严谨的衬衫西裤衬托下,稍稍让气质沉静了一点,但显然,眼眸里的态度还是他的。
    两人离开休息室,肩并肩步入通道内,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了赛场。
    斯诺克的赛场要求严格,要求绝对的安静,在不少公开赛上第一个要求就是入场观众要关闭手机。安静中,掌声都是克制的,选手不论起身,击球,再落座,或是独自坐在椅子上思考,都和“静”这个字相关。
    在静悄悄的体育馆里,上座率高达九成多。
    在本国的这一站公开赛,观众对国内选手自然了解更多,不管是孟晓东,还是突然复出的林亦扬都是今天极高上座率的缘由。
    裁判员身着修身的黑色西装、戴着白色手套,面容严肃地到两人面前,握手示意。
    一分钟后,林亦扬顺利拿到发球权。
    他提着自己的那根黑色球杆,慢慢走到了球台旁,绿色的绒布面,不一样的体育馆,却是同样的一片土地。这是他复出后,历经了十几站比赛后,头次站在祖国的赛场上。
    “你老师来了,”孟晓东用仅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北边。”
    他心头一震,回头望去。
    赛场是全场的灯光所在,他却从光芒处望向观众席,眼里只有一位老人家。一别十三年,师徒两个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里,在这个赛场上。
    林亦扬看不清老师的面容神色,因为太远,因为眼中有泪,因为……
    紧握住球杆的男人,在直播镜头里如同雕塑一般站立着,最后沉默着、深深地鞠了一躬。对着那个看不清的角落。
    第43章 荣耀重现时(2)
    这一个鞠躬长达十秒。
    当林亦扬再次抬头,直接探身去拿了一个巧粉,看上去着急比赛,其实是为了避开直播镜头,想让泪水在低头的一霎消失。
    ***
    殷果在休息室里,看着屏幕里的男人站直身子,看到他眼睛还红着。有些东西藏不住,也压不下去,尤其是泪水,谁都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
    “林亦扬这位选手,是贺文丰的关门弟子,可惜早退出了师门,”解说的声音在休息室里回荡着,“看来,终是恩师难忘。”
    “这个选手的个人经历很有意思。过去一年在美国打九球,大家都猜他要换国籍,没想到中国公开赛为止,始终是中国国籍。”
    两个赛事解说在聊着。
    现在是休息时间,训练基地的工作人员和选手,还有陪练们都在看这场比赛。
    林亦扬从一开始到今天,始终都是一个有争议的选手。
    包括他刚那一鞠躬,也有男选手给了不好的评价:“江杨和孟晓东的地位要不保了,这位,有技术也有心机。这一鞠躬,拿了不少好感分。”
    另一个男选手接话:“这位就是吸金大师,在美国本土的九球塞也狂扫奖金。”
    “人家是为了奖金,那边本土各种小比赛,奖金真是不少,”瘦脸男人说,“出来输球也没奖金,白白出机票酒店钱,会亏本。”
    “九球的重心本来就在亚洲,这边才是高手如云。他要想打,也排不上号。”
    这是两个都是今年出来的新人,瘦脸的在杭州比赛上第一次露面就夺了冠,风头正盛。
    殷果回头看了眼。
    林霖正好环抱着双臂,穿着教练服,也听到了这一段对话。她眼皮子翻都没翻一下,论狂妄,谁都比不过东新城的一群人。她是在想,等心情好了拎过两小子打一场对抗赛,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好了各位,下午对抗赛要开始了,还是男女一组对抗。”林霖说。
    在座的人先后离开座椅,殷果最后看了眼屏幕里的男人,穿着衬衫的他,想到在去年的公寓里,他一边系着衬衫纽扣,一边问她:还能看吗?
    ……
    她不会看不出,林亦扬穿衬衫的姿态,系纽扣的手势,全都在向她展示着他过去在赛场后台里,无数次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殷果和林霖并肩走向训练室,忽然问:“今天可以自己找对手,对吧?”
    林霖眼里有笑,像在问:想找谁?
    殷果看向那个杭州冠军。
    林霖比了个ok的手势:“正好,他也想找个实力相当的。”
    殷果挑的这个对手,正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时,一出道就入选国家队;而殷果又是去年世锦赛的亚军,也是国家队的重点培养对象。
    新人王对新人王,不比此刻奥林匹克中心的斯诺克比赛观赏性差。
    更何况斯诺克打球要布局,明星选手全是一群功于心计的老男人,看比赛需要的是耐心。而9球快进快打,选手更有个人风格,杆杆自带杀气。
    厮杀起来,9球要爽气得多。
    一局快,厮杀猛烈,各种花式打发让人眼花缭乱。
    殷果拿出了真本事,这一管鸡血下去,和男同胞们对战的小姐妹都来了瘾,从走位到出杆,没一个女孩手下留情。
    她更是发挥出色。
    一颗颗彩球落袋,毫无悬念,毫无偏差。
    林霖和几个陪练在旁边喝着绿茶,时不时来一声喝彩,看得极其过瘾。
    一共十二桌对抗,女选手胜率奇高。
    殷果这一桌因为势均力敌,打得险象环生,火药味极浓。到最后林霖在白板上写了最终战局11:8。赢了比赛的殷果两手撑在球台边沿,鬓角的碎发全被汗水打湿了,眼睫毛上也都是汗水,一眨眼就模糊了视线。
    “厉害。”对面的男人不得不服。
    她缓了口气,向对手说:“去年,我在纽约和林亦扬打过,是我输了。他在这上边的成绩绝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如果不服他,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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