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高懿干笑,不以为然:“这未免危言耸听了。”
    “荒谬!你知不知道,兴茂府上私藏甲胄多达五千余具,粮仓财库更有两处,各自隐藏在城中某处,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加起来,都足够拿下整座且末城了?!”
    崔不去本想拍案而起增加气势,奈何桌子刚刚被凤霄拍成粉末,只好以声音压制对方,心里顺带将凤霄骂了一遍。
    高懿惊疑不定:“不可能吧?”
    崔不去冷冷道:“一直以来,朝廷在且末城都布置了秘密据点,用以查探情报,虽然目前还未查出兴茂那两处粮仓到底在何处,但甲胄一事已可确定无误,事到如今,你还要自欺欺人,觉得他不会发兵,还是觉得他就算发兵,也会放你一马?”
    就算兴茂不想跟隋朝撕破脸,把高懿捆成粽子然后礼送出城,高懿这个官也不可能再当下去,十有八九还会被朝廷问罪,失城失地,历来是大罪。
    高懿脸色骤然变白。
    他一会儿想到昨日寿宴上,段、兴二人的针锋相对,暗潮汹涌,一会儿想到自己连日来占到的凶卦,一会儿又想到昨夜里撞鬼,还有崔不去说的万鬼哭城,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甚至有些六神无主。
    崔不去早就知道高懿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换作平日,他早已二话不说直接撸袖子干了,但现在他们援兵未至,光靠这几个人没法成事,高懿毕竟还是朝廷命官,有名分大义在,可以让事情变得更容易。
    只要高懿肯合作。
    “但是,就算兴茂真的私藏甲胄,也未必就是想起兵吧?毕竟他祖上是鄯善王,这些甲胄传下来给他也很正常,再说这地方兵荒马乱,又靠近突厥,他应该也想自保……”高懿这厮开始给兴茂想各种理由。
    崔不去:“我听说兴茂举宴,酒过三巡时,经常会吟唱汉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高懿弱弱道:“此歌谣流传甚广,民间传唱,兴茂熟稔汉学,与汉人无异,这也无法说明什么吧。”
    崔不去冷笑:“我还听说,当年高明府初来乍到,新官上任,兴茂和段栖鹄分别派人送来一条白鱼和一把宝刀。”
    白鱼典出汉代刘向所记载的,春秋伍子胥向吾王诉说的一番谏言,暗喻白龙鱼服,贵人微服隐藏民间。
    而宝刀则是段栖鹄给高懿的下马威,警告他强龙难压地头蛇,来到这里也别多事,否则就算隋朝官员,他也照杀不误。
    高懿饱读经书,自然能看出这两者的寓意。
    后者的威胁看似嚣张,但张扬外露,反倒不足为惧,前者不是在向高懿表明自己的志向,而是在试探高懿会作出什么反应。
    胆小如高懿,虽然将兴茂的野心写在奏疏里上报了,但因朝廷当时无暇顾及此处,他也就心安理得在此得过且过,从未想过周旋于段栖鹄和兴茂之间,设法将且末城拿回来。
    兴茂由此事摸清高懿的性格,之后自然更加肆无忌惮,不把他放在眼里。
    崔不去心想这得亏不是自己手下,否则早就被他让乔仙扔到河里去喂鱼了。
    如果天底下有混日子高手排行榜,那高懿一定能够上榜,而且说不定能位居前三。
    高懿没想到崔不去还记得这些事,面色难堪之余,苦笑连连,拱手求饶道:“崔郎君明鉴,非是某不肯出力,您来此地数日,自己也瞧见了,兴茂势大,段栖鹄狂傲,与其掺和进去,不如等他们两虎相争,再坐收渔利!”
    他这么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兴茂跟段栖鹄又不是傻子,会等着让高懿坐收渔利么?
    崔不去知道此人冥顽不灵胆小如鼠,懒得与他再说下去,直接起身道:“你不掺和可以,此事我来出面,但必须用你的名义。”
    高懿张嘴想要拒绝,对上崔不去冰雪似的眼神,话语顿时被冻结在嘴边,半句也说不出来。
    凤霄好整以暇:“高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想对你动手,就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大家毕竟同朝为官,还是有些香火请的,是不是?再这样下去,你天天被厉鬼缠身,不用等兴茂杀你,你自己就先耗尽阳气而死了。”
    在高懿心里,可能厉鬼缠身比兴茂要杀他更加可怕,听见这话终于有些动容,半晌之后,道:“这几日我身体不适,会闭门谢客,崔郎君想做什么,我无权过问。”
    言下之意,就是默许了崔不去他们的行为。
    从县衙出来,凤霄问崔不去:“你怎么知道用鬼来让他妥协?”
    崔不去:“两个月前,在前往六工城时,我就已经让人将六工城到西突厥这一路上,能查到的人事卷宗都放在我桌上,包括这位平庸怕事,犹信巫卜的且末县令。”
    凤霄忍不住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崔不去打量了一遍。
    早在两个月前,崔不去居然就已经把这一切都打听清楚,记住高懿的喜好弱点,然后在六工城时就开始想着挑拨段栖鹄和兴茂。
    “不用太佩服我,我只不过比你想多了几步。”崔不去语气淡淡,面容矜持。
    凤霄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难怪你比我矮,身体又那么差,敢情成天都殚精竭虑想着算计别人。”
    崔不去翘起嘴角,讽刺道:“你说我身体差就罢了,我的确比不了你成日闲着没事瞎蹦哒,但你确定你比我高吗,难道不是你的千层底特地做得比别人厚?”
    凤霄诡异一笑:“我确定我比你高,因为我比你长。”
    崔不去盯着凤霄,半天没说话。
    凤霄一甩帕子,故作娇羞:“郎主为何这样看人家,妾被你看得好害怕,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呢!”
    崔不去:……
    他想起来了,当初自己落在凤霄手里,被下了奈何香,经常昏睡不分日夜,身上衣物定时会有侍女更换,不过想必肯定是被凤霄撞见过,反正这人的脸皮比长城城墙还要厚,不知避嫌二字怎么写。
    崔不去对此早已麻木,他面无表情,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今晚让高明府再撞一次鬼吧。”
    凤霄:“你确定兴茂那边会动手?”
    崔不去肯定道:“如果我们的推测没错,现在要杀段栖鹄的,有两拨人,一拨是三管事与玉秀,一拨则是在酒里下毒的,而三管事与下毒者之间,可能又存在一定联系,兴茂也在等待机会,那我们就干脆推波助澜,让这场万鬼哭城闹得更厉害一些,兴茂等了这么多年,早就等不住了,他一定会动手!”
    第55章
    论兴风作浪,没人比得上崔不去。
    他们前脚才刚离开县衙,“高明府夜半闻鬼哭,廿载奇案浮出水面”的传闻就开始在且末城传开。
    这其中少不了左月局和解剑府在这里布下的暗探的功劳,而人性总是喜好热闹的,这种鬼故事总比其它传得更快,更受欢迎。
    很快,昨夜客栈闹鬼的事情也传了开来,崔不去他们从高懿那里回客栈时,就听见一位住客在一楼厅堂向朋友绘声绘色说起昨夜的情形。
    “后边那口井,你们方才也瞧见了吧?哭声就是从里头传出来的,可瘆人了,我蒙上被子都能听见那哭声,哎,太惨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闺女被害成那样?”
    “可不是,那口井方才我去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也不知是不是真没水了,说起来这座客栈可真邪门,三不五时就闹鬼,今儿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话说回来,县衙离这里那么远,那鬼是如何闹到高明府那里去的?”
    “那不正好说明冤情重大,无处申冤,鬼也变成厉鬼,越闹越凶了了吗,你们这位高明府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身上可是沾了真龙之气的,女鬼会向他申冤很正常啊,你说高明府会接这桩案子吗?”
    “得了吧,这位高明府打从来这里,就没干过一件正事!你不是本地人,或许不清楚,上回就连两个卖菜的吵架闹出人命,他都不管,还能管这事儿?!说不定去找鄯善王,他还会管管呢!”
    崔不去跟凤霄就坐在邻桌,正好听得清清楚楚。
    鄯善王就是兴茂,他虽然离乡背井,但仍然以鄯善王后代自居,那些巴结他的人也乐意称呼王上来讨他开心,久而久之,这个不正式的称号就传开了,反正这里属于谁都管不着的地方,占地为王并不稀罕。
    昨天晚上,高懿撞鬼,是崔不去和凤霄做的,但客栈闹的鬼,却不关他们的事。
    只能说,想借着鬼怪闹事的,不止崔不去一个。
    崔不去不怕有人闹事,只怕事情闹得还不够大,水还不够浑。
    于是他对凤霄道:“高懿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事,我们应该帮他一把。”
    凤霄会意:“你怕被兴茂抢了先?”
    崔不去微微一笑:“没错,这样的冤案,由高懿来审理,才最名正言顺。”
    他起身去找客栈东家,拿出一笔钱,让对方找人去枯井下面寻找尸骨。
    这些年,客栈闹鬼的传闻不是没有好事之人想要去井下一探究竟,但客栈东家生怕当真挖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自己摊上干系,而来反正没有官府过问,他也乐得不多事,直接让人搬块大石头往上面一压,杜绝了好事者的围观。
    但现在崔不去拿出的钱足够多,又自称是高懿让他来的,对方心动了,果然很快找人来搬开石头,伙计自告奋在腰间绑了绳索,下去寻找。
    不少人听说此事,都跑过来看热闹。
    其实以凤霄的武功,就算不用绳索,他也可以完成这桩差事,而且找起来肯定比其他人快,但枯井下面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就算没了水,也会有许多苔痕虫鱼,凤府主是决计不肯下去的。
    他翘着二郎腿,跟崔不去一道坐在客栈二楼窗边往下看,一边跟崔不去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井里能不能挖出尸骨?不用赌了,肯定是你输。”
    崔不去咳嗽两声,边城风沙大,气候干燥,没有乔仙在身边亦步亦趋的照顾,他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上心,在这里待了两天,咳嗽又故态复萌,严重起来还会喉咙沙哑干痛。
    凤霄:“为何?”
    崔不去面无表情道:“因为就在我们刚到这里,听程成说了井里闹鬼的传闻之后,我就让人丢了一具尸骨进去,所以肯定能挖出来。”
    尸骨新旧无所谓,寻常百姓也不会去关心,他们只知道如果真能从井里挖出尸骨,就意味着闹鬼是真的,这桩陈年旧案的确有天大的冤情,受害者才会死不瞑目,化为厉鬼来寻仇喊冤,故事就会传播越广,越闹越大。
    高懿接了个烫手山芋,没法置身事外,段栖鹄也会被架在火上烤。
    如果说且末城原本的局面,是一锅温水,那崔不去的到来,就是在锅下面又加了一把柴禾,然后点火,把水煮沸。
    当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难,难的是走一步看三步,谋算到这份上,凤霄也算是服了。
    还有什么是崔不去算不到的?
    凤霄想问这句话,但没问。
    他忽然笑了。
    崔不去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凤霄:“没什么。”
    如果有一件事,是崔不去自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算不到的,岂非很有趣?
    ……
    就在许多人跑去客栈看热闹的时候,段栖鹄正在家里看着崔不去送来的信冷笑。
    信是崔不去用高懿的名义写的,盖的是高懿的官印。
    高懿不肯出面,但在崔不去的恫吓下,总算写了这封信函,提及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请段栖鹄过去一叙。
    没有卷宗,没有受害者陈述喊冤,所有一切都来自凭空的猜测。
    坊间传闻,段栖鹄年轻时辜负了一名女子,害她上吊自尽;也有人说,是段栖鹄当马贼的时候欠下的血债,如今对方来索命了。
    段栖鹄一夜无眠。
    昨夜客栈闹鬼,高懿见鬼,他也被鬼闹得心神不宁,后半夜虽然没看见鬼影,却总觉得有人在耳边说话。
    他是练武之人,身强体健,一夜不睡不算什么,现在心情极差,只能说明一件事。
    段栖鹄心里有鬼。
    “主人是否要去见高懿?”段府的管事问道。
    他是段栖鹄的心腹,打从段府建成之日起,管事就已经是段府管事了。
    段栖鹄哂道:“自然不去!他高懿算什么东西,别人喊他一句明府,是看他背后的大隋,难不成他有这个面子吗?”
    林管事点点头,他对段栖鹄绝对忠心,没有多余的质疑,只是职责所在,又多问了一句:“那可要回函,或者完全不理会?”
    段栖鹄:“你派人去说一声吧,就说我身体欠佳,卧病在床,改日再登门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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