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唯有永和宫不动如山,盖因绣瑜实在没功夫去做这些汤汤水水了。她只在宫女的搀扶下,往慈宁宫的牛皮帐篷里看了一回。
    “额娘。”皇子们轮流守夜,这一波轮到六至十,胤禛就盘腿坐在帐篷里看书,见她扶着肚子弯腰进来,连忙去扶:“您怎么不直接回宫休息......”
    “别说了,我看一眼就回去,反而安心。”绣瑜艰难地伸手往地上铺叠的被褥里摸了摸,“盖的够厚了,但褥子薄了些,万一下雪就糟了,再加一层。我收着两件狼皮大氅,待会叫人送来,如果天气转冷,夜里加在被子上。”
    众人一一应了。胤禛披了衣裳起来:“我送您回宫。”
    绣瑜本想拒绝,但是竹月和白嬷嬷已经退身笑道:“劳烦四爷,奴婢们躲懒了。”胤禛和小桂子才搀了她往外头去。
    勿怪众人如此紧张,她这胎怀相并不好,到底年纪大了又遇上这些波折。这胎若是个儿子,永和宫就有四个阿哥了,其他人怎能不嫉妒生恨,宜妃等人更是恨不得拖垮了她才好呢。虽然明着免了守灵的事物,可总有些细小繁琐的事情叫人操心。
    好在她可不是那种死撑着装坚强贤惠的人,早早地告病请假,孝顺的名声能有性命重要吗?但是产期临近,她心里总有些不安。永和宫门前,胤禛扶她下轿的时候,才发觉她手心里全是汗。
    “老四,这段时间宫里乱糟糟的,额娘精神不济,你和老六要看住弟弟妹妹。如果有事,就去找皇太后和裕王福晋。”
    胤禛喉结滚动,终究没有把那句“为什么不找皇阿玛”问出口,低低应道:“是。”
    等了她睡下,胤禛再往慈宁宫来,刚好遇见胤祚他们守灵出来,御膳房备了一品燕窝锅子做宵夜。胤禛挥退左右,往他帐子里坐了,神色凝重:“额娘那边情形不妙。”
    胤祚顿时搁了筷子,皱眉道:“果真?”
    胤禛摇头又点头,提壶斟了杯酒:“但愿是我多心,只是最近前朝后宫都有大事发生,皇阿玛一时顾不上永和宫。”
    胤祚也跟着苦恼起来。他们都是没有上朝听政的小阿哥,一没有下属门人,二没有爵禄官职;能够调动的资源无非是内务府和太医院,但凡太医院能想的办法,额娘肯定早就想过了。
    “不如我们写封信给舅舅,他见多识广,兴许能有办法。”
    胤禛眼前一亮,兄弟俩一拍即合,一个提笔写信,一个穿了衣裳出去找相熟的侍卫帮忙送信。
    过了太皇太后的二七,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七傍晚,朝廷终于收到了西北的密报。除了噶尔丹大破土谢图汗、车臣汗部,进入内蒙古之外,还截获了俄国外务衙门总管戈洛文送给噶尔丹的密信。信中戈洛文极力建议噶尔丹与沙皇合作,建立俄罗斯与准格尔联合政权。
    更讽刺的是,这个戈洛文正作为俄国使团首领,在尼布楚跟清廷就边界问题谈判。
    “无耻小人,其心可诛!”康熙掀了南书房的明式花梨书案,紧急召见各路军政大臣,共商对策。
    南书房的烛火燃了一晚上。
    而在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他排行十四的小儿子也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清晨天还未亮的时候,苏培胜过来禀告:“四爷,六爷,永和宫那边发作了。娘娘吩咐把两位格格和十三阿哥送去了寿康宫。”
    时人认为女人生孩子是污秽不吉利的事情,尤其忌讳男人靠近,除医者外,就是丈夫儿子也不许接近。
    胤禛虽然担心,也只能说:“知道了。你过去仔细地瞧着,一有消息立马往这儿报。”
    胤祚补充道:“魏小宝也去,多带几个人。”
    这一整天兄弟俩跪在灵前,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大阿哥等人知道内情,也不理论。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浓密的铅云遮盖了太阳,分辨不清时辰。胤祚将手中最后一叠黄纸丢入火盆之中,终于忍不住扯了扯胤禛的衣袖:“四哥,过去多久了?”
    胤禛又挂心又无奈:“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过去的一个时辰里起码问了十遍。”
    胤祚怏怏地挪回去跪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御膳房送了午膳过来,请众阿哥到偏殿用膳。胤禛脸色越发阴沉:“已经五个时辰了。”他虽然未曾娶妻,也知道妇人生产除了第一胎其余的似乎用不了这么久吧?
    胤祚拍拍袍子站起来:“咱们得过去瞧瞧。太医院这起子人,最是狡猾,脱罪免责第一,治病救命第二。如今皇阿玛正发火,要是额娘有什么事,他们多半是瞒下来,不敢报到南书房。”
    胤禛点头应允。
    可不等他们动身,梁九功先带人来传了圣旨:“皇上命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到南书房议事,钦此。”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胤禛只得嘱咐弟弟:“你过去瞧瞧,有事就使了苏培胜来找我。”
    灵前的人去了大半,胤祚找了个空子溜出来往永和宫去,远远地在正殿外头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步伐匆匆,神色紧绷,白嬷嬷恰好掀了帘子出来,抬眼就望见他。
    “六阿哥?您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叫娘娘操心。”白嬷嬷说着就要抱了他走。
    白嬷嬷不是产婆,顶多是在旁边帮忙的。胤祚却见她袖口上都沾着血,那血迹已经干涸,更觉刺目惊心。他不由厉声喝问:“额娘到底怎么了?”
    “这......”白嬷嬷犹豫着半天开不了口。胤祚望了一眼大门紧闭的产房,索性掀了帘子进殿,却见三个太医在堂内急得团团转,见了他都是一愣:“六阿哥......”
    胤祚又是一番盘问,三个太医明显是有什么顾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胤祚不由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何太医,你也要看着我额娘死吗?”
    何太医脑门上冷汗淋漓,脑子里天人交战,最终报答德妃恩惠之心战胜了贪生怕死的欲望,他跪下来,磕头道:“请六爷速去禀告皇上,早些决定......保大还是保小吧。”
    自古妃嫔生产都是保小,就算是明知道最后大小都活不下来,也是保小。何太医此话已经是赔上性命在赌那万一的可能性了。万一,皇上愿意垂怜德妃娘娘的话......
    胤祚万没想到情形已经如此艰难,脑子里嗡的一声。门口突然传来宜妃的声音:“大胆奴才!你竟是要万岁爷加害皇子不成?”
    宫女打起帘子,却是宜妃惠妃扶着皇太后进来了。
    “六阿哥别怕,”皇太后先搂了胤祚在身边,“你额娘生了四个孩子了,不会有事的。”她又厉声责问几个太医:“德妃素来身子强健,你们不尽心保她平安生产,倒拿皇嗣做筏子,是何居心?”
    何太医脸上涕泗横流,五体投地:“臣等无能,还请太后娘娘早做决定吧。”
    皇太后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难道说德妃此胎真的危险至此吗?永和宫的几个孩子都得她喜欢,皇太后不由闭上了眼睛,暗叹一声造孽。
    胤祚也红着眼睛跪下来给她磕头:“皇祖母,求您开恩。”
    旁边的惠妃见了,心中不由一动,她与绣瑜往日无仇,甚至因为同样交好温僖,还有点嘴皮子上的交情。德妃死了,永和宫这几个孩子也落不到她手里,倒不如卖个好,给自己儿子攒一份情。
    惠妃就抢在宜妃前头,拿手绢子擦了擦眼睛,哭道:“求太后娘娘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派人去问皇上一句吧。旁的倒罢了,臣妾只心疼两个公主,九格格才五岁,十二格格更是不满两岁......”
    皇太后眸子里水光一闪,公主本来就不如皇子受重视,要是再小小年纪没了生母......
    宜妃落后一步,不由气结。她倒会做好人,不管皇太后答应不答应,老四兄弟两个先欠了她这份人情。也罢,反正问了皇上也不一定答应。答应了也不一定救得活。宜妃在心底暗暗冷笑。
    皇太后握着佛珠的手微微发抖,一边是尚未出世的孙子,一边是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她最终闭了眼长叹一声:“来人,传哀家的话,请皇上速来永和宫。”
    绣瑜隐隐听到外面有动静,好像一缕魂魄从遥远的地方飘了回来,重新回到了这个残破的身体里。与之一同回归的,还有那把人撕成两半一样的剧痛,甚至远超过她生胤禛的时候。
    阴沟翻船,居然在最后一个孩子身上出了这种要命的岔子。她怎么能甘心?
    九儿还没有熬过出嫁中暑那一关,瑚图灵阿年纪小她总舍不得提前种痘。这叫她怎么甘心?
    绣瑜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费尽全身力气才睁开了眼,眼前白茫茫的模糊一片,只能隐隐看到好些晃动的影子,都穿着相似的衣裳,她看不清脸,分辨不出是谁。唯有床边明黄色的身影,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她只当自己疼糊涂了,下意识地喊:“皇上。”
    康熙进来已经有些时候了,一直见她面色惨白,瞳孔涣散,心早就灰了一半。宫里才刚没了太皇太后,德妃又出事,康熙在南书房听到奏报的那一刻简直是五内俱焚。
    元后生太子的时候,得知皇后产后血崩,是皇祖母亲自把他拦在了坤宁宫外头。对此康熙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得知消息就停了朝会匆匆赶来。如今没有人敢拦他了,想来却更让人唏嘘。
    没想到她还认得人,康熙顿时恢复些许希望,扣了她的手在掌心摇着:“德妃!瑜儿!”
    屋外众人闻得此声,脸色变幻莫测。宜妃咬破了舌尖,恶狠狠地瞪向惠妃。
    惠妃捏着帕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是她主张叫康熙来的,可她何曾想到,康熙撇下朝臣匆匆赶来,连劝阻的机会都不给众人,直接冲进梢间里去了。
    皇太后身边积年的老嬷嬷上前:“娘娘,要不要......”就是董鄂妃生三皇子的时候,顺治也只是守在门外而已,这真是太不合规矩了。
    皇太后幽幽吐出一口气:“咱们已经拦过皇上一次了,哪里还拦得住第二次?”
    “皇上出来了。”
    皇太后赶紧起身迎出去,却只见康熙瘦削的背影大步前行,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的地方,来去匆匆,好像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梁九功落在后面,小心翼翼地上来:“禀告太后,皇上口谕,宫里不能再出事了,必要母子平安,若不能,就......舍子保母。”他放轻了声音,可最后这几个字还是像重锤敲击在人心上。
    皇太后闭眼长叹:“罢了。”宫里如今也不缺阿哥了,只是传出去不好听罢了,但皇帝自己愿意,谁能拗得过他呢?
    第70章
    “唉, 南出都城十里,往东前行至玉泉山脚下, 有两棵老槐树, 树旁一小径通向深山, 再沿山道上山......走到现在。”晋安手持弯刀不断重复着割断藤蔓,走两步再割一次的动作。他终于忍不住扶着棵树抱怨:“你的情报靠谱吗?真有什么劳什子高人住在这种地方?”
    “当然不靠谱。”法海面无羞色, 闲庭信步地跟在他后头,“都说了, 那人做过李自成和吴三桂的大夫,以针灸之术闻名,人称‘银针孙’。要是住址能精确到西城南门胡同孙宅这种程度,他早被皇上抓去砍头了。你还找谁去救你姐姐?”
    “我姐姐?”晋安反问。
    “咳, 姐姐。”法海终于认真了几分, 上前帮着他和几个下人一起劈藤开路,“其实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的情报靠谱吗?四爷六爷年纪还小, 遇事难免咋咋呼呼的,太医院汇集天下名医,何以至此呢?”
    “皇家的孩子,十一岁不算小了。况且四阿哥不像一般孩童,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宁可信其有吧。就算这回使不上, 将来绣珍生孩子的时候也可以接着用。哎哟——”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法海拿树枝敲在肩膀上:“胡说八道。绣珍才用不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快看,到了。”
    晋安抬头就见前面透出熹微的亮光来, 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密林,正在两山鞍部的一片高地上,透过薄雾俯视,田园阡陌隐约可见。
    村中有小河静静流淌,村民撑着竹筏通过水路出入此地,难怪他们费了这么大劲才找到这个地方。
    “就是那儿了,”法海拿着张文字描述的地图,目光锁定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院上,“乌兄计将安出?”
    这里的人都身着前明服装,部分男子甚至没有剃头。他们几个满人即使换了汉服也束手束脚,待会见了那大夫估计没有一眼就给识破了。
    “没时间了。晚上跳墙进去,只要找到那个大夫,能说服就说服,不能说服就打晕带走。”
    法海不由皱眉:“不是吧。这治病救人哪能勉强得了?别害了娘娘才是。”
    “你也说了,这个孙自芳做过前明的太医,又做过吴三桂的人,吴三桂死后又跑到这里来隐居。可见是个惜命之人。若是用不上,就重金酬谢送他回来;若是能用上,就是让我给他磕头赔罪都行。”
    晋安突然坏笑:“而且我还有个缺德的计谋,这里这么多避世的汉民,你说那孙大夫在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呢?”
    “药已煎好,快点给娘娘服下......”
    绣瑜开始已经喝了一碗参汤,渐渐恢复力气,耳边模模糊糊听到白嬷嬷哭了,一个产婆在感叹:“皇上这真是旷世未有的恩典,只是可惜了这孩子。”
    皇上?难道说刚刚在她床前那人真的是康熙吗?什么旷世恩典,难不成竟要舍了这孩子吗?到底是什么情况,历史上德妃跟小十四不是母子俱安吗?
    这时有人扶了她起来,往她口中喂了勺汤药。那里头浓浓的红花味道,绣瑜就是半昏迷都能尝出。一切顿时有了答案。是顺水推舟保全自己,还是再拼一把?她才喝了几口,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这个孩子好像也得知了皇父的决定,开始垂死挣扎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儿啊。”
    初九日傍晚,宫里的奴才报信到乌雅家,得知绣瑜难产,乌雅太太登时哭得晕厥,直到坐着轿子行走在御花园里还拉着绣珍的手絮絮叨叨个不停:“康熙十一年的时候,我们合家去城外上泉寺烧香。寺里的和尚给你姐姐算过一卦,就说她有命无运,将来福气极大,只可惜没那个命去享福。
    “如今想来可不是应到这上头了吗?好容易熬到四阿哥十一岁了,却.......我可怜的女儿哟——”
    绣珍又急又无奈:“额娘,姐姐如今生死未定,这种不吉利的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哥哥带人去找那孙神医已经五日,想来也该回了。”
    乌雅太太这才收了悲声,换做用绢子捂嘴低声抽泣。她们刚走到产房门口,就听到产婆如释重负地拔高了声音:“生了,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晚上,德妃在永和宫生下了十四阿哥。这是个生下来足有七斤的孩子,可惜脸憋得青紫,口鼻中呛入血水,嬷嬷们又是吹气又是按摩,太医们将黄连丹化水送服,用尽百宝才让他低低地哭了一声。
    永和宫死寂的气氛终于活络了稍许。
    德妃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这个孩子却病歪歪的不一定养得活,连洗三和满月礼都取消了。六宫妃嫔怕惹事上身,都躲永和宫远远的。
    康熙那天的态度,令六宫侧目,甚至不止是六宫。胤禛近日跟随哥哥们出入南书房议事,原本年纪最小恍若透明的他,却屡屡感受到众人打量的目光。连太子和大阿哥互相防备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个他。
    众位亲贵大臣看向他的目光隐隐带着警惕。皇太极因为海兰珠伤心早逝,最终导致多尔衮乱政;顺治为董鄂妃要死要活,才有鳌拜专权。以往的多情君主们留给皇室的教训太过惨痛。更何况前两代的宠妃都是儿子没站住的,如今储位已定,德妃的前两个儿子却将近成年。索额图看向胤禛的目光锐利如鹰。
    康熙的态度却很迷,并没有因为德妃尚在养病就对永和宫的几个孩子多加关照,甚至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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