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因为他不敢。
他怕冒失打过来,要想等儿子下一通电话,会再等上个十年。
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十年?再个十年,季元良会不会老到走不动道,或者从这个世界消失……
关于这些,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一刻也没有。
昨夜那个电话,像个开关,毫无预兆地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又把他塞进盒子里闷紧关上。
倪莱叫了声:“禾子。”
季随睁开眼吼:“盒子盒子盒你妈的盒!”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被说话内容吓到,是被说话声音吓到——他声音哽咽,好像哭了。
你他妈!
季随撸了把脸,许久,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就是……想……想我妈了。”
倪莱没说话,默默给他倒了杯热水端过来。她刚听出来了,他哑到不行的嗓子里带着压抑的哭腔。
季随端起水杯把水喝了,试着站起来:“我去楼上睡会儿。”
坐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好几晃。
倪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好烫,像是要烧起来:“去医院吧?”
季随眉心皱着:“睡觉。”
倪莱:“睡醒后如果烧没退,就去医院吧。”
季随叹着气嗯了声。
“咳咳咳,季爷!在家吗!”二大爷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怕屋里人听不到,声音震天响。
季爷这个称号不知道怎么着就叫起来了,夏毅凡这些小年轻叫着还行,被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少的人这样叫,季随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叫他一声季爷,他还得回句二大爷。
季随就这么站着没动,二大爷行军一样一步一跺脚地来到屋门口,门敞开着,螃蟹筐先进来,然后他捏着嗓子叫:“啾啾啾。”
季随一脸的日了狗:“进来吧,瞎叫什么叫。”
二大爷一脸奸笑地伸腿进来:“我这是模拟螃蟹叫。”
季随笑:“你家的螃蟹这样叫。”
二大爷:“也有嘎嘎嘎叫唤的,不过我不喜欢,感觉没有啾啾啾可爱。”
季随:“都没你……可爱。”
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瞥了眼依旧抓着他胳膊的倪莱,条件反射一样,提起可爱这俩字就要想起这是她的“专属标签”。又怂又毒的可爱。
今天吼她这么多回,她怂得愣是一句反驳都没有,像个老妈子一样给他做饭炒菜洗碗倒水扶他去睡觉哄他去医院。
老妈子的老妈子,就挺……可爱。
胳膊一直被她抓着,季随没有制止,主要是因为她的手挺凉,他炭块般快要烧冒烟的胳膊被她摸得还蛮舒服。
二大爷在鞋柜找了双男式拖鞋换上,拎着螃蟹筐走进屋,笑眯眯地看着倪莱:“你要不要把我蒸螃蟹的过程给画下来?我跟你说,就这个岛,你二大爷蒸螃蟹技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倪莱抓着季随的胳膊,歪头看向季随,好像并没有听到二大爷说话。
二大爷浑然不觉得尴尬,他拽着麻花辫冲倪莱挥手:“嗨,来看这里!是二大爷在跟你说话,不是季爷。此爷非彼爷。”
季随被他的样子恶心坏了,笑着骂道:“滚一边去。”
倪莱一直没反应。
季随睇她一眼,突然就get到了骂她傻驴时,她回头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当时说,有别人吗?
是他今天太迟钝,只沉浸在自己的各种情绪里,忽略了她。她太不对劲了,整个人都不对,像个……
季随往上抬了抬胳膊,倪莱的手跟着往上走,为了够得着这个高度,她甚至踮起了双脚。
像个提线木偶。
季随皱眉:“倪莱?”
倪莱忽闪了下睫毛:“嗯?”
他的提线木偶。
眼里只能看见他,耳朵里只能听得到他说话。
季随叹气:“你跟我上楼。”
倪莱点头。
二大爷还在叫唤:“不行啊,没人看着,螃蟹会寂寞的,螃蟹一寂寞就会生气,生气后它就不给你吃好吃的肉……”
“你不是个人?”季随吼他一嗓,走到楼梯口,偏过头问倪莱,“你喜欢怎么个吃法?螃蟹。”
倪莱忽闪着睫毛:“清蒸。”
季随冲二大爷喊:“清蒸就行,好了后放那,你走的时候不用上来打招呼。”
二大爷一脸的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我滴个神,大白天,沙发上一次还不够,还要上楼接着干,白日宣淫啊。你二大爷还在呢!二大爷还年轻着呢,听到个风吹草动能秒硬,你这是看不起谁呢。
没天理啦!没人性啊!
季随没搭理他,上楼直接进了主卧,关门。
他坐在床上后,倪莱才松开他的胳膊:“你睡吧,我去把窗帘给你拉上。”
“先不用管。”季随看着她,“我是谁?”
倪莱明显愣怔了下:“禾子。”
季随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再看看。我的名字。”
倪莱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长大后的禾子。”
“……”季随感觉他脖子托着能有八百斤重的脑袋,他揉眉心撸脸的时候,都生怕会把脑袋给撸下来,“你过来。”
季随叹气,拍了拍床边:“你过来。”
拍床的时候用力太大,掌心都是麻的。
麻的,妈的。
刚夸完她是老妈子的老妈子,这才不到五分钟,他又成了老妈子的老妈子的老妈子。
第32章 玻璃罩
倪莱依言坐过去,季随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窗外的一方天空蓝如水洗,干净纯粹不掺任何杂质。窗帘没完全拉开,风吹进来的时候鼓起个大包,边角时不时拂过墙角的一盆绿植。
两个人对着窗并排坐在床上,一时无话。
“禾子。”倪莱先开口,“岛上会下雪吗?”
“不会。”季随收回视线,斜瞥她一眼,“你知道这是在岛上?”
倪莱反问:“不然?”
“……”季随默了默,“二大爷正在楼下蒸螃蟹,你刚看到了吧。”
“嗯。”倪莱点头。
季随看着她,一阵无语。这他妈脑子是有病还是没病?
“二大爷跟你说话,你怎么不搭理?”
“我没听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我就是……不想被打扰。”
“打扰什么?”
“做梦。”倪莱往上卷了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右手指甲掐进去,疼得她抽了口气,“梦里也会疼吗?”
季随曲起手指在她脑门上使劲儿弹了下:“傻驴,醒醒。”
倪莱缩着脖子侧转身,仰脸看他:“你告诉我,现在是梦里还是现实?”
季随眉心皱着:“你先告诉我,我他妈除了禾子还叫什么名字。”
“季随。”倪莱眼珠黑白分明,透着无辜和委屈,“我知道你叫季随。你只有在我梦里里出现时才是禾子。”
自从认出季随是禾子后,倪莱这两天精神都有些恍惚,时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天而降个大玻璃罩,把她和季随罩在了里面,外人根本进不来。就算能进来,也是个虚化的身形。一切都是虚的,就只有季随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倪莱很难描述这种状态,她仰脸看着季随,手指抠着床单,试图解释:“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盯着某个点发呆,时间长了,这个点就会无限放大,变大变空变白直到眼前的这个世界全部成为白茫茫的一片。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闯进这片白中,你全部身心不由自主就跟着这个人走。”
说到这里,倪莱抿抿唇,问:“你是不是被我说糊涂了?”
“没有。”季随淡笑道,“我也有过这种经历,不过我看的是海。”
在海上一个人漂着的三百多天,他总是这样盯着海面发呆。
倪莱的眼眸跟着他的笑亮了亮。
季随没有说,这个突然闯进他白茫茫一片虚无里的人,是坐在沾着大粪的回旋镖上飞过来的,嗖地一下扎中他心窝。
“嘭”一声闷响,把他封死在心底的某种东西给刺穿刺破,不可控地全都翻腾出来。
他看着倪莱,翻吧翻吧,等全部翻腾完再无东西可翻的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吗?会吧。
倪莱:“禾子。”
“倪莱,你不是在做梦。”季随站起来,大步走到窗前,一下把窗帘全部拉开,阳光全部晒进来,映在倪莱脸上,她不禁眯了眯眼睛。
季随三两步跨过来,不由分说俯身掐住倪莱的腰,掂她到窗前:“你看着外面。”
倪莱双手按着窗台,回头去看季随,被他一巴掌盖在脑袋上按了回去。她后背贴在季随胸膛,脑袋上盖着他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