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徐风堇腹诽奸诈,才要告退,就听赵郁将他叫住。
    书房内细纱屏风绣着并蒂芙蓉,案台靠窗,看得见玉兰花树,听得见雀噪蝉鸣,徐风堇落后赵郁几步,东瞧瞧西摸摸,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样子:“王爷这儿果然都是好东西,连水壶都是玉石制的。”赵郁并未理他。
    徐风堇看够了便走到书案前,一眼瞥到除笔墨纸砚外,摆在桌面上的两本书。
    准确来讲,是两半书。
    那本掉了页的泛黄家训和另外一本不知什么规矩拼合在一起,字迹相同,看似出自一人之手,戏弄了他好几日。
    赵郁拿出一沓上等宣纸,瞧着徐风堇怒视那两本无辜书册,笑意吟吟:“你识字不多。”
    徐风堇拿起一本破书扇风:“我学富五车。”
    赵郁任他胡诌,不客气地揭穿:“你自诩聪明脑瓜儿,若是学富五车,岂不是一早就发现蹊跷?”
    徐风堇问:“你那里来的依据?”
    赵郁让他走到自己身旁:“看婚书时,你不认识的字,会多看两眼。”说着要他帮忙研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问:“这二字念什么?”
    徐风堇看了看,轻笑道:“赵郁。”
    赵王爷摇头:“不对。”
    徐风堇不信:“怎么不对,这屋里就你我两人,提笔便能写下的定是你我名字,我再不识字,自己的名字总也认识,那你能写得,自然是你的名字。”
    “哦?”赵郁笑道:“所以还是你猜的,并不是你认得。”
    徐风堇立刻反应过来,气道:“王爷累不累,三两句话就给人下个套,还让不让人说话。”
    赵郁把笔递给他,又把纸挪到他的跟前:“以后不用早起,但需每日来书房读书认字。”
    徐风堇愣住:“什么?我都二十......”
    “不管你多大,为本王办事,不能斗字不识,日后有书信往来,会误大事。”赵郁说完便走出门去,独留徐风堇一人对着纸上赵郁两字画了个乌龟王八蛋。
    赵王爷无事,又去院内修花逗鸟,程乔帮着续杯茶放在石桌上,赵郁待凉些端起来喝了一口,眉头蹙起,问程乔:“茶盘离手了?”
    程乔忙说:“不曾离手,爷,怎么了?”
    赵郁道:“你自个儿尝尝。”
    程乔忙端起来品了品,震惊道:“放……放了糖块?”
    赵郁不吃甜,这口与徐风堇恰恰相反,他道:“自个儿去领罚,照你这么伺候本王一早就归西了。”
    程乔冤枉:“奴才真的茶没离手,就是方才去屋里续了热水。”
    第8章 两清
    徐风堇确实识字不多,娘死得早,爹不作为,徐老爷子只认识自个儿名字,余三娘只要他饿不死,哪里管他读不读书,小前儿活着辛苦,跟客人纠缠,还得防着整日整日地被占便宜,待有本事动手打人了,也过了最好的识书年纪,活到现在认识那几个字,还是东拼西凑来的,但仗着长了副聪明相,半字不漏,旁人还真当他学富五车,如今有人教他,他心里自然高兴。
    赵郁每日让他在书房待上两个时辰,亲自指点,但凡有一日迟到早退,当时不说,扭头就让人把晚饭换成老姜炖花椒,记仇记到下辈子。
    徐风堇自然不笨,但是小聪明太多,认字基本靠蒙,写字丢笔落画,错字罚写,一起攥着三支笔,狗爬字迹,看得赵郁满脸带笑。
    赵王爷爱笑,且细心温润,除了心黑,没别得缺点,本还由简入深,这几天却学起了最繁杂的,字写笔画最多的,一支笔都忙不过来,更不要说三支笔。
    徐风堇白天费脑,夜里泡着脚差点睡着。
    岑灵轻声叫他躺好再睡,他只是哼哼两声:“就这么睡了。”
    岑灵没法,才要帮他擦脚,就听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
    时辰也晚了,门外没留奴才,这会儿该会是谁?徐风堇懒懒地坐起来,擦脚的功夫门板都要给他拍碎,他道:“看看是谁。”
    岑灵走到门口问:“是哪位?”
    “王妃!求王妃救命啊!”
    花厅内跪着的,正是第一日见到那五位姑娘之一,之所以叫姑娘,因她身着紫留仙裙,垂鬟分髾,簪着珠花,是未出阁少女的打扮。
    徐风堇坐在正位,问她:“半夜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姑娘道出名字,叫做行香,是三年前旁人送给赵王爷的妾室,她道:“求王妃救救奴婢,奴婢已经被囚禁在府中三年。”
    徐风堇惊道:“囚禁?此话怎讲?”
    行香垂泪:“奴婢不知,只是进府之后始终困在内宅,三年也只见过王爷三面,奴婢知道,怕是王爷不喜,但若是王爷不喜,何不将奴婢几人退回去,好过整日派人看守,像犯人一样。”
    徐风堇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声道:“姑娘怕是误会了,王爷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心下又道:果然是赵郁其人,只怕王府上下就这五位旁人送来的不在他掌控范围,看来是懒得管,所性找人看起来,初见那奴才成群的阵仗估计都是看守,还跟他说人多嘴杂?骗子。
    行香又道:“王爷为人如何奴才不知,奴婢只想请王妃救我一命,奴婢走投无路,不想终身如犯人一般困在王府,奴婢也是被迫送来,实不相瞒,家中还有……还有心上人苦守,若不能出府,也请王妃帮我知会家人一声,让他们知道我还安好。”几句说得声泪俱下,痛彻心扉。
    “这……”徐风堇犹豫良久,怜悯道:“救你出府怕是不行,但若知会你的家人倒可一试。”
    行香猛地抬头,爬了几步:“王妃可说话算话?那,那能不能让我们见上一面,只要一面。”
    “这……”徐风堇一副你着实难为我的模样,只见行香又叩拜起来,他忙忙起身,道:“好了好了别磕了,我……我试一试罢。”
    说是要帮人,便得出府一趟,今日读书时赵郁没来,徐风堇趁机偷懒,生生混过两个时辰,还把前几天偷摸往玉水壶里扔的冰糖从怀里掏出来放到嘴里,他到不是不学,只是赵郁管制太严,趁人不在借机放风,晚饭程乔来叫,说是王爷邀他一同吃饭。
    桌上菜色对半,一半是甜,一半是淡,各吃各得互不干涉,徐风堇猜王府当值的怕都是赵郁亲信,最不用装模作样的地方,同桌吃饭更是不必,想来是找他有事。
    果不其然,吃完撤桌,徐风堇站起来要走,便听赵郁道:“站住。”
    徐风堇问:“王爷有什么吩咐?”
    赵郁扶桌起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徐风堇忙顺手扶住:“王爷?”
    赵郁摆摆手,示意他把自己扶到屋内,撩起长袍中裤,只见双膝青紫一片。
    徐风堇惊道:“王爷这是走路摔着了?”
    赵郁一指点住他的额头戳得他后仰几步:“本王是为了救你性命。”
    不待徐风堇开口,赵郁又道:“今日陛下招我入宫,要定你勾搭王爵之罪,本王为了帮你求情,生生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而你这两个时辰又在做些什么?偷懒吃糖?本王还是纯良天真,当初轻信你的话,将你从李思达手中救了下来,还以为你聪慧听话,却不成想如此不知进取。”
    纯良天真?徐风堇眨眨眼,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
    赵王爷伤了腿,却咳了两声:“本王让你知书识字,是为难你了?”
    “这倒没有......”徐风堇自觉理亏,见程乔进来,主动拿过跌倒药油,坐在床边帮赵郁涂抹双腿。
    徐风堇虽好多年没做过捶背揉腿的活计,但下手也知轻重,赵郁靠在床廊上垂眸翻书,一会儿让他倒水,一会儿又道下手太重。
    从外宅回去,徐风堇晃晃酸痛手腕,路遇侍卫皆停下给他问礼,内外宅中间连着小片园林,曲径回廊,小池听风,怪石堆砌成险峻假山,花木层叠,颇有江南韵味。
    岑灵方才都在门外站着,二人说什么听得清清楚楚,他当徐风堇又在想如何拿回一局。
    徐风堇却道:“赵王爷颠倒是非黑白是把好手,说是为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过他也对自个儿狠得下心,当真敢冒大不韪娶这么个身份,他皇帝老爹怕是能被气死,今日这通连带指使就算了,他教我识字,我帮他揉腿,两清。”
    第9章 送信
    七王爷为了新王妃受罚这事儿闹得满城皆知,若说王妃是个大家闺秀,再不济是个小家碧玉也能算段佳话,但这王妃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低贱小倌,就算七王爷说他如何乖顺善良听话无辜,也只让人觉得荒诞可笑。
    不过旁人怎么说,两位正主也听不见,赵郁彻底告病在家,哪也不去,苦了徐风堇一日两个时辰读书增到四个时辰。
    徐风堇提笔问他:“我想斗胆猜一猜。”
    赵郁正坐在窗前看书,抬头道:“猜什么。”
    徐风堇说:“王爷是想把我教成状元,日后等我高中,官封一品大员,王爷再将我带出去,狠狠打世人的脸。”
    赵郁将书放下,思索良久,点头道:“你这注意倒是不错,不过以你现在一天四个时辰远远不够,要高中状元估摸要十年八年,旁人都是悬梁刺骨,本王舍不得你,只许你夜里再加两个时辰如何?”
    徐风堇道:“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又道:“不过王爷深明大义,需得有奖有罚才行,虽学问在我身上,但学好了不也是为了王爷?”
    赵郁道:“又来和我谈条件?”
    徐风堇给自己写了副扇面,展开给赵郁显摆:“这哪里是谈条件,这是明着讨赏啊。”
    赵郁笑道:“做得好自然有赏,做不好也是要罚。”
    得了赵郁这话,徐风堇写了一百张规整大字,提出要出府走走,见见世面,赵郁自然准他,还让程乔拿了银子,让他想吃什么便买什么。
    程乔瞧着徐风堇的背影感叹:“多亏了他命好,碰上咱们王爷这么心善的主子。”
    赵郁逗着狐朋狗友送来的新鲜八哥,点了点头。
    京城大街果真繁华,那日进京没法细看,今日走在街上才真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杂耍皮影,唱赚吆喝,小摊小贩更是多不胜数,有各式各味的蒸香花露还有颜色繁杂的胭脂水粉,徐风堇走走停停,拿一小盒酡红口脂,抹在嘴上对着铜镜照了照,他素面朝天看着清隽不少,可唇点红妆立刻夺目生辉,摊主是个会做生意的大娘,好一通夸他,他便买了下来。
    岑灵要帮他拿,他也没推辞,递了过去。
    岑灵又取出棉娟让他擦嘴,说道:“王爷给准备的衣裳多半色浅,怕是没有能配的。”
    徐风堇道:“不是我用,给余三娘试得,她这人就喜欢大红大绿。”
    岑灵怔了怔,笑道:“我总以为,你该恨她。”
    徐风堇蹙眉想了想:“我怎么恨她,她这人不好不坏,凭白救我一命,我这么多年不过是还她而已,若是没她,我不是死了,就是比这更差。”
    岑灵看他好一会儿,道:“阿堇。”
    “怎么?”
    “你活得好生透彻。”
    徐风堇拿着钱袋拐去小吃街:“我原来也不是这样,多亏了我恩公,若不是他,我怕早在十二那年,就跳湖自尽去了。”说着惊叹一声,忙道:“快来快来,这边有桂花糖饼!”
    岑灵应了一声匆匆跟过去,他原先只当徐风堇尖刻仗义,却不曾想又通透豁达,活泼生动。
    一路吃吃喝喝,把赵郁赏的银子花得干净,岑灵抱着几包甜果蜜饯道:“王爷怕是不会吃吧……”
    徐风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又拿出一封信,对照上面位置,找了好几条街,遗憾道:“他不吃只能我了,就在前面,走吧。”
    行香姑娘给得地址是家茶行,徐风堇进去时,掌柜迎出来道:“这位小公子是想买点什么?”
    徐风堇将信递给掌柜:“是行香姑娘托我带话。”
    掌柜一听,拿着信,手里颤颤发抖,呜咽几声:“真的是香儿啊。”
    “香儿在哪!”账桌后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一名壮汉急吼吼地走出来,夺过掌柜手里的东西,看向徐风堇问他:“你是?”
    徐风堇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应了行香姑娘,要让你们见上一面,你们可愿意去?”
    壮汉急忙攥住徐风堇双臂道:“你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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