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寒暄话,随后就在罗知县的自告奋勇中,一起去了新华县大牢。
    提着一盏灯笼,主动在前面殷勤引路的罗知县一边走,一边把他知道的一些消息说给众人听。
    “我已经找大夫来给他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了,瞧着确实不怎么成了……现在也不过就是在拖日子罢了……不过,他人倒是长得十分不错,难怪那于老太即便是成了亲都对他念念不忘的时刻要与他往来勾搭呢。”
    罗知县半点都瞧不上像于老太那样的女人,因此,对于老太遗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也不待见的很,当着他们的面也敢说一些充满着鄙薄意味的话。
    夏家大郎和二娘子听得面上一阵难堪,同时在心里也忍不住暗暗庆幸。
    庆幸他们先去楚宅请了楚大师他们一起过来。
    否则,就罗知县如今这态度,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见到王老三。
    王老三是杀人重犯,他住的地方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听到脚步声的他,动作艰难的扭转身形朝着大家奋力抬首望了过来。
    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的楚家人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总算是明了了刚才罗知县口中的那句难怪……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他,这王老三的相貌实在是过于俊俏了。
    即便是年过半百,又缠绵病榻近两载,还置身于这污秽不堪的监牢之中,依然鹤立鸡群的让人忍不住为之惊叹。
    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他们来的王老三在见到他们一行后,在脸上缓缓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而他的这个笑容,让在场众人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目眩神迷之感。
    “我一直都盼着你们来,”他的眼睛复杂异常的落在了于老太的一双儿女身上,“一直都盼望着你们来。”
    夏家大郎和夏家二娘子嘴唇嗫嚅了一下,神情颇有几分踌躇的望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楚老头作为这一群人中的主心骨,当仁不让的推了他们一把,“既然来了,就把你们想要知道的,统统问出口吧,相信他这回大费周章的让人把你们请了过来,也是为了给你们一个交代。”
    王老三在听了楚老头的话以后,不由得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是钦佩的表情,“您说得对,这就是我要把他们叫过来的本意所在。”
    在楚老头的鼓励下,夏家大郎深吸一口气,跨前一步问王老三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把你和我娘之间的来往以及杀害我……杀害我父亲的所有经过,从头到尾的交代一遍。”
    “父亲……你父亲,呵……”从夏家大郎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犹疑之色的王老三长叹了口气,“我与你们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因为沾了点远亲的关系,我叫她表妹,她唤我一声表哥……”
    被勾起旧日过往的王老三稳了稳心神,“我那姨母,也就是你们的外祖母,是个嫌贫爱富的,因我家道中落的关系,她即便知道我与她女儿情投意合,依然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那棒打鸳鸯之事,不仅如此,她还重新给你们母亲许了门亲事……也就是……那被我手刃了的夏老大……”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老三的眼眶有些许的濡湿,“你们的母亲,从小就是个执拗自负的性格,在确定了那场婚事她无从反抗以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她偷偷叩响了我的房门……我……没有拒绝……”
    王老三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的定格在了夏家大郎的脸上。
    夏家大郎仿佛意会到什么一般,整个人就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僵住了。
    与此同时,他也不自觉的回想起了王老三还没有瘫痪以前,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带着他到处玩耍以及手把手教他做生意时的场景……
    夏家大郎那如遇洪水猛兽一般的表情,让王老三自嘲一笑,一点点地又重新将目光放空了。
    “那一晚的意乱情迷,让她带着一个月的身孕……进了夏家的大门,”王老三语声惨淡,“我悦表妹入骨,虽然知道这样做很是不对,但是……我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对表妹的渴望,一次又一次的应她的邀请登门……”
    夏家大郎身体猛烈一晃,险些就这么两眼一翻昏死在这阴森刺骨的监牢地面上。
    不过他硬逼着自己撑住了!
    他重重咬了口舌尖,借着那火灼一般的刺痛,一面任由泪水夺眶,一面僵立在原地继续听王老三往下说。
    “我那表妹天生就有着一股让男人神魂颠倒的魔力,不止我一再受她蛊惑,她那傻相公也对她千依百顺的从不敢有半分违逆……只可惜,他太不了解他的妻子了!我表妹……她最厌烦的就是那种跪倒在女人石榴裙下,连一点自主能力都没有的男人!她叫他们耙耳朵,说他们半点男儿气概都没有,根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呵,那时候的我也是真蠢,竟然半点都没有发现……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她的丈夫动了杀机……”
    “直到那年的重阳……”喉头陡然哽咽的王老三,浑身近乎抽搐地重复着,“直到那年的九九重阳……”
    第35章 今生(14)
    距离夏老大惨死的那个重阳节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是王老三却依然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
    每每忆起,都会情绪失控的不能自已。
    “如果我不说的话……恐怕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曾经我动过要和她断了的念头吧?”
    王老三一脸苦笑的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的重阳节,天气晴好,刚刚才和一位好人家的姑娘定了亲的我收到了她托人传给我的消息。”
    王老大垂着眼帘,声音干涩而凄凉。
    “起先我是不想去的,毕竟,我的良知,已经让我没办法再这样稀里糊涂的与她胡混下去了!可是,可是不论我怎样在心里告诫自己,到头来,却依然抵受不住她对我的诱惑……”
    “我再度悄悄上了他们家的门,与她私会……当时,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够好过点……我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那是最后一次……呵,最后一次……”
    王老三的声音微微有些自嘲和战栗,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太久的缘故,他即便很不愿意把这些话说出来,但依然硬逼着自己往外吐字,一个又一个的,听得楚妙璃他们都替他累得慌。
    “我一进门,她就兴高采烈的扑了过来,浑然不提我与人定亲的事情,单只一个劲儿的说她把他们家那个死鬼支出去买过节要用的东西了,没一两时辰不可能回来……说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尽情相处……”
    王老三微微仰了仰脑袋,四肢瘫痪的他,如今能够动弹的也就这颗头颅了。
    “那个时候的我心里十分抗拒,但手脚却仿佛有了自主能力一般,打横抱起她,进了房门……谁知……我们才刚解了衣裳,门口就传来了夏老大喊娘子的声音……我这辈子除了与表妹私通苟且以外,没做过什么坏事,乍然碰到这样的情形,自然慌乱得不行……”
    夏家大郎和夏二娘子虽然早就知道他们的母亲与王老三有一腿了,但是在听了他这样宛若昨日重现一般的描述,依然觉得仿佛被人在脸上猛然抡了数十个巴掌一般,热辣辣的疼。
    而楚老头却在这个时候,满脸不悦地捂住了楚妙璃的耳朵。
    一副生怕她会因此受到点什么污染的掩耳盗铃样。
    心理年龄比自家爷爷足足大了近两倍的楚妙璃虽然觉得这很没必要,但还是配合得又往自己爷爷怀里蹭了蹭。
    “夏老大虽然在我表妹面前跟个软脚虾似的,任打任骂,逆来顺受,但是在外人面前,他可没吃过任何人的亏……他又长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的……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让他发现我和他妻子什么都不穿的躺在一张床上,他会怎样对付我!就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表妹用力掐了我一下,用眼神适应我躲到床下面去……”
    王老三语气略微顿了一顿,“我当时慌得厉害,自然是表妹怎么说,我怎么做,等我再从床下面钻出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夏老大已经头破血流的倒在井边昏迷不醒了。”
    “……当时的我,吓坏了。”王老三长叹了一口气,“我惊恐的问表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表妹说……唯有这样做,我才能够不定亲,才能够继续和她在一起……她说她已经受够了这种与我偷偷摸摸来往的日子,她要除掉夏老大这个眼中钉,还要我帮她……帮她把夏老大给彻底解决掉!”
    王老三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热泪,“我自是不肯,但整个情绪都显得几位亢奋的表妹却不放过我,直言,如果我不帮着她把夏老大杀掉的话,她就要告诉夏老大,说我强奸她,让夏老大把我给杀了!”
    “我和夏老大做了那么多年的情敌,我太了解他对我表妹的感情了,只要是我表妹说的,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会无条件听从他的吩咐……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于是……我……我帮着表妹把夏老大拖进了厨房,又用杀猪刀在他胸口猛刺了无数下……”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不堪重负的缘故,王老三毫无预兆地拼命晃起了脑袋。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那惊恐万状又难以置信的眼神和那苦苦哀求着表妹饶他一命的模样,以及那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脖子上衣服上的滚烫滋味……”
    他发出一声近似哀鸣的呜咽。
    “没有一刻,我比当时更清楚的认识到……我杀人了……在杀了夏老大以后,表妹牵着我的手去了澡房,那是夏老大一手一脚帮着她打造而成的,表妹为我洗去了脸上身上的血渍,又为我穿上了一件她前不久才给我做的衣服,就这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让我离开了……”
    “临走前,我问她,后续的事情该怎么办,她笑得花枝乱颤的让我别担心,说她会处理的妥妥当当的……事实上,她还真处理的非常好,从始至终都没有让我插一回手……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我杀人了啊!平日里连鸡都没杀过一只的我杀人了啊!”
    说到这里的王老三彻底崩溃了!
    他睚眦欲裂地冲着在场所有人嚎叫道:“我没有表妹那样的好本事,杀了人还能够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我几乎每天都会被我脑子里臆想出来的夏老大索命!他那一双充满着滔天仇恨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的梦魇里,简直让我生不如死!”
    王老三呜咽着,痛哭着继续往下说,“因为杀了人的缘故,我与那位好姑娘的亲事自然也就告吹了!因为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个喜欢说梦话的人……我不想在与那好姑娘成亲后,因为意外暴露了自己曾经杀人的真相……”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当初表妹逼着我亲手杀了她的丈夫,为的……是不是就是要彻底斩断我与其他女人的可能!”
    言及至此,王老三又是一声惨笑,“亲事告吹又整日因为杀人而郁郁寡欢、神神叨叨的我,自然不会再有媒婆上门,就这样,我破罐子破摔的又和表妹在一起私下来往了好些年……我虽然恨表妹逼着我杀了人,但是,我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三年前,我因为一场意外,险些没了性命,深感生命宝贵不能随意蹉跎辜负的我主动提出要娶她——”
    楚妙璃等人闻听此言,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异常古怪的表情。
    一个手中染血的杀人犯也懂得什么叫生命宝贵不能随意蹉跎辜负吗?!
    “毕竟,那个时候的我年纪也不算小了,也该有个家了!”
    因为只有脑袋能动的缘故,王老三并没有瞧见大家脸上的古怪表情,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显然,这几年来,他是真的憋得狠了。
    “我满心以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接受,毕竟当年她不就是为了阻止我与别的女人成亲,才会义无反顾的杀了她的丈夫吗?可是我却失算了……表妹拒绝和我成亲……她……那个时候的她……已经瞧不上此时这个被她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了!”
    一直都只是在旁边默默聆听做个旁观者的罗知县基于多年来审案的敏锐,难得开口说了句,“她又有别人了,对吗?”
    王老三没有作声,但是从他那带着几分阴郁和苦涩的表情中,大家已经在心里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就和夏老大总是没办法违背她一样,我也总是拗不过她的……既然她执意不愿意嫁我,那么,我自然也不能勉强……不过为了晚年有靠,我向她提出了我的另一个要求……我说,我要和我的一双儿女相认,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再叫其他人做父亲!”
    王老三的话让夏家兄妹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灰败无比。
    “她再次拒绝了我……因为这些年来明里守寡,暗地里没少和各种男人来往的她已经受了当朝太后的旌表,成为了这附近方圆数百里有名的贞洁烈妇!她舍不得这个名头,也不愿意再去为我做这没必要的牺牲了。”
    王老三脸上的表情带出了几分讥诮憎恨之色。
    “我的人生几乎可以说是尽数毁在了她的手里,我怎么能够容忍在她备受儿女和世人尊重,安享晚年的时候,无着无落的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凄风苦雨中就这么悄然逝去?满心悲愤和不甘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
    王老三困难地干咽了两下喉咙,“当着她的面扬言要去自首!要让数十年前的那桩惨案大白于天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她的画皮,让整个大宁府的人都知道她于善娘是个怎样名不符实的蛇蝎毒妇!”
    “你错了,你不该怎样做的。”罗知县再次叹了口气说道,望向王老三的眼神,已经带出了几分怜悯之色。
    而楚家人却一直都是站在监牢门口默默聆听着,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的表现,无疑让王老三心里很是失望。
    不过他并没有将这种失望表达出来,而是继续在那张俊美的惊心动魄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您说的对,我确实错了!大错特错!只是……那时候的我……还对她抱着几分真心……我满以为……她不会像对夏老大那样的对我……哈哈……”
    王老三余悸犹存地摇了摇头,“在我从她家里回来没两天,我就莫名卷进了一场争斗之中,手脚都被人打断了……”
    “我甚至都不需要怎样去思考,就知道这事儿一定是她做的!我怕了,我不敢再招惹她,我知道这是她对我触及到了她底线的警告,如果我还想要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话,那么,就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下一次等待我的……恐怕就是和夏老大一样的下场了……”
    王老三一边说一边努力抬起头,再次去看大家,尤其是夏家大郎和夏家二娘子的表情,“我不清楚外面的人现在是怎么编排我的,我唯一能够说的就是……在于善娘面前,我就和一条任她呼来喝去的狗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呢?所以你是想要告诉我们,你也是受害者吗?想要我们同情你,恳求知县大人,法外开恩放过你吗?你别做梦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你真以为我们是那种会被你随意糊弄的蠢货吗?!”
    自从来这监牢,听到王老三那句“让她带着一个月的身孕进了夏家大门”以后,夏家大郎的灵魂就出窍了大半。
    直到王老三一再强调想要和他们兄妹相认以后,他才又一点点的恢复清醒。
    一边将浑身不受控制瑟瑟发抖的妹妹护在身后,一边用一种充满憎恶的眼神看着如同一滩烂泥似的,蜷缩在监牢茅草堆上的王老三说道:“你和我们解释得再多,都掩盖不了你与人通奸,害人性命的事实,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坚持要让我们兄妹来到这儿,我唯一能够告诉你的就是——”
    他语声一顿,表情坚定。
    “我不会认你,我妹妹也不会认你!所以,收起你这虚伪又可笑的伪善面孔,就如同你自己刚才所恐惧的那样,在凄风苦雨中,于这监牢之内,悄然死去吧!”
    第36章 今生(15)
    夏家大郎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清楚的在监牢上方回荡着。
    乍然听到这一声音的大家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夏家大郎自从知道他母亲于老太是个多么可恶的女人以后,他身上的精气神几乎可以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憔悴萎靡了下来——以他们对夏家大郎的了解,对方可着实不像是能够说出这样话的人。
    唯独楚妙璃这个在上辈子见惯了各种人心的,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对方恐怕是萌生了死志……
    意识到这一点的楚妙璃心中止不住的就是一咯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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