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你的感情,只有那么多。
雪花翻飞,梁忱头发上也落了一些,在灯光的映照下晶晶亮亮。她说完,微仰着头,在等莫靖则的回复。
她的神色从容镇定,但莫靖则心中却如冬日里未曾冰封的大海,浪花拍上岸边起伏的碎冰,汹涌澎湃,难以平静。
是,或许他的感情不算多。所以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发自内心的,想要和面前的这个人,共度一生。
“我们在一起吧。”
这个想法在嘴边盘桓,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莫靖则闭紧嘴唇,咽了回去。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对她说出这句话。
“过段时间就要放假了吧?”莫靖则问。
“嗯,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忙了吧。我是说……也要过年了。”
梁忱微笑,“嗯,能好一些,所有人放假回家。作为一个好老板,也不能太压榨大家。”
“你还会回去么?我是说,回老家。”莫靖则顿了顿,“我想,等忙过了这一阵,把手边的事情好好整理一下。应该会有空,回去多待几天。我还想,再去博物馆看看。”
梁忱眼帘低垂,似是在想什么,只迟疑了几秒,便重又抬起眼睛,微笑着看他。“好啊……不过,我冬天可能不会回去。”
“要出国交流?”
梁忱摇头,“要去海南,看我妈妈。”
“哦。”莫靖则松了一口气,北方许多人如候鸟一般,离开天寒地冻的家乡,去温热的岛屿过冬。他内心已经隐约有个念头,等到他能说出那句话时,回乡也好,去海南也罢,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梁忱解释道:“其实我妈妈很想回家过年,不过她身体不好,我觉得家乡的天气对她还是有点严酷。”
莫靖则一愣,“阿姨怎么了,没事吧?”
她的手在胸口轻轻点了点,“前两年检查出来的,切除了右肺下叶。”
莫靖则第一次听她说起,不觉震惊,“现在恢复得还好吧?”
“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她有几位朋友也去了海南,有人作伴,心情也还不错。”梁忱微一笑,“虽然我假期才能去看看她,不过她觉得,能回国就蛮好的。”
她深吸一口气,“说实话,我当初是更喜欢美国的研究环境,也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被别人的因素左右我的生活。但是她到底是我妈妈,不是别人。不管之前我们怎么争吵过,她的执拗给我带来过多大的压力。
“那时候在美国,她做完手术醒过来,和我说,‘忱忱啊,我想回家。’
“我说,‘好,我带你回家。’
“她说,‘我说的是,回中国。有句俗话,叶落归根。是时候了。’我当时就……”
梁忱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去,微仰头看着天空,雪花沸沸扬扬,不知所起。
“所以我回来了。”她回过头来,眼中像落入细雪一样澄明,“为了我妈妈,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第51章 第十五章 (下)
到了咖啡店,梁忱买了几筒饼干,两个虎皮卷。莫靖则跟在梁忱后面排队,不好意思不点餐,于是硬着头皮,叫了一份她推荐的意大利面。
结账之后,她拿上打包的纸口袋,客气地和莫靖则道别。他机械地回应,送她到门口。雪花依旧漫天飞洒,她转身离去,越行越远,身影在雪夜中渐渐斑驳模糊。
直到完全隐没在飘雪之后,莫靖则依旧木然地站在原地。他早已不是两年前一无所有、颓唐无奈的失败者,然而此时心中却如同当时暴风雪被困罗根机场,有一种无法预期和掌控未来的茫然与荒芜之感。
白茫茫天地间,似乎依旧只剩他一个。
或许他应该退回去,回到他自己的世界。
送餐的店员推门喊他:“先生,您的意大利面好了。”
“多谢,不用了。”他并没有心情坐下来,好像是被抛在原地的那一个。
店员又问:“要不要帮您打包?”
他摆了摆手,双手插在口袋里,半低着头,随着梁忱的方向走回去。在她实验楼下,莫靖则仰起头来,深深地望了一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气流在喉咙中轻轻摩擦,像是略带怅然的叹息。
他开了车,走出寂静的校园,又融入喧嚣的车水马龙之间。
梁忱说过的话都清晰起来:
“感情在你的生命中,大概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
“你有没有试过,自己去努力争取什么?有没有遇到过那个你特别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为了她改变什么的人?”
此时此刻,他无法欺瞒自己。那一个心中充满期盼和渴望的自我,在她注视的目光中无所遁形。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他,陌生、新奇,令人惶恐。
本来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早已回到这座城市。曾经由她带来的甜蜜与温暖,却如同镜花水月,再也不能触及。
梁忱曾经说他,感情只有那么多;那么她自己呢,又有多看重感情?还是说,他并不是她感情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的确,他现在没有权利去争取什么。但是当他婉转提出,要将现在的一切整理好再来找她,她的神色平和宁静,波澜不兴。
莫靖则像是心上被插了一刀,闷闷地痛。
然而更让他心疼的,是刚刚梁忱说起母亲生病时的眼神。
她说起母亲对她说,落叶归根。那时她的眼中湿润,如同笼了一层雾气。之前他也见过这样的梁忱,说她少年时到美国后,面对父母的失和,在农历新年收到他的贺卡,家里却闹得不可开交。她想回国却得不到母亲的体谅,一个人捧着贺卡蹲在房间里哭。
在坎布里奇,他可以走到她身边去,让她倚在自己肩头。伴着壁炉暖红的火光,他们相互给对方支持,陪伴取暖。
在她人生不如意的转折点,少年的他没能陪在她身边。将近二十年崎岖之后,依旧没有。
莫靖则相信,梁忱聪颖、慧黠、独立,没有什么她解决不了。可是明白这背后的辛苦和坎坷,也因此深深地疼惜她。
可她,不想再从他这里寻找慰藉。
一路走走停停,天雪路滑,莫靖则心不在焉,红灯时险些和前车追尾。他悚然一惊,提醒自己收敛心神,向着莫靖言家开去。
路上给堂妹打了个电话,响了颇久那边才接起来。
“小叔小婶都在家呢?”莫靖则问。
“是。”莫莫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听起来有些情绪低落,想来和爸妈的沟通并不顺畅。
莫靖则知道她父母大概也在身边,也不多问,只说:“好,我一会儿过去一趟。”
开到小区,莫靖则在堂妹公寓楼附近找了车位停好。刚走到大门前,看到有人捷足先登。邵声便在路对面,缓缓踱着步子,从一盏路灯下,走到另一盏下面。
莫靖则扬了扬手,算是打过招呼,心知肚明,也不问他怎么不上去,“怎么没在车里等?”
“限号。”邵声答道,“下午去找了莫莫,刚刚打车送她回来的。”
“我叔婶看到你了?”
“我没上去。”邵声扯了扯嘴角,“估计叔叔阿姨现在也不想见我。”
“就一直等到现在?”莫靖则微微蹙眉,“那就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和你说。”
邵声抬眼望了望莫靖言的房间,“又担心她……算了,等着吧。”
莫靖则晃了晃车钥匙,“去我车里等?”
邵声摇了摇头,呼吸间呵出白烟,“不用,在这儿挺好,静静心。”
莫靖则也不在坚持,在邵声肩膀捶了一拳,“我先上去。”
他按了呼叫,防盗门应声而开。莫靖则一只脚迈进去,想到什么,转身轻嘲地笑笑,“你还真是挺幸运,喜欢莫莫这么个傻姑娘。天大的事儿,三言两语就哄好了。”
在电梯里,莫靖则看着镜面一样的墙壁上的倒影,似乎依旧在戏谑地笑着,笑他羡慕别人的两情相悦,笑他自己的踌躇和无力。
进了房间,看到餐桌上还摆着碗碟,几道家常菜,看起来还没谁认真动过筷子,但从菜肴的色泽和盘里的油花来看,多半已经凉了。
吃饭的人心不在焉,碗筷都还没收拾。
叔叔神色尚且和缓,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婶婶的态度明显冷淡许多,没有了平日的热情和说笑。莫靖言低着头坐在沙发一角,眼睛睫毛都湿漉漉的,听到堂兄进来,抬头看了看他,神色委屈。她似乎想要起身过来,但是看到餐桌一旁的母亲,抿了抿嘴,又转过头去。
莫爸从中调和,“靖则还没吃饭呢吧?我去把菜热热。你们娘俩也一起再吃点儿。”
“你们吃吧,我饱了。”莫莫妈冷冷应了一句。
“还有这么多菜,别都剩下啊。”莫爸安抚妻子,“靖则在这儿呢,有什么事儿回头再说。”
莫莫妈瞟了一眼,轻哼一声:“不是来帮人说好话的吧?不管谁来说,这件事情,我不同意。”
莫靖则还没换拖鞋,站在门厅,一时有些尴尬。
莫爸招呼他,“来来,进来,先吃饭,先吃饭。”
“吃吃吃,现在还有心思吃吗?”莫莫妈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看莫莫,简直就是鬼迷心窍。你们俩男人都觉得这不是什么事儿,是吧?还都觉得她和邵声算是破镜重圆,挺好的是吧?”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咱们一家人坐下来慢慢说。”莫爸向妻子使眼色,“你们娘俩都先冷静一下,让靖则好好吃个饭。”
“这件事儿,本来应该咱们仨关起门来说。”莫莫妈看了一眼莫靖则,“不过,一来靖则不算外人;二来有些事,你大概比我们清楚前因后果。你就一起听听,到底是我说得对,还是你妹妹有道理。”
莫靖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脱下风衣挂在门厅,拉过椅子坐在侧旁,“小婶您说,我听着。”
“我不管莫莫以前和邵声处没处过,感情怎么样,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只说现在,他离婚了,还有个五岁的儿子,这是不是事实?”
莫靖则点头。
“你们都当过妈吗?”莫莫妈质问道,“知不知道当妈有多不容易?更不要说是当后妈!是,川川看起来很乖很可爱,但他一个男孩子,以后淘气呢,叛逆呢?你能像管教亲生儿子一样管教他么?就算平时你对他有一百个好,只要照顾得稍微疏忽点,稍微说两句重话,旁人会不会说一句,‘看这个后妈’?自己的儿子,打两次骂两次,他都还爱你。别人家的儿子,你说得准吗?”她对着莫靖则,但说着说着,目光就越过房间,投到女儿身上。
莫靖则无言以对,他没有婶婶想得那么长远细致,但也觉得她讲的也在理。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情情爱爱,也该放下了。要我说,从他回国,你们就不该再在一起。”莫莫妈说着,又扫了莫靖则一眼,颇有些埋怨之意,“你们这到底是爱,还是不甘心?大学时你们瞒着大家在一起,好,我理解,免得对着朋友们尴尬;后来分手,我理解,你俩都觉得愧对昭阳,承受不住;邵声去巴西,我也理解,昭阳的救命钱就是这么换来的。可是,他娶过别人,生了孩子,这都是现实。你们既然结束了,就结束了,不要再回头了!”
“我能理解你们,你们能不能理解一下我?我姑娘这么好,凭什么要给人家当后妈!?这条路太难走了。” 莫莫妈情绪有些激动,“川川从懂事起妈妈就不在身边,邵声会觉得亏欠儿子,奶奶会觉得亏欠孙子。要是真有矛盾,谁会站在你这边?只有我这个当妈的,最舍不得自家姑娘……”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
莫莫爸叹了口气,塞过一张纸巾,示意她侄子还在。莫靖则转头,看见小妹依旧坐在角落,一动不动,但隐约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
一家三口都不再说话。
莫靖则想起在阳朔时,他也曾和堂妹说过,跟着邵声,并不是什么更好的生活,要面对的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她没有丝毫犹豫。她说:和失去他相比,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当时他付之一笑,认为她不过是一时莽撞、感情用事,可现在回想,小妹何尝没想过可能面对的种种难处,只是,她选择了坦然面对,勇敢接受。
只为了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房间里继续沉默着。
莫靖则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我是半年前知道的,这么大事儿没和家里说,对不起叔叔婶婶。那时候我真的不想莫莫和邵声在一起,就像小婶儿说的,这条路太难。只不过,我说服不了他们。我要是硬拉着,越得不到,她心里越惦记着。
“我就希望,莫莫能知难而退。就算他俩能相处几天,弥补一下之前丢的那些年,之后被现实生活打击打击,也就没那么浪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