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晕厥过去一个之后,转眼刀斧又落到了一个人面前。
    他牙关颤抖,抖如筛糠,死活蹦不出半个字儿,先前说了无数个“不知道”,但是掌握生杀权力的男人仿佛听不到,他只得惊恐地往后躲。
    刀斧即将落下时,船舱忽地被拉开了。
    外头淡黄的光抛撒而入。
    步微行拧着眉宇从椅背上起身,没想到她会来。
    霍蘩祁惊恐地捂住了嘴,里头已经一片血染,腥膻的浓味刺鼻得令人作呕,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待得下去的,惨叫哀嚎的人,晕头倒地的人,还有冰冷的锁链、滚烫的烙铁,壁灯下挂着阴森森的人骨状的黑色长刀、摞在一旁生锈的铁锯,霍蘩祁能想到的事件所有最残暴、最冷血的酷刑刑具,此刻都一一罗在眼前。
    是她从未见过,但听人提及都会不寒而栗的东西,但是,这堆害人性命的阴损工具之中,他安稳地、冰凉地,犹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站在那儿,不曾动容过半分。
    华服上没有一点血污,但霍蘩祁怎么觉得他浑身是血了。
    她惊慌失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捂着嘴冲了出去。
    她受不了了,扶着船舷坐倒在一旁朝河里干呕。眼底一股股酸涩冒了出来,滚烫的泪花一朵朵落入了滔滔东逝去的河水里。
    到现在她还完全无法想象方才看到了什么。
    不管他是谁,不管因为什么,滥用私刑,依照大齐律都是重罪。他是太子,难道能知法犯法么?
    霍蘩祁无法思考,手掩盖下的唇紧紧咬着,执拗地颤动着。
    虽然他在她心里一直是这样的,有点儿冷,不好说话,也不近人情,但是、但是……
    “霍小姑。”
    霍蘩祁听着一愣,扶着船杆回头,胸脯大起大伏地喘着,只见言诤如立在风中,她从未见过如此正色、如此严肃的言诤。
    她吓了一跳,“我、我是不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要、要被灭口了?”
    言诤轻笑,“霍小姑说笑,灭口?殿下舍不得。”
    霍蘩祁慢慢地垂下了目光。
    言诤缓步跟来,坐在了她的身旁,长风斜掠而来,吹乱了言诤的鬓发,他将腰间的弯刀放在了地上,以一种极为闲适的姿态,散漫地微笑,“其实,你要和太子在一处,有些事是肯定要知道的,殿下……这种事他不可能主动同人说起,所以,还是属下来说比较合适。”
    霍蘩祁的嘴唇轻轻颤抖着,犹如霜打的花苞般,沁出了几道淡红的血丝。
    言诤眺望着澹澹的暮色长天,这个疏阔不羁的男儿蓦地一声悠长的叹息,“这事,说来话有点长了。我是两年多前调到东宫的。那时候,太子病得很重。”
    霍蘩祁的心狠狠地一抖,像被打了一棍般,晕眩着问:“病?”
    蓦然觉得心抽痛得厉害,纵然言诤此刻不说,她也明白当时的情况该有多凶险了。
    “对。”言诤回以一笑,现在说起来显得轻松多了,但当年——
    “极其凶恶的病。当年宫中的太医均束手无策,旁人也不敢靠近太子,非得七八个禁卫军上前用武力摁住他,才能让他平复下来。御医的汤药强迫着灌了很多,但都丝毫不起作用。反而宫中伺候的内监被太子重伤了不少,伤的伤,残的残。
    “当时,银陵城禁墙之下,所有得知此事之人,都在心中默默诅咒他。民怨这种东西,一旦起来了就很难平复下去。尤其那些无辜受害的内监,他们心中更是巴不得陛下废了太子,将皇子与庶民同罪论处。
    “于是宫中替陛下求仙问道的一个方士便谏言,恳请陛下将太子殿下锁进兽笼里……”
    第31章 贴心
    胸口的不适感变成了堵闷, 霍蘩祁怔怔地问:“陛下听了?”
    言诤苦涩一笑,“没听,但也差不离可以算是听了。”
    说罢, 言诤悠悠地叹了一声, 侧过脸观摩霍蘩祁的反应,这些不堪的往事让女人听见了, 她们对殿下只有鄙夷与敬而远之,殿下本就不喜女人近身, 从那场病恢复了之后, 更是变本加厉, 甚至连看一眼她们都嫌多余了。
    但说到底,是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男女之事,更不知该如何放任这样的自己去喜欢一个女人。
    但霍蘩祁丝毫未露嫌弃之色, 紧紧合着唇,额头隐露出青筋来,分明是担忧和心疼,言诤便放下了心, “他被关在了东宫,可以算是画地为牢,与囚徒没有二致。除了有人每日从暗格里递水和食物, 定期更换被褥、打扫,没有人再同他说话。太医说,殿下是狂躁之症,得等他静下来, 静个十天半月说不准能好。”
    霍蘩祁抱住了双膝,杏眸噙着水,泪盈盈地问:“后来就好了?”
    言诤叹道:“说是十天半个月,但是过了两个月毫无成效,反倒让太子殿下沉默寡言,再也不与人说话了。后来夜里东宫又死了一个人,死因不明,但背部被利刃所穿,这是致命伤,所有人都以为是殿下狂躁症发作失手杀人。陛下都以为已然无救了,连夜召集了几位元老大臣入宫,商议挑选一名德才兼备的宗室子弟册封……”
    说到这儿,言诤悔愧地扯了扯嘴唇,“糟糕了,宫廷密辛让外人知道了。”
    霍蘩祁一怔,言诤又笑,“开玩笑的,要不是确认霍小姑你飞不出殿下的手掌心了,这话我岂是能随便说的。”
    霍蘩祁脸颊泛起了蜜色,她羞赧地咬起了唇角,可无法忽略心底的疼惜和后怕。
    有些人从降生伊始,就比别人享用的多,但也比别人承受的更多,苦厄、疼痛、寡助……
    她怕那一年,有一个地方不对劲,他好不了,今时今日,她与他失之交臂。
    那么她现在,无枝可依,便不知漂泊到何处去驻足,也不知这世上还有谁她应该去信赖和眷恋。
    言诤见她眼神犹若空无一物,望着远方水墨色般玷染的朦胧横山,在沉思什么,水眸清润,粉唇微阖,却同老僧入定似的,言诤便掩着嘴唇咳嗽了一声。
    霍蘩祁惊地回眸。
    言诤笑,“据说陛下当时挑选宗室子弟,是千挑万拣也未曾发觉一个中意的,但好容易找到个稍逊一筹的元洲世子时,已经过了半年了,这时候殿下忽地不药而愈。这在银陵也是怪诞奇事一桩,不过所有知情人此后对东宫之事都噤若寒蝉。”
    绝口不提,可也不是不曾发生过。
    霍蘩祁咬唇,道:“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言诤滞住了,半晌之后,他稍显尴尬地起身,“具体的还得殿下亲自说。属下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说罢,言诤便慌不择路地飞也似地逃走了。
    话说一半最让人恼火了,霍蘩祁也跟着起身,想等到步微行忙完了他的房中说会儿话。
    但是他人已经在里边了,昏暗的卧房内,一灯如豆,他安静地坐在木几一旁,手肘轻撑着,扶着额头,眉心收得很紧,细而长的眼宛如横波,有种无法直言的阴郁与靡废,薄唇苍白,微微敛着。
    霍蘩祁看了一眼,轻悄悄走过去,蹲在了地上,缓缓地将头靠过来,枕到他的腿上。
    烛火闪了一瞬,晃得人眼花缭乱。
    静谧如水的舱房之内,月色悄然筛入窗棂,犹如一地零落的碎玉乱琼,晶莹如霜,男人的眉眼染上了霜色,端的玉刻斧斫般俊美无俦。
    他放下了手,“言诤说了什么?”
    霍蘩祁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啊。”
    她抱住了他的腿,自言自语道:“这就算——攀龙附凤了?”
    步微行一声嗤笑,“还早。”
    “哦。”
    霍蘩祁支起脑袋,眼底水光飐滟,软黄烛火随风一动,便显得既凉薄又温情,他看了一眼,蓦地薄唇轻勾,露出一丝笑意。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笑容,瞬间漆黑的船舱里落满了金色的日晖,犹如明珠皎皎,令人不可逼视。
    霍蘩祁心如擂鼓,痴怔地看着。
    没想到,他笑起来还有梨涡……
    步微行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做甚么这么看孤?”
    她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缓慢地收了笑容,“孤猜得到,言诤对你说了孤的病,你要是怕了,可以说。”
    霍蘩祁眨眨眼,“为什么怕?”
    步微行盯着她的眼睛,她心里毛毛的,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那个,动用私刑是违律的,虽然我知道你想替我报仇,但咱们也要有个度,触犯大齐律的事,做来危险也得不偿失对不对?你是太子,律法背得比我熟,不会不知吧?”
    步微行淡淡道:“孤不做就是了。”
    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霍蘩祁又不安起来,“是不是头痛?”
    “嗯。”
    “那你早点睡啊。”
    霍蘩祁起身,取了这只点燃的烛火,将身旁其余几只引燃,舱房中刹那一片暖亮,他的床褥叠得整整齐齐,堪比桑二哥他们磨坊的豆腐块了,霍蘩祁轻轻一笑,“好了,你先睡。”
    步微行看着他,一瞬不瞬,也不说话。
    修长的身影匿在暗光里,披着一身雪银色,眉眼清冷,但却莫名教人心安。
    他一直不动,霍蘩祁又羞涩,又担心,“头还疼?”
    “嗯。”
    “那你坐着。”霍蘩祁过来,坐到他的身后,步微行不明她此举用意,俄顷,一双柔软温凉的小手摁住了自己额头的穴位,身体警戒的反应让他无意识地挣动了一下,但又飞快地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彻底松弛下来。
    以前白氏身子不好,时常犯头疼,霍蘩祁便跟着大夫学了一点推拿和按穴位的手法,灵巧柔软的手指摩挲过他的鬓角,霍蘩祁身子矮了一截,很快发觉自己够不着,窘着说:“你可以躺在我腿上。”
    不料他竟二话没说,顺从地躺了下来。
    霍蘩祁往后挪了挪,坐到了里边,灯火熠熠,男人不疾不徐地阖上了双眼,舒适地一动不动了。
    像睡着了,坚硬、冷毅的外壳之下,竟有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脆弱。
    霍蘩祁脸颊薄粉,犹如清妩的三月桃花,半是羞涩半是明艳,手指抚过他的印堂和神庭,轻柔缓慢地揉摁起来。
    她的心一整日起伏不定的,到了现下才有片刻的安宁,但想到言诤未说完的话,她还是轻声问道:“不是好了么,为什么还会头疼?”
    男人闭着眼,淡淡道:“偶尔会。”
    霍蘩祁咬了咬唇,“会不会疼得很厉害?”
    步微行坦然地回道:“是以前,现在不会。”
    霍蘩祁又问:“那、那为什么会这样?”
    但他却不说话了。
    她还在替她揉着穴位,隔了会儿,步微行道:“过些时日再说。”
    霍蘩祁诧异,“那要等多久?”
    步微行微抿薄唇,没有回答,没有承诺,什么都没有。
    霍蘩祁便气馁了,替她摁了会穴位,男人便彻底没有了声音,她就着烛火一瞧,竟然睡着了。
    她于是将他放下来,轻手轻脚地抽开身。
    满月如水,在狭窄的木舱房之中无孔不入,霍蘩祁替他搭上了轻薄的红毯,头下压了一块枕头,在放下他头的时候,男人轻轻哼了一声,霍蘩祁忙去看他是否醒转过来了,但他只是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便没有其余动作了。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这时正好可以偷偷拿眼睛看他,精致的挑不出瑕疵的脸,偏一双狭长的眸生得清冷而威严,逼视人时,几可以令人不上刑便招供了,但此刻,这双眼阖着。
    当它闭上时,五官轮廓便显得不那么锋利了,月色微染,如敷脂粉,竟清秀而温雅,大抵是因着他的肤色极白,而棱角又被黑暗湮没了,便减了一分刚,多了一分柔,美得令人无法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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