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好歹我曾经也是乡试第一,晋地解元,就因为不肯投到淮南派的门下,如今倒好,三年后再考,三年又三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另一人说道:“这可不行,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寒窗苦读十几年,我的老娘尚在苦苦劳作,妻子自从嫁进来连件新衣裳都没穿过,说我文章不行我可以服,就因为没有拜座主就黜了我,这又怎么能行?”
    锦棠皱了皱眉头,见齐如意端了一只刷好浆糊的坛子过来,怔怔儿问道:“如意,明儿是什么日子。”
    齐如意笑道:“五月十五,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也不过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偶然的又一天罢了。”
    锦棠有两辈子的记忆,偶尔会混淆,况且上辈子的时候吃多了酒,记性一直不好。
    五月十五是个平淡的日子,但五月十六不是。
    但她隐约间想起来,上辈子的五月十六,京城里落第的举子们似乎闹过很凶很凶的一仗,当时还死了不少正当年的举子们。
    而那次暴乱,似乎就是跟朋党,门生有关。
    举子们不满首辅次辅,淮南与浙东亮党把持科举,读书人唯一进阶的这条路。
    于是就串联起来,上御街,到午门前请愿,要皇帝给普通的读书人以公正。
    锦棠隐约记得,陈淮安当时是在顺天府衙,就是因为此役,镇压举子们有力而被陈澈青睐,从此就成了陈澈最青睐的座下走狗。
    而陈澈则因为镇压举子有功,从此一跃而上,成了首辅。
    所以,明面上是举子们因为不满朋党结私,门生内定而起的闹事,但最终,却是朝中两党之间的斗争。
    忆及自己走的时候不曾见过陈淮安,锦棠连忙问如意:“如意,二爷可跟你交待过不曾,他带着嘉雨和我表哥出门,是去哪儿啦?”
    齐如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呢。”
    锦棠心中有些暗暗的担忧,虽说陈淮安这辈子没有拉着她回陈家,但他对于陈澈,以及她上辈子的朋党是个什么态度,她并不知道。
    会不会,这辈子仗着先机,他依旧会与陈澈联手,对付首辅黄启良?
    挑起暴乱来,其实死的最终依旧是举子们。
    上辈子的那一夜陈淮安回到家,抵着她的额头哭了许久。
    一个个年青,鲜活,饱读诗书,一心想着要为国尽忠,报效朝廷的举子们,就因为不肯同流和污,及早站朋党,最后死在他们信仰的,想要报效的,朝廷的手下。
    而陈淮安自己恰也是双手沾满血的那个人。
    他当时心里应当也是痛苦的,但他最终选择了信任自己的父亲,为陈澈争取权柄,并最终把陈澈推上了首辅之位。
    两党之争,几百条鲜活的生命,里面也许就有此刻在隔壁客栈里哭嚎的这个男子。
    但杀他们的,是他们所想要报效的朝廷,是皇帝,是宰相,普通百姓又能奈何呢?
    锦棠摇了摇头,继续去贴她的坛贴了。
    *
    这天夜里本是放榜的日子,这种日子,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锦棠出门的时候,便见隔壁那间客栈门上人烟稀少,门庭冷落的样子。
    她今儿依旧是直裰,扮着男妆,连耳朵上的两枚金粒子,腕上的玉镯子都摘了,就为去神武卫衙门送酒去。
    骡驹昨儿忙着装酒,一夜未睡,见锦棠望客栈里张望着,扬起大拇指道:“这客栈还叫登高客栈,晦气晦气,里面住的举子居然一个都未高升,集体名落孙山。
    据说,今夜他们打算闹事儿呢。”
    锦棠欲要问一句,陈淮安和葛青章是不是也去闹事了,但转念一想,他们一个是黄启良看好的寒门贵子,一个是陈澈的亲儿子,皆是受益者,此时只怕悄悄儿的全躲起来,装死,等着事情过去了吧。
    是以,转身跟上车,她便往神武卫送酒去了。
    就在锦棠离开后不久,葛青章一袭青衫洗的干干净净,昨夜特地浆洗过的袍子上一丝皱褶也无的,出现在了这条街上。
    他走到一户青砖砌框,古木为门,与对面朱门锦户,狮石镇首的旭亲王府完全不同的人家门前时停了下来。
    旋即有个门房一溜烟儿跑了出来,笑道:“居然是青章少爷您来了,咱们阁老才去太庙拈完香回来,正等着您呢。”
    葛青章点了点头,跟着门房就进了内院。
    黄阁老就在正房的廊庑下坐着吃茶,与下属交待事情。
    “杀人是神武卫的事儿,与咱们无关。”黄阁老笑眯眯的,像尊菩萨一般坐在躺椅上摇扇子:“又不是什么流民乱党,文弱书生而已,杀他们,不比砍白菜更容易?”
    属下官员道:“终究是人,还是读书人,林指挥使怕杀了之后,御街上血流成河的,叫百姓看见了不好。”
    黄阁老似乎也极为为难,默了片刻,说道:“那你就吩咐下去,让顺天府所有衙役捕块一律出动,帮神武卫处理尸体,把五城兵马司的袁晋也叫来,叫他储水洗街。”
    他抬眼见葛青章进来,笑着说道:“青章,快坐。”
    葛青章于是坐到了他对面。
    黄阁老笑眯眯的,又胖,襕衣敞衫,摇着蒲扇,就跟尊弥勒佛似的。当然,他也有弥勒佛的智慧,比如说独具青眼,就看上了葛青章这么个好苗子。
    “杏榜第一,老夫这杯茶得提前恭喜你,金殿稳拿第一。”黄启良说着,主动端了茶上来。
    葛青章欠腰接过首辅递来的茶,说了声不敢,恭恭敬敬饮了一口,放到了桌子上。双手搭膝正襟而坐,说了声不敢。
    黄启良勾唇一笑,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今夜未上榜的举子们不服,要于御街闹事儿,你有认识的同年,就叫他们避开些,朝廷于这些乱党们,向来都是决不留情的。”
    “真的,闹事的举子们就要全部都杀掉吗?”葛青章问道。
    黄启良笑的愈发慈详:“青章啊,他们是你进阶的阻力,也是些读书读朽了脑子的禄蠢,不足挂齿。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终将要踩着他们的尸骨,荣登金殿,摘得状元。”
    葛青章听罢,迟疑着点了点头,再略应对了几句,转身出了首辅的家。
    待他出来,于首辅家的门上站了片刻,便往罗锦棠的锦堂香酒坊而去。
    酒坊的隔壁,是座客栈,名叫登高。
    登高客栈中住着大批的举子,也一致商议定,要于今夜集体到御街抗议。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他们要抗议科举中的这种不公平。
    而葛青章和陈淮安,都是这种不公平的实际受益者。
    葛青章觉得分外惭愧,从科考开始,他就一路拜先生,拜座主,实际上文章是其次,他是叫这些对他另有青眼的人们提携起来的。
    但提携可不是白白提携,等他做了官,最终得要给他们以实际的报酬,而他自己,当然也就愧对了当初离开葛家庄时曾许下的,想要报效朝廷,回馈苍生的愿望。
    所以,他甚至连腿都迈不开。
    酒坊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眉刚目毅,寸长的胡须,一件青灰面的交衽布衣,单负着一只手,就站在酒坊的门前。
    这当然是陈淮安,他道“这是我唯一能跟你说的,上辈子,你虽说不曾同流合污,但也不曾挺身而出,为举子们而抗议过。
    做为会试的榜首,葛青章,你只要也能走出去,有你,有我,就能改变如今的困境。”
    葛青章上辈子并不曾站出去为举子们抗议过,也是因此,不曾受到举子们的牵连,才有金殿第七的傲人成绩。
    至于陈淮安,他的亲爹就是次辅。
    他自己也是朋党垄断科举的受益者,可他居然要挺身而出,为这种不公正而抗争,甚至不管自己是否会因此就丢了那个来之不易的进士名额。
    葛青章长舒了口气,一手挽上陈淮安的手,道:“那咱们就上吧,成则高官厚禄,败则身败名裂,我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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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5章 手下败将
    这时候,锦棠亲自押车,已经到神武卫的大门外了。
    天子麾下,或者说太后麾下,上十二卫。
    英武卫由英国公郭崎统领,掌长江以南的兵备防卫,骁骑卫由恒国公刘鹤所领,掌漠北兵事,除了这两卫之外,便是神武卫了。
    神武卫除了掌河西兵事,还兼管京城防戌,既有远兵,又有近卫,所以林钦虽说尚且年青,于朝堂之上,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一个。
    神武卫的衙门高筑,门前不摆石狮,反而是竖着一面萧墙。
    这面萧墙通体以黑色大理石砌成,中间竖着一只浮雕而成的天狗,其形样,是正在吞月。
    天狗吞月,是个很可怕的场景,尤其,整片萧墙之上,唯有狗的隆廓,以及那半枚月亮是圆的,就更可怖了。
    不过,比这还可怖的是,锦棠上辈子曾听林钦说过,那一条天狗是用神武卫曾经战死的将士们,一人身上一块骨,打磨而成的。为着这个,上辈子锦棠过神武卫,都要远远儿的绕道,不过如今为了生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
    车自然得从神武卫的后门入,等在门上接应的名叫吴七。
    这孩子锦棠识得,眼灵心巧,上辈子一直帮林钦跑腿儿,直到她托他给陈淮安买墓穴,然后便叫林钦给生生儿的,杖死了。
    吴七远远儿跑上前来,迎上锦棠便道:“可是罗娘子?库房早已腾空,就只等着您的酒了。”
    整整五辆大车,上面一排排架满的全是酒坛子,锦棠跟着吴七,走到专门出入车马粮饷的后门上时,便见还有卫兵想要上来阻拦。
    吴七到底是指挥使的亲兵,远远伸着一只手,甚话也不说,指着几个卫兵道:“指挥使的东西,你们莫不是瞎了眼了,还不赶忙喊人来卸?”
    几个卫兵连忙的,去喊人了。
    这时候吴七才道:“罗娘子请随我来,这七百坛子酒的银子,我替你一手结清了吧。”
    锦棠还是头一回进神武卫这院子,只瞧着四处无人,虽说光天化日的,却也是暗森森的阴寒。指挥使的公房,锦棠听林钦说过,说在第二进,右侧厢房最中间的一间。
    而此刻吴七带着她去的,恰就是指挥使的公房。
    就在她上台阶的时候,便见有两个武将从指挥使的公房中退了出来,感觉林钦像是在的样子。
    锦棠驻了步,道:“阿七,我不过送趟酒,你就在此处把银子给我结了就好,您家指挥使,我就不见了。”
    当日在旭亲王府,林钦在关键时刻不曾替小皇子出头,过后,亲自押人回宫。
    但是锦棠托人打听过,如今非但黄爱莲,便那薛才义也还活的好好儿的呢。
    锦棠虽也能理解林钦的立场,但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
    林钦,她是真的不想见。
    “咱们指挥使今儿不在,他特地留下小的办您的差事,这银子,小的必须结给您。”吴七说道。
    这孩子上辈子待锦棠格外的好,而且说话可靠,就是性子有点直,他既说不在,那林钦当是不在的。
    锦棠踏上台阶,便听其中一个武将忽而莫名其妙说了句:“那帮书生也是活腻歪了,合该有今日。”
    锦棠进了公房,里面并没有人,吴七送了一杯茶进来,安顿着锦棠坐了,转身,于公案后的抽屉里取了张银票出来,递给锦棠,笑道:“银子是咱们帐房一清早儿送过来的,向采买买办这等事儿,咱们指挥使大人只需知晓一声也就罢了,不过罗娘子这一笔数额巨大,为了好作帐,您得替小的书个收执才行。”
    锦棠做生意,自然是带着收执的。
    收执,上面要罗列清楚酒的品项,数目,以及何日灌装,何种口味,除此之外,还要压上锦堂香的章子做骑缝,一份锦棠自己收着,另一份,则给买家作留存。
    锦棠欣然接过笔,填上字数,旋即,以桌上的戒尺压着骑缝,把一半撕了下来,递给了吴七,笑道:“阿七哥,银货两讫,若还有问题,记得到锦棠香来找我。”
    她将收执推了过去,便见桌子上摊着一张军事图。
    这图名叫《京畿防卫图》,因林钦基本管着整个顺天府的护戌防卫,锦棠上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他对着这张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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