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谁知才不过二十天,短短的二十天,他银甲染血,鬓成白霜,叫属下送回来时已然奄奄一息。
    当时,他说:“锦棠,我不该强求你的。我想过了,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你肯陪着我就很好。而我年长你哪么多,至我死后,你还要活很久很久,一个人在这世上,很难过的欢愉,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锦棠都未来得及解释,自己根本没想过要买双墓穴,哪不过是个误会而已,林钦就死了。
    *
    身后的侍卫们越抵越近,几柄银枪甚至已经贴在锦棠的衣服上了,稍有不慎,就得刺穿了她这点薄薄的小身板儿。
    她依旧未语,抱着坛子酒,抿了抿唇,光光的额头,瘦巴巴的小瓜子脸儿,似乎像是谁家的小小书僮,又像是个大姑娘。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叫身后一众持枪怒目的莽身大汉们围着,两只水兮兮的眸子,就哪么紧紧的,盯在林钦身上。
    第90章 暮鼓晨钟
    林钦恍惚瞧着这孩子面熟,但毕竟在秦州一面,锦棠是个穿着白色孝衫的妇人,与今日相差太大,所以,他一时未能认得出来。
    “小的奉康先生之命,自秦州而来,给指挥使大人送一坛子酒而已。”说着,尽量缓慢的,锦棠下了高高的台阶,朝着林钦走了过去。
    林钦听到康维桢,才蓦然想起这小娘子来,随即扬手,锦棠身后戒备着的骑兵们立刻收了兵器,齐齐收队,靠拢。
    由此,锦棠要随时被兵器贯穿的危险才算解除了。
    “坐下的玉女来了,何仙姑今儿为何没来?”林钦语中带着几分戏谑,接过了锦棠手中的酒。
    锦棠一听这话,便知是叫他给认出来了。
    她也不接这话,只道:“小女只管送酒,没别的事,就不进去了。”
    林钦接过坛子,瞧着坛口一圈蜡封,然后启盖处还用火漆烫着篆书的锦堂二字,先就赞道:“此计很好,少了揭坛之前有人往其中搀物的机会,酒质有了保证。小娘子这酒坛,怕是一家独创。”
    锦棠只得应道:“经验而已。”
    万花楼买来的教训,叫她从此用蜡封住了自家酒坛的口子,从此,便少了叫人故意抹黑一重。
    林钦已经在上台阶了,而后面的骑兵侍卫们簇拥着,锦棠走不得,只得跟上去。
    林钦是武将,行路带着风,又走的快,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甩掉了那位小娘子,于是不得不止步,闭上眼睛,静等着。
    片刻,锦棠总算在重重侍卫们的威逼之下,追了上来。
    但她不再往前走,坚决不肯,就在庭院中央站着。
    “小娘子到此,丈夫可有跟随?”
    “家夫亦在。”锦棠简短的说道。
    凉州本就是个宽阔的地方,所有一切建筑,都以大气为主,院子要阔,柱子要粗,便苑中的花,也开的格外艳丽。
    两溜厢房下的游廊上,俱是来来往往的人,似乎今日有很紧急的事情得办,每个人脚下都是悄无声息,一溜烟儿的小跑。
    林钦先是解了披风,丢给身边的侍卫,再解开骑兵服上的铜扣,将件银甲卸了下来,丢给侍卫,舒松出身体来,下面罩着玄色的中单衣,瞧得出背上泛着汗迹,显然方才,他定然是在一路疾驰中。
    另罩上一件玄面交衽单袍,再转过身来,这高大,清瘦的盛年将军,倒有几分道士的风骨。
    他似乎习惯于如此,锦棠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他换衣裳,到底有些眼热,别过身,道:“大人,小女真该告辞了。”
    林钦上一回从秦州走的匆急,走的时时候,记得这女子是在净土寺,叫一个泼妇和一个无赖围攻,而她的丈夫,一个破衣烂褛,体格高壮浓眉大眼的无赖,也不知是否会信她的清白。
    在她小的时候,林钦还是个二十五六的年青人,与她开过一回土地公的玩笑,知道这女子脑子有些执拗,但性情直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吃她家的酒,也有些年头了,向来都是康维桢赠予他,或者自购。
    他连这女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姑娘家的名讳,一般是不会讲予外男听的。
    林钦其实是想问,当日她的丈夫可有替她作主,可有信任她。可是因为丈夫的不信任,这小娘子才被迫远走,跑到凉州来卖一坛酒,维持生计。
    他问不出口,所以一直在犹豫。
    偏偏就在这时,他的亲兵侍卫长胡传步履匆匆而来,到林钦面前,于他耳畔低声说道:“二殿下突然改变形程,往永昌卫去了。”
    二殿下朱佑镇,当今皇上膝下行二的皇子,为人冷静自持,心性宽宏敏锐,皇帝都几次赞他,说有帝王之相,所以很多人都暗暗猜测,恐怕将来的储君,会是二皇子朱佑镇。
    而朱佑镇这段日子代帝巡边,悄悄前往甘州府,林钦之所以戒备重重,又召舞伎前来,就是为了恭迎这位二殿下的光临。
    但谁知,他居然不按原定路线而走,竟就悄悄儿的,带着侍卫们跑到永昌卫去了。
    这是林钦始料未及的。
    “殿下这行程是何意,他可有传了旨意来?”林钦问道。
    胡传摇头:“没有予任何人提过。”
    林钦点了点头,道:“他大约是想绕开大都督府,于私下独自巡边,他既不信任咱们,咱们也不必管他,由他自去即可。”
    “您最好快去追他。”锦棠提醒道。
    林钦这才注意到罗锦棠,小童子式的白帕子包着圆圆的发髻,两只玉白的耳朵竖的兔子一样,似乎正在听呢。
    锦棠见林钦瞧过来,索性说道:“不定他会有危险呢。”
    声音轻轻,带着几分忐忑,但又有格外从容的自信,她本就是为了这句话而来的。
    锦棠也顾不得太多了,毕竟要是真的朱佑镇被劫持,一万多人的性命,整整一年的战火,她知而不报,就是过失。
    林钦自然不会跟一个初认识的女子说太多,他提着坛子酒,大步流星,走到通往正殿的穿堂门上,又回过头来。
    她提着一坛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见他,显然并非仅仅是为了一坛子酒。
    林钦脑中滑过一念,这女子来自秦州,而当初千里路上于他预警,救了阿恪的那封信,也出自秦州,瞧那秀致的笔迹,当也是个女子。
    本来,林钦于这个来自秦州的女子,也只是出自于怜悯心的一种好奇而已,因为脑中滑过的一念,忽而起了警觉。
    “永昌靠近边防,又是咱们大明的骡马互市,徜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劫出关外,鞑靼,羌人,吐鲁番人,老子到何处找他?”林钦随即反问胡传。
    胡传不过一个侍卫长,高高瘦瘦的沉默男子,二十多岁,是个极为谨慎,内敛的人。
    沉默是金,他并不答话。
    他正随步走着,见大都督止步,于是亦随即止步,便见大都督提着坛子酒,跑的略有些匆疾。
    这时候锦棠已经快要出院子了,蓦然,林钦掰了把她的肩膀,将只酒坛子塞进她怀里,几乎是搡了一把,将她搡到胡传怀中。
    “让这小童在内书房等着,本使回来之后,还有些话要问她。”
    锦棠失声大叫:“大人…… ”
    五月,河西的风格外猛烈,吹着林钦玄色的袍面烈烈作响,他停了停,两列亲兵侍卫还未卸甲,仍是骑兵装,已然被召集,呼拥于他身后,簇拥着他,浩浩荡荡的,走远了。
    就这样,锦棠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给林钦的亲兵侍卫长亲自押送,看管在了林钦的内书房中。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因为她一句提醒,整个事件,时局,已经彻底被改变了。
    *
    人常言,早披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河西的天气,爽朗仿似烈酒,分明昨夜大雨,清晨冻的人直打摆子,眼看正午时,大地叫烈阳晒成一片焦荒,不必踏足,只需坐在高楼上,就能听到草木叫太阳暴晒着,呲啦呲啦,水份的蒸发声。
    从周公开始,凡建城阙,则要选建钟楼与鼓楼。
    为何要如此。
    据说,钟楼者,所镇的,是一方文脉文昌,所以晨起必先敲钟,清心醒脑。而鼓楼者,所管制,则是官宫财昌,当然,镇的,也就是瘟疫,百病,所以,暮要落鼓以镇,防止夜里百鬼而出,祸害百姓。
    黄爱莲端地是阔气,就坐在凉州府的钟楼上,两位白衣少年相伴,正在观赏这河西大地上的风景。
    顺便的,等着朱佑镇改道之后,被劫。
    *
    黄爱莲在小的时候,其实也不过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而已。
    但是,在她十二岁那年,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她去了一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地方。
    而在那个地方,如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被称之为历史。
    在那个地方,她曾短暂的在一个男孩的身体里寄居了一段时间。
    那个男孩与她一般大小,当时正在读书,于是,黄爱莲就学到了很多关于历史的东西。
    不过,在那个地方,做为一个男孩,每天都需要到学校去读书,上课,还需要作大量的补习。
    黄爱莲本身是个女子,又是在家里平日里娇养惯的,受不了那种苦,有一日在被那边的爹娘责骂之后想不开,一气这下跳了楼,本是想寻死的,居然就又回到了如今,她原本的身体里。
    虽说在那边的日子让她痛苦,但她同时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于是,她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创业。是卖一种叫做奶茶的东西,她当时初到那边,就很喜欢吃奶茶,不过,那边的人喜欢吃奶茶,如今的人不喜欢,她的嫡母,姐妹,家里的下人们,谁尝谁吐。
    最后,她赔了个血本无归。
    再后来,她又制那边女子们所钟爱的凶罩一物,因为据说这东西可以让女子们的胸房傲挺,三十而不垂,结果可想而知,那边的女子喜欢戴凶罩,可这边的女子们一听说要往双乳上按个东西,个个儿吓的大叫,视她为怪物。
    然后,她还治过洗衣粉,洗衣机,甚至两个轮子就可以载人跑的自行车,总之,身为一个小姑娘,疯疯颠颠,几乎叫人笑掉了大牙。
    最后,她被嫡母关进家庙里,整整关了三年。
    但是,转机发生在四年前。
    四年前,黄爱莲的小姑黄玉洛入宫,成了皇帝后宫里的嫔妃。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黄玉洛听过黄爱莲的很多疯言疯语,渐渐从中听出些门道来,于是把她从家庙里接了出来,养在身边仔细□□,又多问她一些,关于历史的东西。
    最后惊奇的发现,黄爱莲所知晓的历史,与如今很多大事件,全然都能对得上号。
    当今皇上朱武,后宫广开,嫔妃良多,但为人可一点也不昏庸,反而,脑子极为精明。
    而黄玉洛则凭借着黄爱莲给她讲述的历史,入宫之后,给了皇帝几番非常重要的谏言,如今才不过二十三岁,多少四五十岁的嫔妃们还在熬资历,她却破格被封为了皇后。
    所以,父亲是首辅,姑母是皇后,黄爱莲在京城堪称贵极。
    如今的她,经受过家庙的洗礼,又有为皇后的姑母的指点,早不是当初那疯疯颠颠的小姑娘了。
    当然,她觉得如今这世道,只需运筹帷幄她就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而于她所学过的历史之中,她最敬仰的,是一个叫做陈淮安的男人。
    史书中称其身高八尺,面貌端严,是整个大明朝难得的威仪之貌,京城之中,无不称其一声伟男子。
    自陈淮安为辅之后,皇帝重用于他,国之军政大事,皆由他来主持。
    而在他入主内阁的几十年中,着手清田丈地,抗击东南海患,平定西南战乱,在朝又整肃吏治,让一个积疾百年的帝国,又重新崛起于宇内。
    因陈淮安乃是整个大明历史上,功劳最重,当然也诽誉最多的辅臣,便其私人的轶事,史书中也有过点辍。
    黄爱莲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句,,是说其妻一生不曾为其生得一男半女,他却拒不肯纳妾,死时,也拒不肯陪葬于皇陵,反而与一生无子的妻子同葬。
    虽不过寥寥几语,可这一段儿,惹的黄爱莲捧着历史书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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