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不如说,要是三青没有生病,可以以真面目示人的话,那么花珏的样子便是无眉想象中,三青该有的样子。
    实在太古怪了些。
    无眉再不动声色地道:“公子说说话罢,身体感觉如何,有无多梦,有无盗汗?”
    无眉此前听过他的声音,花珏一说话铁定穿帮,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轻微一摇头,接着找来纸张,往上面接连写了两个“无”字。
    玄龙这回却没说什么,只在一边轻轻皱起了眉头。
    是真说不出话来还是欲盖弥彰?无眉仔细推想着,忽而起身对周围人拜道:“不知各位可否让某与花公子单独一叙?”
    他往花珏那边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公子像是……不太愿意配合。容某劝劝罢。”
    如他所愿,众人对三青派来的人十分信服,玄龙替他们关了门,而后守在门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与花珏冷战好多天了,是花珏单方面的。这段日子他并不好过,一是花珏不肯好好看病,仿佛一心求死一般地冷眼面对自己的病情,每每他过去劝时都要吵一次架;另一方面,他听闻了消息,林和渊因兵败而被圣上问罪,削为庶人。有风声说,支持二皇子林裕的那一脉听闻储君之事将定,想要疯狂地反咬一口,目的便是要玄龙他们这些人一并落马。有人已经上奏,弹劾玄龙勾结江陵城主一并弄权,似有不轨之意。
    江陵不能多待了,但花珏愿不愿意跟他回京呢?
    以前他觉得他是愿意的,现在却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能不能撑过这个严冬。
    如今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或许他不跟着他才算好事,免得受到牵连。
    玄龙轻轻叹息一声。他刚出门不久,过后却走来一个属下,跪地呈上一份名册:“王爷,这是您要的花公子以往在乐坊中的名册记录。”
    “销毁,同他父母那边也说一声,他改名换姓,就叫花珏。”玄龙道。
    “明白了。”属下点了点头,忽而又有几分迟疑地递上来另一个东西,“还有就是……花公子在乐坊中的旧物,王爷您看……”
    玄龙听得他语气奇怪,有点诧异,接来一看,却是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纸条:“我走了,这次出了问题,下次再试。”末尾画着一朵迎春花。
    那是花珏逃出乐坊之前,防止小凤凰回来找不到人而留的字条。当时他打算直接离开这个幻境,没想到始终没有寻到方法,这才作罢。小凤凰后来也找到了,花珏便忘了这回事,入王府之前亦没有来得及收拾。
    然而这样短短几个字,在旁人看来尤其可疑。玄龙的属下这次本是去给凤篁销名,按王爷的意思,是要让花公子改名换姓,一洗前尘。
    这次出了问题,什么问题?
    他是要做什么呢?
    玄龙终于不得不再次面临这个问题:他的心上人来路不明,至今没有查到他的背景和目的。玄龙起初装作不知道,等着花珏主动给他解释的一天,然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花珏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玄龙将那张纸收进袖中,不动声色地单手撕了:“我知道了。你做你的事去吧。”
    房中,无眉敞开了与花珏说话,直接了当地问道:“花公子,那天卖我凤凰泪的人便是你罢?”
    花珏眨巴着眼睛,继续装聋作哑。
    无眉把声音调整得软乎了一点,好奇道:“那么,那天写八字交给我的人,也是你喽?你不必担心,我只是问一问,总觉得这事有几分巧合。同时是算命先生和乐坊头牌……公子当真好雅趣。”
    花珏不为所动,他在现实中早已知道了无眉是个什么性格,这小家伙露出天真无邪的一面时肯定在盘算着什么事。晓得他在套话,花珏笑着摇了摇头,仍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自己嗓子哑了。
    无眉叹了口气,循循善诱道:“公子既然不说,我也不勉强。只是你病得这么重了,难道不想让国师替你看一看么?”
    花珏歪头一笑,持笔写了几个字推到他面前,无眉见了,却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花珏写的是:“但求一死。”
    花珏挑了挑眉,看见无眉一副明显吃瘪的样子,暗地里却感到有点有趣。话讲到这一步便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理由了,他厚着脸皮抵死不认,无眉也拿他没办法,便起身告了辞。
    花珏看着无眉出了门,咳嗽了几声,爬上床把自己裹了起来,随手拿了本小人书放在眼前。没过多久,他听见门又被人推开了,手里的小人书也被刷拉一声抽走了,放去一边。
    花珏抬眼一看,是玄龙。
    “你非要这样吗?”玄龙冷冰冰地问。
    得,又是这种开场。花珏这几天跟他不冷不热地噎了好几次,越讲越疲惫,索性就不理了。他把自己裹紧了一些,闷着没说话,玄龙却掀了他的被子,强行将他扯了起来。
    这下他也没管花珏痛不痛,花珏被拉得猝不及防,小声“啊”了一声,刚张开嘴便被玄龙的唇舌堵住了。
    那是阔别已久的一个吻。玄龙手里的动作有些粗暴,吻却温柔而小心,抓着他手臂的手慢慢放松,扶住了他的脊背,护着他的后脑勺。花珏偏头想躲,玄龙却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只管深深地占有他。完全被对方占据主动的一个吻,花珏却似乎从中嗅到了一丝慌张,仿佛确认他存在似的,离不得,放不得。
    气息很熟悉,怀抱仍然温暖。花珏又有点想哭,待到玄龙松开他时,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玄龙低声道:“花珏。”
    花珏“嗯”了一声。
    “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玄龙抱着他,轻轻擦着他的眼角,“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怎么了?”
    花珏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怎么,就是病了。”
    “病了,那便好好治。”玄龙努力稳着声音,“你听话。”
    花珏没吭声。
    “死字不要随便说。”玄龙又重复了一遍,“你听话,我以后再也不凶你了,不能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知道吗?你好好的,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别老等着别人来操心。”
    花珏被他一个吻搅和得七荤八素,心里难受,只想快点让他走:“我知道了。您放心,以后我都用不着你们操心。”
    “花珏。”玄龙定定地叫了他一声,而后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花珏抬头看了一眼,却赶紧收回了目光。
    玄龙脸上淡得近于无的的笑看得他心里发堵:“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花珏怔怔地听着。
    玄龙深深吸了一口气:“真正的凤篁在哪里?你杀了人没有?”
    寂静弥漫了整个房间。
    花珏勉强道:“我就是凤篁,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玄龙笃定地望着他的眼睛,神色依然温柔,只仿佛有些微不可查的细小情绪,一下子便被略过了。“我本想等你主动告诉我的那一天。”
    花珏深吸了一口气,也慌乱了起来:“我……我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原来的姓名是什么?不是花珏这两个字,是你进欢馆之前,随着父姓的原本姓名。”玄龙问,“是什么?”
    花珏哑了声。小凤凰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原名,花珏此前也不曾听说,自然答不上来。
    若是按照命格逆推,小凤凰原来不是姓李便是姓柳。花珏咬了咬牙,慢慢答道:“李……”
    玄龙抬起头,静静听着,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眉目间带着些许希望:“李什么?”
    花珏却静默了良久,没给他回答。
    最终,他放弃了。
    “我不知道。”花珏道,“你说得对,我不是凤篁,我原本只是一个小算命的。”
    第63章 幻不见
    花珏话音刚落, 房间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花珏看着玄龙阴晴不定的脸色, 忽而想到,他会不会就此事处死他呢?要是他这么死了,要怎么解释小凤凰的死因却成了谜, 小凤凰原本总不会是因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被杀死了罢?
    “我知道了。”玄龙道, “你是哪一边的人?”
    花珏忽而觉得有点累,他低声说:“……哪一边的人都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来我身边, 总该有目的。”玄龙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冷静。
    花珏咬牙道:“有。”
    他抬眼看着玄龙冷静自持的脸, 慢慢说道:“我想……让你喜欢上我。”
    玄龙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呢?”
    花珏开始觉得头有点晕, 但他强撑着开了口,再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和你……本来是认识的, 但是你现在不记得我。我要帮我的一位朋友……一个忙,便要让你喜欢上我,带……带我回家。”
    “嗯, 原来认识, 现在不记得。”玄龙声音仍然很温柔,“花珏,你知道我来江陵尚且不足一年, 此前一直在江浙一带, 小时候生长在长安。”
    花珏“嗯”了一声。
    “所以,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玄龙轻声问,“你说的话,我还能信几成?”
    花珏胡乱擦了把眼睛:“你不用信, 我就跟你说一说。”
    “那好。”玄龙点点头,站起身来,“我马上要回长安了,你不必跟着去。江陵这处宅邸留给你,有什么需要也可以传信给我,但我建议你最好将这里变卖,带着钱去另一个地方。我不追究你,不代表别人不会追究,你知道顶替他人、混入王府中的罪名会是什么。”
    花珏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嗯。”
    玄龙摸了摸他的头:“帝命尚且可以朝令夕改,感情亦算不得数。花珏,我不喜欢你了,你另谋他路罢。你掂量着这点情分,切莫自寻死路。”
    说罢,他松开了他,转身往房门边走去。花珏怔怔看着他,只觉得胸腹疼痛,有什么东西像是灼烧起来一般,一跳一跳地疼:“我不……我不掂量,我很快就死了。”
    他垂下眼,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乖巧:“我知道了,我也不喜欢你了。”
    玄龙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一瞬间,花珏猛地捂住嘴,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口浓血被掩住了,第二口却反呛进了器官中,呛得他浑身都开始痉挛,玄龙回头看了一眼,急忙过来扶住他,给他拍背顺气,用袖子急切地擦着他嘴角的血迹。花珏喘了几口气,勉强恢复过来,再看了他一眼:“您走吧。这段时日打扰了。”
    玄龙整个人僵了一僵,而后慢慢地道了一声:“……好。我让……郎中过来看你。”
    花珏道:“不用。”
    玄龙却没再回答他,径直出去了。
    花珏将自己摔回床上,空茫地瞪了漆黑的帐顶半晌,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流下了眼泪。他翻了个身,抱紧手中的被子,终于哭出了微末的声音。
    玄龙出了门,随手找了个人让叫郎中来,而后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他没想好要去哪儿,等到部下连声唤他时,他才发现自己徒步走了大半个王府,去到了府兵操练的训练场中。
    “王爷?”属下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
    “准备一下,所有人五日后跟我回长安,诸事交接给江陵少城主。”玄龙道。“所有人着轻骑,务必早日赶回,不要在途中逗留。”
    “回长安?”属下愣了,“这样赶的话,那……花公子的病,受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玄龙冷静了一下:“他不跟我们一道,你只管吩咐下去。”
    属下看他脸色不是一般的阴沉,当即也不敢再问别的,着手去办事了。玄龙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吹着夜晚的冷风,只觉得心凉。
    有一刻,他甚而在心中给花珏找了理由:他初见他时便觉得有熟悉之感,说不定以前真的认识呢?但想一想,这又太过荒谬了,他在脑海中清楚地将自己这二十四年的人生过了一遍,并无花珏的影子。
    要是有便好了,他想,早点遇见他,结果可能不同些。偏巧是在形势最为紧张、战乱频繁的时候遇见他,玄龙自己尚且在权力中心的旋涡中摇摆不定,又怎么能确保这把火不会殃及池鱼呢?
    更何况他一直在骗他。
    夜深时,玄龙回到自己的卧房,听下人报告:“花公子睡了,也没呕血了,郎中已经煎了药。”玄龙淡淡应了声,开窗望见远处小房间中暗淡的烛光,忍了忍,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兜兜转转,立在房门外面静听。
    里面没有动静,大概是睡了。
    玄龙深深吸了几口气,擦了把脸,回头撞见端了一盆水的花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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