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玄龙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但大约和龙一样,三百年左右罢。”
    “那你们两个算是同龄人,小龙和小凤凰,刚刚好。”花珏道。他琢磨了一下,既然传说中龙凤是一对儿,他们成长的时间也差不多才是,但他还将自己的想法未说出口时便被玄龙敲了一记。男人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花珏立刻知趣地闭了嘴。
    “……我只是说说。”花珏小声道。玄龙又瞥了他一眼。
    几尺之隔的地方,摇摇晃晃的人形停了下来,就停在江陵乐坊前。这座乐坊后面便是花珏平日给人算命的小铺子,夜夜笙歌之地,只是黑夜刚刚结束、黎明快要开始之前,连这里的人也偃旗息鼓,没什么声响了。唯有几个宿醉的酒鬼跌跌撞撞从里面冲了出来,带着满身的脂粉气。
    花珏以为这只凤凰到了这里,是要冲上去抓个人啃啃什么的,但他见到凤凰不动了。它化成的人形是一个身量单薄的男子,就那样站在巷路口的阴影中,歪头望着那乐坊的大门口。鸟类蹲在树枝上时经常扭脖子,上蹿下跳的,但换做人来时不时歪一下脑袋,看着就有点瘆得慌。
    花珏不自觉往玄龙那边靠了靠,顺着凤凰望的方向看过去,却只望见了一个空荡荡的门面,门前挂着几盏年节前后挂上去的红灯笼。
    “他在干什么?”花珏问。
    “不知道。”玄龙道,忽而把花珏拉过来,用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花珏没躲开,险些重心不稳栽倒在他身上:“怎么了?”
    玄龙道:“我感觉他一会儿就会回来,大约会吓到你。”说完,他看了看那只凤凰,接着思考:“你这么怕的话,要不要把你的嘴也捂上?等你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也不会怕得喊出来,免得惊动不相干的人。”
    花珏:“……”他把玄龙的手拿下来,刚想跟他理论一番时,忽而看见那凤凰转过了身,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那冷冰冰的眼光递过来,如同飞了几道闪着寒光的剑。电光石火间,花珏非常确定那看的就是他们,那眼光中甚而带着几分凉薄——与那天遇见它时一样,是看猎物的眼神。他后退一步,却见到玄龙反应更快,几乎是在同时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风声大作,飞快地从人耳边掠过了,花珏看清眼前景象的时候,却发现那凤凰已经不见了。
    玄龙收回手,手里握着一根雪白的羽毛,还有更加细小的羽绒飘落在地。
    “跑了?”
    花珏刚想问玄龙是不是跟丢了,突然觉得后颈一凉,有什么东西已经贴在了他背后。那森冷幽暗的气息似曾相识,花珏头皮一麻,拉着玄龙的衣角想要往前跑,却感觉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脖子,身后的畸形人如同拥抱最心爱的情人一样趴伏在他肩头,偏头吐出一口凉息。
    “把它还给我。”
    “什么?还你什么?”花珏吓得头脑有些不清楚,胡乱跟身后的凤凰攀谈了起来,想要拖延一下时间。他接着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摸出几大张符咒,想也不想地往身后拍去。啪啪啪三声脆响,他仿佛扇了对方三个巴掌,二十多张符咒哗啦一声四散飞开,风声凌厉,纸张带着世间无可置疑的权威命令直达妖怪本身,判定它们的生死。
    等了许久之后,花珏听见身后没有动静了,抬眼却发现玄龙也不见了。周围安静得像坟地似的,他思想斗争了半天之后,终于决定回头瞧一眼。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了……被几张符咒拍翻在地的黑龙。
    玄龙被那几张符咒直接拍回了原型,缩小了好几号卷在地上,把大脑袋搁在一块碎砖上,冷漠地望着他。
    花珏吓了一跳:“怎么是你?那只凤凰呢?”
    他赶紧蹲下来扯开玄龙身上缠着的符咒。玄龙用尾巴打了一下他的头,接着爬进他怀里,示意他伸出手。花珏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黑龙又用尾巴打了一下的头,他便认命地照做了。花珏看着小黑龙张开了嘴巴,像抖口袋一样抖了抖它的大脑袋,接着,一团东西掉进了花珏手里。
    “这是什么?你在给我表演龙吐珠吗?”花珏凑近了看了一眼,讶异地叫了一声:“啊……”
    他手心里是一只小凤凰。它跳了跳,用爪子勾了勾他的手指尖,湿漉漉的眼睛充满了迷蒙。它太小,也太软了,软得花珏以为这一是一团小面团。刚从龙嘴里掉出来的它显然神志还有些不清醒,只能在花珏手里跌跌撞撞地打转儿。
    花珏有点不知所措:“它它它……”
    很快,这团肥嘟嘟的小凤凰不动了,在他的手心里蹲了下来,仰头瞅了瞅他。
    “花珏。”清亮的声音从它身上发了出来。
    花珏吓了一跳:“它还会说话!”玄龙卷在他身上,蹭了蹭他,耐心地安抚他道:“我也会说话,别害怕,它被我封闭了一部分修为,目前只能这样了,他变不了人形,也回不到大|鸟的状态。”
    花珏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险些把他吓丢魂的妖怪突然就变成了人畜无害的小鸟,从龙嘴里掉了出来,这个反差太大了。
    他喃喃道:“它可真胖。”
    手心的小肥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肩头的大脑袋黑龙,忽而,它扇动了一下翅膀,快而清晰地喳喳了起来:“是哪条狗娘养的龙把老子放进了嘴巴里!我沾到你的口水了!”
    花珏:“……”
    玄龙懒洋洋地道:“那我应当顺便嚼一嚼的好。”
    花珏像做贼一样,捂着手心的小鸟,带着肩膀上挂着的黑龙溜回了自家的庭院。一路上,这只小鸟都很精神,一改之前的死气沉沉的模样,把玄龙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骂了一遍,花式不重样,并且不带任何脏字儿。
    玄龙很淡然:“你说我父母?我没有母亲,有一个把我生下来就不管的父亲龙神,随便你骂。”
    小肥鸟还在叽叽喳喳,花珏很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卡住了它的脖子。
    凤凰:“……”
    玄龙从花珏身上爬下来,重新化为人形,去碗柜里找了个竹编碗扣,一把将这只鸟给关了起来。凤凰很快就没声了。
    玄龙搬了把凳子坐在桌前,往竹编的缝隙里面看:“我说错了,这么能闹腾的话,它似乎是一只鹦鹉。”
    花珏“嗯?”了一声,也搬了把椅子坐下,两个人一起研究起来了这团小肥鸟,气得里面的凤凰疯狂地拍动着翅膀。过了一会儿,花珏看它没了力气,不出声也不再扑腾,到底还是心软了,放轻声音问它:“你是谁?你听得懂我说话的罢,也知道我的名字,是来找我的吗?”
    小肥鸟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嗯……你不要怕,你来找我干什么?”花珏询问道。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只鸟的外表给骗过去了,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柔。
    玄龙斜睨他一眼,又拖着凳子去洗碗了,一边洗一边注意听着。那凤凰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个东西在你这里,现在我想要把它拿回来。”
    花珏心里一动,当下了然,在袖子里摸到了那颗暗金色的舍利。小凤凰接着开口了:“我是凤凰,不是鹦鹉。”
    它又歪了歪脑袋:“我生前曾投生为一世人,便在江陵,这里是我的故乡。六道皆知,你给一条龙改了命,我是来找你算命的。”
    第27章 魅茶围
    “算命?”花珏愣了一下,很快又找到了另一个重点:“你说我给嘲风改命……已经六道皆知了?”
    小胖鸟点了点头,把脑袋埋在了翅膀中,有些期待地露出一只眼睛望他:“可以吗?”
    花珏有些为难:“可以是可以……”他话还没说完,玄龙便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干脆利落地道:“不行。”
    小凤凰有点炸毛:“我问的是他,不是你,你这条臭黑龙给我安静点。”
    玄龙面无表情地再摸了一个碗,倒扣着又给它盖了一层,把那最后一点喳喳声也压了下去。他拍拍手道:“你便知道他和我分得这么清了?我和他的关系,还不需要你一只糟毛鹦鹉来置喙。”
    花珏咳嗽了一下:“我们还是来说说正题……”
    玄龙看了他一眼,忽而一把揽过他,御风便往天上飞去。这回他也没化龙形,直接把花珏抱了起来。花珏只听得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看见自己家的小院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把那叽叽歪歪的凤凰独自留在了屋里。
    他手忙脚乱:“要掉了!要掉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也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上天,慢慢地便冷静了下来,倒也不像刚刚那样害怕。花珏扒拉着玄龙的衣襟,问他:“你带我去哪儿?”
    玄龙看了他一眼,答非所问:“不会掉下去,你抱紧我就好了。如果你想玩一玩的话,还可以松开我,我会在你落地前接住你的。”
    花珏想了想:“……还是不用了。”
    玄龙又笑了笑。片刻后,两人轻缓落地,花珏把在风中吹得通红的手指拢在袖子里搓动着,四下看了一圈儿,却发现他们回到了刚刚来过的地方,江陵乐坊。
    他有些迟疑:“你带我来这里是要……?”
    玄龙牵着他的手往里走:“那只凤凰,暂时不能相信。有什么事情,先查查再做决定好了。”
    花珏思考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玄龙道:“你当初给我判命的时候反应那么大,说明判官笔不止对我,对你自己的影响也是难以估计的。这个东西我们暂时摸不清来路,你平常写几张符纸防身可以,真要用它来给妖鬼算命,可能会出差池。”
    花珏没有想到玄龙竟然替他考虑到了这么细的地步。他当日为他改命时,的确感到不止是看命这样简单,他看见了玄龙的星盘命数的同时,自己也代入了那段过往,如同梦境又并非梦境。好比他看见小黑龙破壳而出时,甚而能感觉到它的爪子是怎样踩在冰凉坚硬的岩石上,又是怎样摸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怀里,感受到了初生的温暖。
    花珏道:“嗯……它既是死凤凰,化形也不完全,看样子也是经历过什么事的。”
    玄龙带着他踏上乐坊前的阶梯,对花珏的默契感到十分欣慰:“最重要的是,你只给我算过命,那只毛糙糙的鸟竟然也想要你算命,未免太自大了。”
    花珏:“……”
    他们二人跟着凤凰时,发现它停在了江陵乐坊前,玄龙因此觉得这个地方或许能查到些什么。据他所说,妖怪同动物一样,出去一趟之后的习惯必然是归于巢穴,凤凰是羽禽类,这一点尤甚。但他没有了解的是,凡人间的乐坊进出都有规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江陵乐坊,区别于皇城中的十三家,其实是个官窑子,说得通俗一点,便是朝廷开的妓院。世袭乐户中的女儿家必须终身为妓,但通常卖艺不卖身,其他牌子下的姑娘们便没有这么幸运,普遍都没得选,不是生活所迫,良家也不会自弃身份在这个行当中做事。这里头的规矩与忌讳只多不少,花珏因为摊子就摆在乐坊附近,以往的客人有一大半都是风尘女和男娼。
    也因为这个理由,花珏被这里的人眼熟了,直接给放了进去。玄龙却被插花的门童拉着去了另一条道,喊场过后被送去了打茶围的场子,一众姑娘涌上来招呼,要与他比诗对酒。花珏远远地站在一边,忽而觉得有点好玩,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起来。
    玄龙很警惕:“你们离我远一点。”
    “公子这话说得,酒还未温呢。”有姑娘好脾气,轻声软语说着话,入骨成酥,旁听的一干人几乎都要纷纷醉倒。长得好便是这样,走到哪里都更受人欢迎些,说得粗俗点,要人来嫖,谁不巴望着被那些个倜傥些、潇洒些的公子哥儿们嫖呢?打茶围的场子不止这一桌,玄龙浑身都透着逼人的冷淡,周围气氛却十分热烈。
    “嗳,是不是弄错了,这位爷看着不像是喜欢姑娘的。”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悄声讨论着。掌事的老鸨看着颜色,笑眯眯地挤上去问:“公子是喜欢倌儿呢,还是喜欢姐们呢?”
    玄龙看都不看她,也不回答他的话,视线四下扫了一圈,在人群中准确地把花珏给挑了出来:“过来。”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花珏愣在原地,讪笑了一下,却被玄龙直接拉去了桌上,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怀里:“我喜欢他。”
    花珏满面通红,连连摆手:“我没有,我不是,我就是个过路的。”玄龙却始终拽着他的手没松开,甚而有了几分气定神闲的架势。
    老鸨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态度也凉了一截:“哦,原来是来过班的,丫头们都下去吧,让云字牌的人过来伺候着。”
    过班,便是嫖客自己带了人来妓院里满足好奇心,图的也就是个看头。有些官家小姐也会跟着自己的夫婿来这种地方,听曲看戏,与男人一起吃花酒。要过班,讲究第一是钱要够多,因为这种不与妓 | 女同宿的生意是要赔本的,价钱也是其他人要给的好几倍。
    看眼前男子的气势,不像是给不出这个钱的,倒是被他拉着的那个小年轻看着有些眼熟,看着也有点穷。老鸨识趣地让姑娘们退下了,转而召来几个清人小倌儿,一同上席。花珏被玄龙半按在身边不许动,转头便望见了玄龙一双微眯起来的眼睛:“你刚刚不拉我和你一起走,也不叫我,这是在看热闹?”
    “我没有。”花珏对上那双漆黑深沉的眼,刚刚准备跟他理论的气焰立刻没有了,举双手表示清白。玄龙“哼”了一声,与他十指相扣,将手放在了膝头。花珏想挣又不敢挣,只能乖乖由他握着。
    过来的小倌儿们都是懂得看人眼色的,晓得眼前这二人是一对儿,便只规规矩矩地谈些诗词画作,这与玄龙最近学习的方向不谋而合,这条龙不仅跟得上这些饱读诗书的清倌们的思路,甚至还有所引申,听得花珏一愣一愣的。
    玄龙注意观察着花珏的神情,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一场茶围打下来后,婀娜多姿的小倌们纷纷离开了,请他们往上座走。玄龙捏了一下花珏的鼻子:“走了,上楼看看。”
    花珏听他们絮絮叨叨了许久,听得晕头转向的:“上什么楼?”
    “上楼找鹦鹉。”玄龙道。
    花珏便跟着他上了楼。与楼下的莺莺燕燕、人潮涌动不同,这里的二楼便是各个官妓的房间所在,如同切好的豆腐那样一块块地挤在一起。三楼是雅座,这样的布置有一个好处,要去三楼的客人必然身份尊贵,肯一掷千金,从楼下过来,一路嗅到醉人的脂粉香,看清了房门后烛火中漏出的剪影,免不了心猿意马,挥手间没准儿就会砸出更多的钱财。
    至于顶层,江陵地处荆楚腹地,夏多雨水,冬常降雪,房屋修不高,到了江陵乐坊的顶层,便已经能看尽半个城的风景,是头牌的住处。
    他们到了顶层,首先看到的便是一溜儿刻在墙上的名册,上面记载着各个头牌的姓名与身世,各个都有人作志,写出好故事。倾倒众生的套路千篇一律,根本看不出谁和谁的差别。
    玄龙审视一圈儿过后,拿过一个象牙牌,回头递给花珏:“你看。”
    花珏接过来一看,望见了上面刻着两个字,写法奇异,与他袖子中放着的舍利子上的刻字是一样的。
    “凤篁。”他念着,问道:“那凤凰前生是人,还是这里的头牌吗?”
    玄龙道:“应当是了,你以为我只是跟他们聊天么?我已经打听好了,这个叫凤篁的人是十年前的江陵头牌,被一个王爷买了回去,最后横死在家中。”
    花珏看着那写得一板一眼的头牌履历,琢磨着:“嗯……”
    玄龙的眼神又变得有些期待:“怎么样,是不是又想表扬我了?”
    花珏抬头望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再“嗯……”了一声。玄龙哂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给他别好了耳边一缕发。
    第28章 魅鬼火
    “竟然是头牌……”花珏有点讶异。他见到的凤篁无论是人形还是原身都格外丑陋,无法让人把它和风华绝代的青楼名妓联系在一起。在他的认知里,爷馆子里的人个个都漂亮出挑,若是头牌……那样多好看才行呢?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玄龙,比较了一下,试图在心里摸出个标准。玄龙应当是非常好看的了,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条龙送到这里挂名,也当个头牌来贴补家用什么的……片刻后他又想到了自己心中第一好看的桑先生,随即赶紧把自己的胡思乱想压了下去。
    十九年前他还未出生,一直到现在也未曾参与这种场合,自然不曾听说这些风月。他对欢馆窑子的唯一印象,仅剩的便只有他们每逢春、夏、秋的“遛弯”时节,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街上揽客,曾有个风尘女给过他一串糖画。花珏还记得那个风尘女眉目称不上多美——能跟着出来“遛弯”的妓,在欢馆中的待遇也不会好。她厚重的妆容后面有着掩不去的疲惫,只有在望着花珏和他的一干小伙伴的时候显出了些动人颜色。
    她或许想要个孩子罢?花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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