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徐斯临先下了马,对马背上的青辰伸出手,身后一道长长的影子绵延了很远,“下来吧。我说了,抄小路很快的。”
    青辰不理他,紧了紧身后的包袱,自己踩着马镫下了马。
    因再次被拒,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说好了不再生气的吗?这么小气啊?”
    “我没有生气。”时间不多了,她没有功夫与他多说,只径自往堤坝上走。
    马儿不好上堤去,徐斯临只好牵着马对她背影喊:“我先找地方拴马,你自己小心一点啊。”
    她没有回答。
    来到大坝上,只见河间水流潺潺,阳光落在水面上闪出粼粼波光。沿岸的树木参差不齐,枝叶大多已枯黄或脱落。不知名的雀鸟偶尔从树间飞起,掠过即将变暗的天空。
    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带她去看过堤坝,领略过这种波澜壮阔的美。只可惜他现在已经……
    不让自己多想,青辰取出了册子,开始仔细观察堤坝。
    大明朝堤坝的修筑材料主要是条石和木桩,先用结实的木桩做桩基,再用条石搭建主体,条石间用铁锭连接。最后再用石灰、糯米和桐油勾缝。
    现在她脚下的堤坝也是如此。因为建成已久,大坝周围已经长了许多草,有的条石已被水流冲得十分圆滑。坝上有多处的条石不同于其他,一看就是曾经裂过补上的,如今倒是又有了许多新的裂痕。
    坝体的受力是有极限的,裂缝出现得越多,堤坝被冲漏冲垮的可能性越大。眼下的情形,小修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出现险情的可能性太大。若想确保周边百姓的安全,须得要大修。三千两银子肯定是不够的,还差得远。
    沈青辰在堤坝上来回地走动,取坝上的砂石木屑来观察湿度硬度,一边记录。不知不觉,天已是渐渐地暗下来,空中还剩最后两分白。
    她往堤边看了一眼,只见黑马被拴在一株白杨树上,正垂着头吃草。徐斯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人,但也没功夫多想,只又垂头继续正事。
    青辰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徐斯临正躲靠在一棵树后,手下百无聊赖地揪着草玩。自己来回走动的纤瘦身影,阳光下光洁的额头,泛着淡淡红色的唇瓣,取砂石观察时认真的神情,以及发现他不见后搜寻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他的眼里。
    见沈青辰留意到自己不见了,徐斯临还有些高兴,可紧接着他就发现她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连喊他一声都不喊,心下又不由有些失望。
    抬头望望天色,他轻叹一声,看来是等不到某人来找自己了,他们得赶回去了。
    他起身上了堤坝,见她正站在堤边认真地记着什么,寂寞等待之后起了捉弄之心,便悄悄走到了她身后。
    青辰对着河面正认真地记录水流的情况,也没发现徐斯临已经靠近,突然间,只觉身后有一股力量将她往外推,可与此同时,一只手又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掌心传来热热的温度。
    失措之中,她手中的笔没握稳,落入了河中,很快就沉了下去。
    受了惊吓的青辰回过头,只见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被薄暮淡淡笼着,“刺不刺激?”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有些生气地瞪着他,不说话。
    他有些愣住了,嘴边的笑意变得有些僵硬,“怎么了?不好玩吗?”
    半晌,她吸了口气,严肃道:“一点也不刺激,一点也不好玩!你总是做这些举动,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徐斯临没想到她会真的生气,低声道:“我以前跟林陌也会这样玩的。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做就是了。我不是真的想推你的。”说着,他半举起方才紧紧抓她的手,想让她知道他的心意。
    “有的事情做了就无法挽回了!”她有些激动地指着流动的河水,“我的笔掉进去了,捡不回来了!”
    那是宋越送给她的玉笔。她竟没有保存好。
    “笔?”他没想到她如此激动竟是因为一支笔,睫毛眨了一下,“……我有很多的笔,只要你喜欢,什么样的笔我都可以赔给你。”
    “你能赔得了价值,能赔得了意义吗?”
    徐斯临其实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意义,但这种情况下,他没有一丝立场可以问。
    静默片刻后,他望着湍急的水流,问:“是不是要帮你找回那支笔,你才肯原谅我?”
    “什么?”
    “是不是我跳下去,你就肯原谅我?”
    第51章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看着很是认真,一双幽直的漆眸里有水流的波光。高大的身躯上站在薄暮中,身后的影子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
    青辰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有些分辨不出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心中有些复杂。
    这种时候,明明知道她失去了笔,他如果还假意说这些话来戏弄她,那就真的是太过分了。
    可如果他是真心……怎么可能是真心。这么冷的天,河水冷得就快要冻上了,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去跳河。
    晚风吹起,掠过两人的袍角。
    见青辰不说话,徐斯临又往河边走了一步,垂头去看了眼河水,又抬眸看她,“是不是啊?”
    青辰微微提了一口气,不论他真心还是假意,终是道:“……你别傻,笔早就被冲走了,跳下去也没用的。”
    他的睫毛眨了一下,淡淡地低声道:“你生气啊。”说罢,他便开始动手解外衣,很快就把腰带甩到了地上。
    青辰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别玩了,也别闹了。”
    如果他这副样子就是为了让她拦他,然后再突然冒出一句“别自作多情了,你上当了”,看她的笑话,她成全他就是了。反着被他戏弄也不是第一次了。
    目光掠过她抓着自己的手,徐斯临静默了片刻,然后平静道:“我没有闹。”
    在此之前,他还问过自己的内心,他为了一个同窗竟升起了跳河的冲动,是为什么。这一瞬,他就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了。
    “抓我这么紧做什么?喜欢我啊?”他挑了下眉,问。
    青辰微微皱眉,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手,“那我们走……”
    话音未落,“噗通”一声已经响起。
    他……跳下去了!
    溅起的水花落在她的脸上,极为冰凉。
    看着徐斯临很快就没入了河里,青辰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微启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干什么。
    “徐斯临……”青辰叫了一声,只觉得喉间在不住地颤抖,声音抖得她自己都听不清。
    他为什么要跳?他会水吗?他在水下顺利吗?他会不会……上不来……
    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中闪过,青辰嘴唇微抖,终是大喊了一声,“徐斯临——你上来!”
    空旷的四周,声音很快变得遥远而飘渺。河面上静静的,只有水流动的一点点微纹。
    远方的亮光就要收尽了。
    “徐斯临——”
    徐斯临的母亲是江南人,徐延在江南任职的时候,他在江南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水性很好。但是,眼下这河水还是太冷了,水中潜游的他只觉冻得娘都不认识了。
    刚跳下时他本来还想,跳都跳了,一定要在河中待得越久越好,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有本事,还能多赚点同情。没想到怀柔的河水太不近人情,每一滴水都像冰刃一样刺着他,皮肤被刺得生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实在是撑不住了,于是默默露出头,游回了岸边。
    青辰来到他上岸的河边,看着他向自己一点点游过来,只觉得一颗心是经历了山呼海啸,堪堪恢复过来。
    上了岸,徐斯临冻得直哆嗦,面色发白,嘴唇发紫。青辰立刻上前,抬起手,用衣袖给浑身湿答答的大个子擦脸。
    他颤抖地要拦她,“别、别弄湿了……”
    她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拍掉他想要阻拦的手,继续帮他把脸和脖子擦干了,然后又帮他拧身上的水。
    徐斯临提着两只湿答答的袖子,“你别拧了,水太冷……”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着手中的动作,一只袖子拧干了又换另一只。五指已被冻得通红,河水顺着手腕滑入了袖里,冷得彻骨。青辰有些无法想象,整个人身处冰河又是怎样的滋味。
    这个人生来锦衣玉食,造就了乖张不羁、佻达轻慢的性子,做什么事都是这么儿戏,连对待生命都这么儿戏!
    冷风吹过,徐斯临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硬挺着,站得笔直,装出一副一点也不冷的样子,虽然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你能不能……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青辰依旧不说话,只是忽然蹲了下来,帮他拧衣袍下摆的水。
    徐斯临愣了一下,立刻弯下身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摇摇头,“我不要你蹲在我面前。”
    青辰的眼睛微微一眨,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没有坚持,反正也拧好了。
    她从身上解下他的披风,抖了一下,将他包裹起来。
    因披风一直披在青辰身上,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被温暖的一瞬间,他不由轻轻出了一口气。
    “好点了吗?”看着眼前有些惨兮兮的大个子,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垂头看着她,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你的笔……”说着,他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眉骨到鼻梁的线条依然完美,睫毛上落了今日最后的一缕阳光。
    见他这副模样,她忽然觉得有些内疚,静默片刻后,垂下头轻声道:“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生死面前,其他的哪一桩不是闲事。
    “丢了笔,你也不生我的气吗?”他掩着又想要咳嗽的嘴问。
    在看见他落入河中的一瞬,她的气早就已经消散了。要气,也是气他视生命为儿戏,气他不懂蝼蚁尚且要偷生,气他在她修堤救人之前差点先失去生命。
    “不生气。”她避开他的目光,慢慢道。
    “你还是生气吧。骂我,打我,不要过一会儿又不理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哀怨,发间滴下水来。
    “不必了。”顿了顿,她放柔了嗓音,“不会的。”
    “不行。”他说着,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搁到自己胸前。
    “你怎么又……”动手动脚。
    青辰想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然后有个凉凉的东西就被塞到了她手里。
    “你的笔。”他很快松开了她的手,嘴角漾起一抹讨好的笑容。
    青辰怔住了。看着熟悉的玉笔和他皱巴巴的五指,她的心里胀胀的。握着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怪不得他刚才总有只胳膊藏在身后。
    “方才给你生气的机会,你没用。”他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道,“那你就欠我一次。下次想要生气的时候就不能生了,得还给我啊。”
    青辰没有说话,背过身仰起头,对着天空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回京的路上,依然是他做马夫。
    青辰抓着他湿答答的袍服,风吹过,指尖冻得发疼。身前的人浑身都湿了,更是不知道冷成什么样子。
    “冷吗?”她离他近了一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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