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他带着一沓文件,坐在客厅里念叨:“十点半了,陆明远还不起床。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还没有时间观念,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将来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见客吗?”
    江修齐的话,是说给苏乔听的。毕竟在江修齐看来,苏乔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弟媳妇还算明白人。
    苏乔确实听懂了江修齐的话外音。
    为免露馅,她走向卧室,推开了陆明远的房门。
    他的卧室洁净而齐整,两道窗帘拉得严实。今日又是一个阴天,半点微光都没透进来,陆明远侧卧在床上,盖着深灰色的羽绒被子,听到苏乔进门,他也没起身迎客。
    苏乔莫名联想到睡美人。
    虽然她看见了床脚的哑铃,以及桌上那一排锋利的刀具。
    反锁房门后,苏乔道:“你表哥来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陆明远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则他每天保持十一个小时的睡眠,除了江修齐,没人怨责他赖床。
    床脚放了一副油画的草图,他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画框。然后拽过自己的衬衫,从床上坐起来——直到这时候,苏乔才发现,陆明远没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体,她瞧见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画像中被艺术家们精雕细琢的各类人物,衣不蔽体,惹人驻足。
    陆明远提醒道:“你换个方向站。”
    苏乔立刻转身,背对着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走向客厅。
    江修齐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见陆明远姗姗来迟,江修齐开门见山道:“这几天晚上,你多准备画展吧,不要忙别的了。”
    语毕,他瞥了一眼苏乔。
    苏乔捶了一下门。她和陆明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连陆明远本人也开口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线图。我还有没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齐双手放在膝头,面朝着陆明远,接着说道,“公司花了很多钱,为你和另外四个作者准备展览。现在有别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价远高于我们公司……”
    江修齐由衷道:“陆明远,我不得不承认,你运气真好。”
    第七章
    陆明远的画展就在一周后举行。画廊坐落在伦敦一区,毗邻泰晤士河,地处交通干道,展览时间选在礼拜六——主办方希望尽可能地吸引游人。
    提前几日便有工作人员发放传单,附近的宣传栏更换了海报。背后的老板动用金钱和关系,为陆明远修建了一条康庄大道。
    江修齐感慨万分:“陆明远,你最近认识了哪位富商?我问了从前合作过的公司,他们都不知情。”
    陆明远也不知情。
    距离画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陆明远和苏乔一起到场。整个展厅已经准备完毕,枝形吊灯将室内照得透亮,正厅中央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雕刻的是一匹踏蹄奔腾的烈马,马背上还有一个持剑的人。
    苏乔靠近一步,仔细研究这匹马的鬃毛,惊讶地发现纹理细腻,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同时,她也心有余悸地想——这是不是就代表了,陆明远观察能力强,擅长各类刀具,还熟悉人体构造。
    她不由得沉思了一会儿。
    而另一边,陆明远正在和江修齐说话。
    陆明远道:“通过展馆,能找到投资方。会场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属于经纪公司,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知道投资人的名字。”
    “这很难办,”江修齐回答,“我跟你说过吧,那位投资人,他非常看重你。他重金拍下这间展馆,只让你一个人使用……”
    江修齐的交际圈里,有不少家境殷实的富豪。他们出手阔绰,生活悠闲,各有各的偏爱与嗜好,在江修齐看来,赞助陆明远的幕后老板,必然是这批富人中的某一位。
    或许是因为给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砸钱,在圈子里是一件不够体面的事,那位富豪选择了匿名,拒绝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江修齐理顺了前因后果,便开始宽慰陆明远:“他签下的合同包括了保密条款。我和你两个人,想查都查不出来。”
    展厅内安保就绪,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四处都是窃窃低语。不少员工都知道陆明远是这批艺术品的创作者,路过他的时候,冲他友好地笑一笑。
    陆明远却不习惯以东道主的姿态出席正式场合。
    他说:“画展开始以后,我就去酒吧了。江修齐,这里交给你了。”
    江修齐还没吱声,苏乔凑近问道:“为什么呀?你是作者啊,陆明远,你不跟着一起展览吗?”
    陆明远不接地气道:“他们关注的应该是作品,不是我本人。”
    苏乔莞尔一笑道:“可惜了。我听林浩说,你的名字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传开了,好多女学生都约好了要来画展,看看你长得有多帅。那么多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你舍得错过吗?”
    林浩对工作没有兴趣和热情,但是他的资源很丰富,组建了私人换汇的群体,偶尔也搞搞代购,常年混迹在各种圈子里,熟知各行各业的老乡。
    画展开始的前几天,林浩在微信群里广发消息,为了称赞陆明远,几乎掏空了词汇量。
    陆明远听说了这件事。江修齐却不知道。
    江修齐交握双手,以过来人的身份,旁敲侧击道:“kevin,哥哥有几句话对你说。”
    这样的开场白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会无比严肃,非常惹人烦,陆明远不是没有经验。但他依然偏过脸,与江修齐四目相对:“嗯,什么话?还有十分钟,观众就入场了。”
    江修齐笑道:“前天我接到了姨妈的电话,她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你挺好的,终于交了女朋友,姨妈就很高兴……”
    江修齐的姨妈,自然是陆明远的母亲。
    他们几个人站在展厅拐角,旁边就是金框包裹的油画。
    水晶壁灯光辉柔和,照出了色彩浓烈的笔触,精妙绝伦的构图,栩栩如生的风景。在这样一间艺术陈列室里,江修齐放缓语气,意味深长道:“陆明远,姨妈让你带着小乔回国,早点见家长。你的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也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陆明远生平第一次,在他表哥面前无话可说。
    苏乔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料想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围观的女学生,江修齐便抛出一颗定心丸。先不论这件事的真假,苏乔觉得江修齐作为表哥,确实尽心了。
    几分钟后,展览开始。
    陆明远的展区位于一号厅,可谓黄金地段,吸引了最多的观众,也让一批游客惊叹不已。
    由于前期的宣传到位,还有不少从未曝光的画作,陆明远被突然放在聚光灯下,许多人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盛赞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
    而他本人却不在场。他去对面的酒吧,买了一瓶啤酒。
    苏乔原本想跟着他,却在途径一号厅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过于大意,撞见了两位熟人。
    那是一对谈吐得体、气质出众的母女。两人都拎着铂金包,戴着价值不菲的手表,发饰尽显珠光宝气。
    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砖,形状绮丽,像是盛开的矢车菊。那对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头就看到了苏乔,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乔?你怎么也在伦敦呐?”
    江修齐还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画作——谢天谢地,他没有注意苏乔的处境。
    苏乔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她只能迎难而上,走近那位贵妇,笑着称呼道:“宋夫人好。”
    而后,她看向贵妇的女儿,叫出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没想到你也在伦敦啊。太巧了,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
    苏乔自认演技浮夸。
    宋佳琪却不在意。她拉住苏乔的手,与苏乔亲昵道:“对啊,我妈妈想出来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机开车路过,我看到了街边的宣传栏,很感兴趣,下午就跟着妈妈来了。”
    与宋佳琪不同,苏乔没戴手表,也没怎么打扮。她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运动鞋——甚至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一块拇指大的破洞。
    宋佳琪低头,稍微瞥了一眼,没从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标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苏乔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适,显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色。”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前天的春秋新品发布会,你看过了吗?”
    “看了,”宋佳琪笑道,“这次的设计师,准备了很多惊喜。”
    其实宋佳琪和苏乔的关系并不亲近。虽然她们两个人身在同一个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
    宋佳琪之所以对苏乔如此热情,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对了,小乔,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在美国,没有赶回来,我感到很遗憾。”
    语毕,宋佳琪给了苏乔一个拥抱。
    香水的气息盈满鼻尖,透过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苏乔见到了越走越近的陆明远。她心中仿佛有雷声爆炸,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纠扯出滔滔翻滚的乌云。
    苏乔脱口而出道:“没事,爷爷去世三个月了,肯定安息了。”
    她倒是没有说出来,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孙辈——不同于普通长辈对小辈的严厉,大多数情况下,苏乔的爷爷都不想看见她。
    第八章
    大概是六岁那一年,苏乔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访爷爷奶奶。
    她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前院的花园,见到了假山喷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被园丁精心修剪,枝叶掩映花丛,叶底有溪水流淌,水声空寂而悠远。
    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
    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
    年幼的苏乔抬起头,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
    “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你今天要有礼貌。”
    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
    古罗马时代,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苏乔觉得,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
    烈犬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
    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
    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
    苏乔摇头,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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