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虽然, 归根究底,这里的基督山伯爵只是平行世界的他,无论是经历、记忆还是感情都截然不同。
    但是……
    ——确实很清楚,不一样, 我和这个‘埃德蒙’才是真正的、不是同一个人。
    ——可越是清楚,越觉得愤怒,越感到不安。
    不想被与他有着同一个名字的别的家伙分出“他”的视线,想法, 注意。即使只有一丝一毫,都难以容忍。
    他就是这样一个扭曲的男人,仅仅是“矛盾”还不足以形容。只因在这之前仿佛永远抵不达尽头的、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单方面的盲目追逐令阴暗情绪慢慢积攒,质变成嫉妒,嫉妒使他怒火中烧,进而迁怒到唯一能够拿来缅怀的回忆里,那个尚不知晓未来,安心沉浸在惶恐与幸福之中的“自己”。
    还需要隐藏。
    表面一切如常,努力不让酸腐的淤泥从眼瞳中流出,不然就会让“他”发现,让“他”失望,让“他”质疑。然而,就在隐藏的过程中,还是有不自觉生出的刺,化成违心的话语,深深刺到那个人心里——
    ……
    ……
    “……”
    “我感觉到了。生气——真的,很生气。这么多年里,我的情绪波动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显。”
    突然听到这句话,明面上毫无表情变化、实际内心世界跌宕起伏的基督山伯爵猛地一愣,随即,便有数不清的苦味儿顺着喉管涌到了舌尖。
    果然还是被“他”发现了?
    发现了他眼里掩盖不住的愤怒,难以想象会出现在人类埃德蒙·唐太斯那里的嫉妒。
    很难想象意识到这一点的埃德蒙有多么心情复杂。他无话可说,更有一点自暴自弃,在艾尔利抬眼看来时,甚至心生了一股癫狂地放声大笑的冲动——
    “埃德蒙,突然之间怎……我说得不对?还是,额外发生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吗?”
    艾尔利咬了一下舌头,痛了一痛,才酝酿出了不那么得罪人的台词——天知道,他刚才差点直接说出“埃德蒙你笑得好可怕吓到我了”。
    前情提要很简单,几句话就能总结完。
    艾尔利方才得知,这个世界竟然也有一个埃德蒙·唐太斯,而且,这里的埃德蒙·唐太斯格外无辜,才十几岁,就被“外来者”杀掉了。
    他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把最后这份资料放回来文件袋。
    很生气。
    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生气”了。
    “这种恶狠狠地揪住心脏,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来,让我又头晕又喘不过气的感觉,确实是’生气’没错吧?”他向埃德蒙征求意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还感觉非常地……”
    后面的形容有些拿捏不住,艾尔利停顿了许久,决定还是不说了。
    事实就如所说那般,很少会在他的心中出现除最简单的高兴、惊讶之外的其他情绪。
    即使责骂他、侮辱他、伤害他,甚至于最为极端地杀死他,他都不会憎恨,也不会心生埋怨,反而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认真地反思一番,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才导致了这样惨痛的结局。
    所以,真的是第一次。
    由衷地感觉到了“生气”,艾尔利把那个文件袋拿起来,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再皱着眉头重新拿起来,紧紧地捏在手中,手腕不禁下沉,仿佛承载了千斤的重量。
    “那个‘外来者’,比我想象的还要过分。”
    从来没有生过气也从来没发过脾气的人,突然间有了这么陌生的情绪,并浮现在以往平静而精致的面容上,意外地,并没有影响美感,反而因这多出的一抹鲜活的人性,更加动人心魄。
    在最开始从阿赖耶识那里得知“外来者”的所作所为时,艾尔利就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心里憋闷得慌,又颇有一种想吐的欲望,单纯是被此人的行举思想给冲刷了三观,实在难以接受。
    最后看到埃德蒙·唐太斯这个名字,便是给本就压抑不得发泄的心绪钻开了一个突破口,他终于忍不住了,没能控制好力道,文件袋颇重地重新拍上了桌面。
    “就算被他杀死的无辜少年不是埃德蒙,是其他的任何一个人,我都要这么说。”
    “残害毫无恩怨之人,掠夺本应属于他们的一切,让自己得到好处,一举跨入原本永远也到不了的高度。符合这一标准的人类我过去也见过,但是,一直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明白了,毫无疑问,这是最愚蠢——最自取灭亡的行为!”
    一口气将这么长的一段话全部说完,艾尔利仍旧控制不住内心中这陌生而又强烈的烦躁。
    他把文件袋丢下后就远离了书桌,开始不自禁地绕着书房转圈,可以看出,情绪已经相当地不稳定了。
    一边踱着凌乱的步子,一边还不停地喃喃自语着:“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让我生气的人类呢?”这个问题更让他难以理解了,而且,完全找不到答案,以至于赚了几圈,本就糟糕的心情更加阴郁。
    “你……停一下!”
    埃德蒙也不知道自己应当放松地舒一口气,还是应当为艾尔利关注的重点其实并不是他而郁闷失落。总而言之,他不能再看着艾尔利继续转下去了,在猝然之间伸手,刚好把转到不远处的艾尔利拉住,用力一扯——
    而这一扯,就将险些把自己给转晕了的艾尔利直接扯到身前。
    “唔!”
    “……”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没有必要为渣滓生气。”胸口被重重撞了一下的男人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只稍顿片刻便接着开口。他的嗓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漠,而这份冷意,自然是冲着并不想用人类来代指的外来者去的。
    “能做出这些令人作呕的事情,已经说明,那家伙不过是一个肤浅又贪婪的蠢货。不需要在意,也不需要愤怒,在他露面的那一天,杀掉,清除——就像跨过堆在门前的碍事的灰,更不需要低头浪费视线。”
    “……”
    “明白了么?”
    “……明白了。”
    “……”
    “但是,我还是没办法不生气。”
    “为什么?”
    “话又说回来,即使被杀死的人不是埃德蒙,我也都会这么愤怒没错。可是——在这个世界,无辜的死者里面,确实有一个什么都没得到、也什么都没失去的埃德蒙啊。”
    在埃德蒙猝不及防时,艾尔利忽然反手抱住了他,跟不久之前抱住拍一拍背就放下的举动不同,他这次直接搂紧了他,脸埋在男人略有些淡淡烟草气息的衬衣前,隔了一层才传出的声音很闷。
    “这里的埃德蒙还那么年轻……啊,虽然他不是我认识的、遇到的、现在被我拥抱着的埃德蒙,我也还是,很不高兴。”
    “…………”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投落在埃德蒙脸上的黑影先是扩散,随后,又因为他的话音转折,刹那间又多了点异样的明亮。
    “没错,我和‘他’,不是同一个人。”
    埃德蒙像是在强调什么,说着的同时,僵硬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动,沉吟过后,终于缓慢地,缓慢地抬起。
    他也将手放在了艾尔利的背上,但与艾尔利的选择不同的是,只极浅地触碰了一下——亦或者指尖碰都没有碰上白色的圣服,就抽手离开了。
    “还是那句话,不用在意,当做碍事的灰,清除掉,然后跨过就行了。”
    “……好吧。”
    “今天……不,今晚。”
    “嗯?”
    埃德蒙只言简意赅地吐露出几个字:“面向外人的订婚宴。”
    艾尔利恍然:“对啊,你说了,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他立即放开了埃德蒙,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精神。艾尔利这个人也就是这么好懂,也好应付,只要给他找一件当下颇具重要性的事情去做,注意力一般来说都会转移。
    “我要露面对吧?礼服,礼服,要穿什么衣服?”
    埃德蒙:“……”
    不知为何,伯爵先生撇过了头,从齿间吐出颇粗的一段气息。
    “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他就这么回复道。
    *****
    基督山伯爵的到来,是惊动朗伯恩的第一个大事件。
    基督山伯爵一掷千金——不,万金,甚至更多——筹备的舞会,算是第二个。
    那么,就如今而言,第三大事件到来了。
    不仅让朗伯恩上下产生了极大的震荡,这场极其罕见的逸闻,还以飞一般的速度传遍了四方。小至最近的小镇,大至需要乘坐马车赶许久路程才能抵达的首都伦敦——尤其在贵族们的圈子,都知道了这件事儿。
    基督山伯爵自称要连设一个月的订婚宴,在前几天就已经开始了。
    按理来说,伯爵的订婚宴依旧对所有人开放,可那无比震慑人心的排场,遍布每一个角落的奢华细节和殿堂四方的金碧辉煌的光芒,足以让想要照例进来占便宜的混混,自知地位远远不够的平民望而却步,不敢踏入。
    因此,第一天晚上到的,大部分都是朗伯恩本地的乡绅与小贵族及其家眷。
    也因此,就是在订婚宴刚刚开始的那天夜里,朗伯恩的人们才惊掉了下巴一般地发现,基督山伯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阔绰,地位还要高上几筹。
    没有收到邀请,却不嫌路途遥远赶来赴宴的宾客——都是些多么高贵的老爷夫人啊!
    虽然伯爵订婚的消息传得极快,但有心前来的客人们大多无法在一日之内赶到现场。
    当从被占地甚广的庄园外墙隔绝的遥远教堂响起的清脆钟声跨越变得昏黑的夜空,降落在正门口的喷泉之前,不能在当日赶来的贵客们,他们当然还是要来,只不过,承载着贵重贺礼与庆祝信的信使和马车却要比他们本人先到一步。
    那个时候,班内特夫人已经到了大厅内,正在往日熟悉的夫人们的簇拥下高谈阔论,充满欢喜与自豪的嗓音高得甚至隐约有盖过钢琴音的趋势。
    可意外地是,并没有人对此当众抱怨出来,反而听得津津有味。只有同在遥远的、另一个包围圈里的班内特先生,隔空投来了难以忍受但又必须忍受的无语目光。
    “哦——是的!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与伯爵夫人结识、甚至坐在同一张桌上用餐的荣幸,竟然落到了我们头上!”
    班内特夫人是多么地容光焕发,仿佛得到了神的垂怜,让年轻时的精气神全都回到她的脸上。
    会出现如此神奇的现象也不奇怪,毕竟两天之内,令班内特夫人愁得睡不着觉的最大麻烦已经悄然解决了。虽然距离她最大的期望还有一点距离——基督山伯爵没能对她的任何一个女儿一见钟情,但女儿们都会有好的归宿,这一点已经得到确定了。
    她确实是一个缺乏自知之明、愚昧、还有些贪婪的女人,可是,在一时昏了头之后,班内特夫人从赴宴归来的女儿那里听到了汇报,糊涂的神经顿时受到了刺激,竟然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伯爵大人果然不是她能够奢望的,他可是“神使大人”的熟人,甚至于——丈夫?
    班内特夫人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在明明是男性的“神使大人”为什么会变成伯爵夫人这个问题上,她的脑回路格外简单清晰:神使是什么,上帝派来为他们带来幸福的天使啊,怎么可以把凡人的规则套在拥有的美丽超越性别界限的天使身上。
    同样的道理,和“神使”关系密切的伯爵,估计也不是人类了。
    请相信,清醒过来的班内特夫人不会对完全没可能拉来做女婿的男人执着,因为,虽然有些贪婪,她对孩子的爱不说各个都均等,但也是货真价实的。
    理智迅速战胜了念念不舍,班内特的心态重新调整了过来,开始喜不胜收地期待着“神使大人”实现他真正的许诺,并且可以在伯爵与伯爵夫人的订婚宴上大肆炫耀这段神奇的经历了。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谢谢提醒……初来朗伯恩的伯爵夫人在路途之中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刚好停在了我们家的庄园门口。我亲爱的先生第一时间为夫人提供了帮助——没错,就是这样结识的。”
    幸好她在口若悬河的过程中,还没有因为得意忘形而说出绝对不能说的细节,即使愚笨如班内特夫人也知道,某些事情不能出口,一旦说出来,就会为她和她的家人带来莫大的麻烦。
    于是,最终出口的就是含糊地省略了大半细节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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