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杜文却也没走远,去外面院子里的桌边等他,约莫过了两刻钟,牧清寒才出来,面上照例看不出什么。
    他也没在这里就问,两人先出了门,结果一拐弯就碰上了石仲澜。
    杜文冷不防给他惊了一跳,下意识的防备起来,又往他耷拉下来的袖子里面看,生怕里面再攥着一块石头什么的。
    不是他小人之心,实在是这位师兄真真儿没有半点师兄的气度涵养,之前趁别人不备从后面偷袭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现在又暗搓搓等在这里,谁敢保证没有坏心思?
    如今好不容易磨得先生同意他们去考试,眼瞅着转过年去就上阵了,万一他再豁出去,把牧清寒或是自己打出个好歹,自然要错过考试了的。
    杜文在心思方面确实比牧清寒要更加灵活,转瞬就能想出老远,也算是专业文人的通病,对不同路的人也很擅长阴谋论,比如当初分家之际的四丫,比如眼下的石仲澜,而牧清寒的反应就更加直接了点。
    他一把将还在脑子里跑马的杜文拉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寒着一张脸冲石仲澜道:“有何贵干?”
    哪知对方挺用力的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几分宣战的意思嚷道:“瞧着吧,我此番必中!”
    杜文和牧清寒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一个尤其敷衍的拱了拱手,漫不经心的说“恭喜恭喜”,另一个干脆直接无视,两人左右分开,从石仲澜两侧绕了过去,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只把石仲澜气个倒仰。
    第二十八章
    外头照例有阿唐迎接护送, 杜文和牧清寒二人便专心说话。
    “先生说, ”牧清寒似乎是整理了下思路, 这才缓缓道:“我的脾性将来混迹文官体系,怕是有些艰难, 不若文武并重。”
    肖易生的意思是, 牧清寒素性寡言, 不管是个人作风还是文笔风格, 都直白的吓人,将来怕只得二甲,且实在不大适合跟文官系统那些天生七窍玲珑的老谋深算们打交道, 仕途怕是会有些艰难,不容易得到重用。
    可喜他好武,也有才华,若是去考武举, 必然大放异彩。
    然而肖易生自然也不想埋没了他的学识, 这才想叫他双管齐下。
    大禄朝建国时日尚浅, 不光文官缺, 武官也缺,更缺的还是这等文武全才的栋梁。
    物以稀为贵, 旁人能做到的你做得到不过是跟他们一样好, 并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可若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做到了,当真叫人想忽视都难!
    开国圣人在位时期,就曾有一位文举人因见连年战乱, 生灵涂炭,他只恨自己一介文臣不得上阵杀敌,便干脆弃笔从戎,竟又从开头开始考武举,瞬间入了圣人眼,终被钦点为武状元,颇得重用。短短数十年,朝廷大半文武官职竟都被他做了个遍,得破格封奋勇候,直到当今圣上继位也对他敬重有加。
    几年前此人去世,圣人亲笔题写悼词,又特允其爵位多沿袭一代,四代后始降,并大力提拔他的几个儿子……
    杜文听后双眼一亮,拍手称妙:“果然是先生,原先我就说可惜你一身好武艺,又熟读兵法兵书,弓马娴熟,竟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果然两全其美!”
    科举考试上下一体,十分繁琐,故而文武举都是穿插进行,也从没有过规定说只能择其一。
    只是文武举考试内容差距十万八千里,文人天生多体弱,从没有人同时进行两样,便是那位弃笔从戎的老前辈,也是在文举连续数次考取进士不中后才毅然决然弃文从武,若是牧清寒当真能两项齐头并进,怕不到会试便已扬名天下!
    杜文越想越高兴,便拉着他快走,只道:“这般大事,也该告诉妹妹,叫她高兴高兴。”
    牧清寒浑身一僵,脱口而出:“告诉妹妹?”
    “可不是!”杜文只顾着往前走,没注意他表情微妙,兴冲冲道:“你我三人便如亲生手足,往日她做玩意儿,但凡有我一份,也必然少不了你的,此等大事,如何不告诉她?”
    在杜文心里,自家妹子自然是千好万好,难得天性通达,眼界开阔、思维敏捷丝毫不逊于正经学子,是以他有什么大小事都喜欢先与对方商议、分享,父母竟也靠后。
    牧清寒听了他的解释后,心情端的复杂,尤其是那句“便如亲生手足”……
    只是杜兄,这个,这个,这个于我而言,却是有些个难了。
    他们家去的时候,杜河尚未归家,王氏也因着牛嫂子说起于氏似乎染了风寒,不得不家去探望,此时怕也在路上,只有杜瑕和两个丫头在,见他们回来,立刻叫人端上热茶,又打水洗手洗脸。
    如今新住处宽敞了,几人便时常在第一进院子的大屋子里谈诗论画。又因为这屋子高门大窗,光线格外好,且地方大,便是杜瑕自己也经常在这里看书、做手工。
    屋子用月亮洞镂空隔断僻开一大一小两处,外间是一溜儿两排椅子,一排三把,都铺着石青色山水图案的坐垫;里间却是一处靠窗小炕,对面另有两把椅子并小桌,还有一个老高的梨花木书架,上头摆着一只插花花瓶,几样摆件和三两本书并笔墨纸砚等物,瞧着十分雅致。
    他们进来的时候,杜瑕正专心戳一匹几乎等人高的白马。
    因为这类动物都身躯高大、四肢细长,单纯羊毛毡断然站立不稳,也容易变形,杜瑕就先用结实的木棍打出骨架,四肢底下再坠上沉重的铁块,这便倒不了了。
    就见那白马的大体轮廓已经出来了,呈疾驰奔走状,一条腿抬起,鬃毛飞扬,双目炯炯有神,竟活似真的似的,乍一看谁都会觉得它下一刻便要昂首嘶叫。
    杜文和牧清寒便都拍手赞好,尤其牧清寒,他是惯爱骑马的,且如今家中也养着几匹,登时爱的什么似的,想摸却又怕弄坏了,只笑着说:“好妹妹,你的手艺越发好了,什么时候劳神也给我弄匹小的?”
    杜文立即推他,道:“你快别说这个,家中分明有真的,竟也厚着脸皮要!”
    牧清寒也跟着笑,只道:“那些真的我还能时时刻刻看着不成?若是有个小的,能摆在书房里,我看着也欢喜。”
    “这有什么难的?”杜瑕笑说:“若是旁的,这一个你尽管先拿了去,只是下月却是肖姑娘的生辰,她是属马的,我原打算拿这个送她,你们且先等等,回头我再做就是。”
    杜文和牧清寒就都道谢,又美滋滋的围着看。
    这会儿都回来了,杜瑕也没了继续做的心情,打量他们几眼就又笑了,先招呼小燕她们将马抬下去,才问:“我冷眼瞧着你二人眉梢眼角中竟都带着喜气,不似前些日子垂头丧气的模样,果然有什么喜事?”
    话音刚落,杜文就哈哈大笑起来,又拍着牧清寒的肩膀道:“我说的不错吧?妹妹的心思最灵透,什么都瞒不过她去!”
    三人分别去炕边和椅子上坐下,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牧清寒私下对着他们兄妹二人倒不算闷葫芦,加上杜文补充,不多时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杜瑕听后立刻大喜道:“果然是好事!我便预祝你们马到功成!”
    她又尤其恭喜牧清寒,以茶代酒道:“原先哥哥便时常在我耳边念叨你如何文武全才,只可惜未能亲眼见识,如今且先敬一杯。”
    牧清寒耳根微微发热,连忙道谢,而后心头一动,主动邀请道:“我总来这边叨扰,这么想来,竟一次都没招待过妹妹,实在该打,不如过几日妹妹得空了,也去我家玩,虽没什么好的,可喜花园有几十株菊花开的正烈,倒能勉强入眼。”
    杜瑕还没怎么着,杜文已经先用力拍了自己脑袋一下,双手赞成:“你该打,我却该杀了,这几年妹妹要么做活,要么读书,竟也忙得很,未能正经玩过几日。说来如今枫叶也红了,咱们山上枫树虽不多,可附近几座山上却也不乏血枫,那边几排房子到比这边更敞亮,还有小河,不若叫上爹娘,咱们月底休息时一同去,又能赏景,又能临河垂钓、烧烤,岂不有趣?”
    杜瑕一听也心动,刚要说好,一抬头却对上牧清寒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心头登时一跳,脸也慢慢热起来。
    牧清寒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继续道:“赏枫好,却也不耽误赏菊花,不如都看了,也不费事。”
    杜文一想,确实不耽搁,也赞好,结果转头看着那边两个人一个低头摆弄镯子,一个傻不愣登的看着,便觉气氛古怪,不由得咳了一声。
    牧清寒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孟浪了,忙移开眼神。
    他是个毛头小子,有生以来头一次意识到对一个姑娘朦朦胧胧的好感,便如初尝甘甜的孩童一般,只是满心欢喜,却不甚懂得遮掩。
    杜文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视线在他和自家妹妹身上过了几个来回,摸着下巴嘶嘶几声,眼神莫名。
    晚间王氏回来,面上却似乎不大痛快,只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夜里她跟杜河休息了,才愤愤道:“咱们竟是白担心了,娘哪里是病了,竟是耍人呢!”
    亏她以为于氏真的病了,还特意买了两匹厚实细密的棉布,要价八百多文一匹呢,还割了几斤好肉,买了好几样可口点心回去,足足花了二两半银子,谁知竟又被那些糟心的算计了!
    原来于氏根本没病,只是大房杜宝,他们的宝贝嫡孙也预备明年下场,可到底没个计较,心里发虚,正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前几天三房吃饭时说起来,如今二房侄儿的老师已经是知县大老爷,若能得他收做弟子,指点一二,秀才功名什么的还不是白捡一样容易!
    不要说于氏和杜平,就是大房杜江和周氏也十分心动。
    可当初分家,二房与这边闹得极僵,这四五年来,除非大事,竟连过年都不大回来,如今冷不丁喊他们回来帮忙,恐怕不容易。
    到底是时时刻刻放在心尖尖上的嫡孙,于氏竟转眼想出对策,只叫人偷偷传给牛嫂子等人知道,说她病了……
    王氏虽打从心眼儿里与这个婆婆亲近不起来,可到底是自家相公的亲娘,听说她病的起不来也很是着急,次日便带着半车东西,又狠心揣了五两银子家去探望,哪知推进就见对方正中气十足的坐在正屋说话,比谁不康健?气的王氏眼前就是一黑。
    却说刘氏一看她拿了这么些东西回来,眼珠子都绿了,二话不说先上前,一把夺了东西抱在怀里,又推着她往里走,十分奉承。
    王氏心里几乎要呕出血来,暗自庆幸没把那五两银子也掏出来,也没了好脸色,只问大嫂如何,又说既然婆婆没事,她家中也有好些活计,实在走不开,这就要家去。
    于氏登时黑了脸,待要习惯性的张嘴骂人,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竟硬生生的憋住了。
    待他们磨磨叽叽的说明打算,王氏险些啐到这些人脸上去!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听,叫她跟知县大老爷说说,也收了杜宝当弟子,日后必定将他当做亲爹一般孝敬。
    呸!
    他们也有脸说出口,人家知县老爷稀罕你们的孝敬么?!
    再者,他们家是知县老爷的什么人?不要说当弟子了,如今想给人家提鞋的怕不都要直接排队排到陈安县城外城墙的南墙根儿底下去,这还排不上呢,什么时候竟也能轮到你们给人家当弟子了?
    就说他们家文哥,也是当初趁着对方还是秀才公的时候,又花了好大力气才拜师。便是如此,知县老爷统共也就才收了五个弟子,可见门槛之高,要求之严,断然不是什么人都教导的。
    若真想拜师做学问,前些年你们倒是做什么去了?现如今瞧着人家大老爷混出头了,又管着考试,倒想腆着大脸巴巴儿凑上来占便宜,什么玩意儿!真当旁人都是傻子,瞧不出你们的龌龊心思不成?
    然而公婆却认准了死理儿,任凭王氏再怎么解释也听不进去,又说如今杜文既然十分得脸,想来也能跟知县老爷搭上话,便是他想叫嫡亲的哥哥去跟着一块念书,知县老爷必然没有不愿意的。
    于氏甚至自以为是道:“咱们老话说得好,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左右教一个学生也是教,两个学生也是教,便是多个谁,想来也不妨事,不过是说句话的工夫,又有什么难的?”
    王氏忍气道:“婆婆也说没什么难的,我们文哥又素来笨嘴拙舌,自然不如大伯、小叔还有宝哥等人能说会道,一张嘴没得反坏了事,倒不如你们自己去说去!”
    于氏等人无言可对,都隐隐涨红了脸,面上有些下不来。
    刘氏素来看不惯大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了,只合计着先叫王氏松口,应了杜宝的事儿,日后她还有三个儿子,少不得也要伸手,今儿若能成了,来自王氏自然不好偏心……
    “瞧二嫂说的这话,倒是不大好呢,我们这些人都是土里刨食,一点儿成算也没有,断然比不得二伯二嫂在县里生活,那般展样大方。再者听闻县试便是知县老爷主持,谁不看他的脸色行事?若是能多关照一二”
    “弟妹慎言!”王氏登时被气的满脸发黑,忽的跳了起来,尖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若叫外人听了去,岂不知竟是抄家杀头的大罪!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断没听过方才的混账言语的!”
    一家人都被她的突然暴起吓得肝胆俱裂,又见她疾声厉色,也都纷纷白了脸,便是刘氏也吞了几口唾沫,不敢再言。
    这还不算,一贯在炕上躺着的周氏竟然也颤巍巍的进门来,二话不说就要给王氏跪下,可怜巴巴的哀求道:“我身子不好,往日劳累你了,是我的不对,但此事事关宝哥前程,你也是他的婶婶,若果真能成,我”
    王氏简直要气炸了,对着一个病人也不好发作,待要上前搀扶,哪知周氏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死死抱着她不肯起来,只翻来覆去的喊道:“弟妹,你也是当娘的,且帮我一帮……”
    王氏恨得咬牙切齿,索性甩开手,也给气哭了,一咬牙干脆也去她对面跪下,只大声道:“嫂子这是要逼死我不成?!我是什么阿物,文哥又是什么东西,竟能指使的动知县大老爷?做什么梦!我们一家四口在县内本就活得艰难,文哥能得知县大老爷指点已是用尽了一生福气,平日战战兢兢尚且不够,哪儿来的大脸敢对知县老爷央求?”
    众人都默然不语,就连杜江竟然也对妻子跪地求人的行为视而不见,显然也存了逼迫王氏答应的心。
    王氏见状,心都凉透了。
    她自问往年待周氏不薄,体谅她身子不好,从未叫她做过活儿,便是之前家中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她也多次劝慰周氏,尽心竭力……
    但万万没想到,今日逼自己最甚的,竟然也是周氏!
    周氏有句话说的却对,都是当娘的,她能为了宝哥做到这一步,自己也断然不能毁了儿子的前程!
    王氏狠狠往大腿上掐了一把,登时泪如雨下,干脆也放声哭嚎起来,只道如今都分家了,这家人竟还是不放过他们一家四口,眼见着要逼死了才算完,都是儿子,都是孙子,怎得就差这么多!
    几年不见,谁也没想到现在王氏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这般的不好拿捏,说跪就跪,说哭号就哭号,且声音震天响,是以都慌了。
    杜平恨得直拍桌子,于氏也将炕头拍的啪啪响,只道作孽,不孝顺等等。
    殊不知如今王氏眼见着儿子前程似锦,更是成了护崽子的老母鸡,但凡有人怀着鬼胎,便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肉下来,便是丢脸又如何?
    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虽然分家,可总归还是同根生,且公婆偏心,其他两房也不是省油的灯,若自己不撕撸开,往后少不得是个大麻烦。万一有个好歹,阻了儿子的前程,再闹到知县大老爷跟前,她真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里,王氏嚎的越发用力,简直撕心裂肺,不多时,隔壁牛嫂子等人便都听见了,接二连三的过来拍门,问出了什么事。
    事已至此,王氏更不愿意吃暗亏,索性一骨碌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对着街坊四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起了苦:
    “真是活不下去了!当初我们分家便没敢要求什么,只带着几只鸡鸭和几床铺盖进城投奔他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如今好容易借钱租了个窝,文哥又撞了大运,承蒙知县大老爷不弃,早些年收了当弟子,安安稳稳上了几天学,谁承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竟就有人谋划开了,要逼死我!”
    王氏喊得嗓子都哑了,头发也散乱,配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和通红的双眼,以及充血的脸颊,看着格外可怜。
    她抓着牛嫂子喊道:“我们一家四口不过是个一文钱掰开两半花的平头百姓,见了贵人大口喘气都不敢的,哪里来的脸面和底气,去知县大老爷跟前替旁人谋前程?我只老实说做不得主,竟就成了不帮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我也真是没法儿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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