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

    苏令蛮一进门,便能感觉到落在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
    书生含蓄,纵见美之心有之,也多只默默注视,相比较一路行来的孟浪之徒,这等视线对她来说几乎是不痛不痒。
    “不知小娘子意在何物?一楼是各色文房四宝,二楼书册浩瀚,三楼名家真迹。”店小二热情迎上来,下意识先与苏令蛮行了个礼,当她是几人中打头的。
    苏玉瑶也不恼,挥挥手便道:“阿蛮姐姐,你自个儿选,阿瑶先去三楼瞧瞧去。”
    说完,人已经欢欢喜喜地踏上上了楼梯口,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朝苏令蛮告别过,亦匆匆跟了上去。
    人都走了。
    苏令蛮这才放松了些下来,慢悠悠地将货架全数看了一遍,看中了两支狼毫笔,其中一支为紫金狼毫笔,笔触极细,取狼背上三寸最粗嘴硬之毛做成,造价不菲,一支紫金狼毫笔便需五十两,她伸手指了,再选了一方徽州端砚,让小二一并包了起来,再问: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可有明昭先生新出的话本子?”
    几乎是同时出口,苏令蛮诧异地抬头一看,却正对上一双鹰鹜的眼睛,桀骜得像草原上空最不屈的苍鹰,透着股势在必得。
    第101章 一触及分
    许是因今日沐休, 笔墨斋内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
    但纵是人流如织,可笔洗长架前的一对儿年轻男女, 依然出众得仿佛砂砾中的明珠,让人一眼便能瞧见。周围来来去去之人, 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往那一隅倾注。
    苏令蛮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袖着手问店小二:“今晨明昭先生应该是新出了话本子, 你这可还有?”
    “有,有……就是……”
    店小二为难地看着小娘子身后的青年郎君,支支吾吾地竖起一根食指:“辰时发卖到现在,小店如今也只剩下唯一的一本了。”
    青年郎君一身天青色嵌明纱斜对襟里立领长袍,面庞削瘦,线条凌厉, 一双狭长的单眼皮,眯眼看人时有股不怒自威的声色, 只嘴角翘了翘:“哦?”
    “就一本?”
    店小二揩了揩额头:“是, 是,就一本,不如郎君与小娘子……商量商量?”
    长安城里,别的不多, 就贵人多。
    不论给谁,他都得罪不起。
    店小二心底暗骂了声娘,面上倒还是殷切热忱。
    苏令蛮初来乍到,自然不比在定州的横冲直撞, 何况从这人腰间的宫绦与一身的凛人气势来看,怎么着她一个小喽啰都得罪不起,何况——
    苏令蛮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那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位,纵她整个长安识得之人不多,也看得出这些人身上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矜气。
    当下后退一步,微微福身道:
    “既是郎君心爱之物,自然当归郎君所有。”
    说着,顺手拎了方才打包好的笔墨端砚之物,人已经轻巧上了楼梯。
    杨照眯眼,目露一丝兴味:“倒是个机灵的。”
    这时一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凑过来,殷勤道:“郎君可要奴才去打听打听?”即便压低了声,仍显得过分尖细,仿佛被阉割了似的。
    杨照不置可否,那人却好似得了旨意,笑嘻嘻地退下自去找小二将话本子包了。
    “郎君何不跟上?”
    一月白元宝领长袍青年的面上带了点促狭的意味,手一抖,一把烟雨天青扇便倏地展了开来,将这油头粉面衬得凭空多了几分潇洒:“也不知长安城里何时出了这么个人间姝色,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着。”
    杨照轻哼了一声,视线划过长架笔洗,捞了支紫金狼毫笔摆弄:“霖生不是向来最爱慕那王二娘子,今日怎移情别恋了?”
    房廪生笑嘻嘻地摇了摇扇子:“王二娘子固然是廪生所好,只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
    他藏得很好的黯然,却是瞒不住朝夕相处的两人,杨照拍了拍他,叹了口气:“廪生,若你与旁人比还好,可偏偏是阿廷,依他那张脸,纵是包金玉稻草,也不愁没人欢喜,何况他本事不差……”
    未尽之言,几人心照不宣。谢道阳叹了口气:“郎君切莫再打击阿生了。前些日子杨王两家退婚,他便喜得跟疯了似的,现如今正着紧揣掇他阿爹赶紧将王二娘定下来……”
    房廪生被他们这般打趣,也不生气,欢欢喜喜道:“娶妻当娶王二娘。魏武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自然该便宜我了。”
    此话倒也是没错。
    长安城里大部分够格想上一想的郎君们,都觉得王二娘为妻甚好。
    才情出众,容色清丽,品性做派是出了名的端方雅正,又是琅琊王氏的嫡支血脉,没有一处不合适,纵被杨廷一气退了婚,可她不哭不闹,更是为自己赚了一票好感,并未有声名受损,依然是无数婆婆心目中的好儿媳,无数郎君心坎里的天上月。
    那边厢还在感慨,这边苏令蛮却已经踏上了三楼。
    三楼的人要少些。
    壁上挂着许多当世名家的字帖画卷,更有一些失传已久的孤本,显见这笔墨斋的底蕴。
    只可惜这些个孤本大多不肯出售,便是偶尔有出售的,叫价亦是寻常人承受不起,纵长安勋贵官僚多,可用处也大,若不是当真好此道,多数人送礼自藏,亦还是会选择当世名家的。
    苏令蛮转了一圈,却发觉遍寻不着早先上楼的苏玉瑶几人,正诧异着,却见一面生的小厮上来作揖:
    “可是苏二娘子?”
    这称呼自到了京畿,便不曾被人叫起过了。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他:“正是。”
    “故人相邀,请苏二娘子一叙。”
    小厮张开手掌,一块刻有双剑徽记的青木令牌便露了出来,苏令蛮心下一紧,却见小厮又弯下腰道:“那故人说了,小娘子一见便知。”
    “带路。”苏令蛮正欲要走,却又叫了停,面生小厮似是早有所料,笑了笑道:“故人又说,请小娘子放心,您同来的几位暂时被事情绊住了,不必担心。”
    “如此。”
    那人既是说安排妥当,苏令蛮自然是相信的,她抬脚便跟上了小厮,走了一小段,转过一道长形木架,此处已是人烟寥寥,周围只有一个闷头赏画之人,可前边就是一片刷白的墙壁——
    没路了。
    小厮停住脚步,恍然间,一道门壁悄没生息地霍了开来,直到一人宽高,才打住去势,苏令蛮转头看了看,那闷头赏画之人恍若未觉,立时明白这应该是放哨之人,脚下不停,人已经俯身入了门壁。
    豁开的口子静悄悄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其内只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暗室,壁上嵌有一盏银丝吐蕊铜灯盏,烛火哔啵地跳跃,照得一室幽幽。室内一长几一矮榻,陈设清简,紫檀木笔架上一支羊毫笔浓墨半沾,欲落不落。
    苏令蛮一眼便瞧见了暗室中央负手站着的玉面郎君,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他站在这将冥未冥的暗室,抬眼看来时,便有人间难留的惊心动魄。眉眼锋利,容色冷峻,仿佛世间再无让其动容之物,她站在这,不过是一桌,一椅,甚或壁上的一盏铜灯,是世间最最寻常的死物,不值一提。
    苏令蛮扬唇一笑,来到长几前伸手取了铜壶自顾自斟了杯热茶,盘膝坐下,一饮而尽,方道:“郎君这的茶水甚好。”
    静默的空气被打破了。
    杨廷一哂,亦盘膝坐到了长几前,恰与苏令蛮面对面。
    幽幽的烛火下,小娘子容色更见姝艳,眸若点漆,唇似朱丹,红色长襦下露出的肌肤明晃晃得打眼,杨廷微微移开视线,沉声道:“你倒沉得住气。”
    “那敢问郎君,煞费苦心叫阿蛮来此,所为何事?”
    苏令蛮垂下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半敛住几乎要扑出来的春水桃花。
    杨廷突得心生烦躁,思及从前那胖成一团球的小娘子,更觉得眼前便是活生生的祸水红颜。
    扯了扯扣得一丝不苟的襟口,靛宝蓝色的立领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如玉,灯下透出几乎透明的质感。杨廷伸手也斟了杯茶,仰脖饮尽,压了压直窜上来的心火,出口的话不自觉地便带了火气:
    “方才与你搭话之人,你切记离他远些。”
    杨廷警告道。
    苏令蛮不以为然地挑起眉:“你是说与我一同要话本子的那位俊俏郎君?”
    杨廷重重地落了茶盅,冷哼一声:“正是他。”
    “为何?”苏令蛮紧紧地盯着他。
    “缘由你实不必管,只需记得,你惹不起。”
    苏令蛮嗤地笑了一声,一手懒懒地拄着下巴,半个身子前倾,几乎一下子要冲到杨廷面前——长几很窄,两人几乎是鼻息相闻。
    她软软地娇娇地道:“莫非是你……嫉妒了?”
    如兰似的气息几乎喷到杨廷的面上,杨廷垂眼看去,尚能看到菱角似的唇瓣软嘟嘟地翘着,仿佛往前一触,便能捉了抿在嘴里品一品究竟是何滋味。
    他硬着声道:“笑话?嫉妒?”
    “我堂堂魏武侯杨廷……”
    话音还未落,微凉的唇,便碰到了一处柔软温暖的所在,透着股女子香甜的水汽。
    苏令蛮义愤地,带着一丝恼怒地凑了上去,厌恶极了杨廷口中的生冷不屑,报复似的贴着他的双唇,吻了上去。
    杨廷下意识地便将唇合了,将那至软至甜含在唇齿间,生怕化了一般,受诱惑似的微微探出一点舌尖,完全忘了此前的初衷。
    他半倾着身子,与苏令蛮隔着一条长几缠绵而热烈地亲吻。
    壁灯哔啵地跳着火花,幽幽落在两人身前,半明半暗间,杨廷微微阖起双眸,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是一团火,要将他完全烧尽了似的。
    双唇碰触间,苏令蛮低低地笑了,双眸淌出琐碎而淘气地笑意,笑音透过震动传入杨廷的唇间,他恍然回过神,一把推了开来:
    “你!……”
    杨廷哑然,心道:果然是媚色入骨,连自己都着了道。
    “我什么?”苏令蛮弯起双眸,满面的绯红里,露出豁出一切的紧张,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杨廷。脱口而出道:
    “郎君且看一看,阿蛮可还能入眼?“
    第102章 口嫌体直
    杨廷自小便知, 自己长得极好, 是世上难得的俊俏。
    少时便受那些妇孺欢喜,近些年来, 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更是层出不穷,只可惜到如今, 还没有一个能通过重重侍卫的封锁走到他近前,满打满算, 也只有苏令蛮一个。
    杨廷承认,自己大约有另眼相看的一部分——
    因了麇谷居士的缘故。
    可他又恼怒苏令蛮轻而易举地辜负了这份信任,用她女子的天性轻易地诱惑于他,此时又企图凭着一个亲吻登堂入室:
    纵使这个吻味道不错,滋味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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