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说罢,他又回头看向陈伯衍,道:“放心吧,禁术的危害虽然严重,但并非没有痊愈之法。若没有这个禁术,我此时也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也没有机会,再次与你相见。
    周自横曾警告过他,轻易不能动用禁术,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折损寿命。
    但是大道苍茫,他不过就是天地间一只小小蝼蚁,有失,才有得。
    “有些事,拼一拼才会知道结果。”孟七七道。
    “我明白。”风轻轻吹过,陈伯衍在孟七七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是纯粹而清澈的。
    我明白我回来得有些太晚了。
    我明白你不是一个愿意处处依靠别人的人,向死而生、不顾一切,我不如你。
    “可是,你也该给我一个为你出头的机会,小师叔。”陈伯衍无奈。
    “就像从前那样,我动口,你动手?”孟七七想起往事,嘴边泛起一丝笑意。
    “陈芳君永远为您效劳。”
    “那就请大师侄——为我守一辈子的夜吧。”
    末了,孟七七又调侃道:“你可以尽情地打坐。”
    与此同时,防卫司大牢内,孙涵与顾明义单独对坐。
    顾明义眉头紧蹙,担忧地道:“将军,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会不会节外生枝?”
    孙涵垂眸望着手中的陶瓷茶杯,道:“你知道吗?就在刚才,赵海平那个匹夫终于打开他那道竹篱,往宫里传了话。”
    “你是说……”顾明义吃惊。
    “不论公主殿下是否还有后招,这防卫司,恐怕已与你我无缘了。”孙涵道。
    “可是、可是这不公平!凭什么他赵海平一来,就要剥夺我们的一切!”顾明义腾地站起来。
    “你还不明白么?因为他是赵海平。二皇子那个蠢货,非要将孟七七扯进局中,害人害己。”
    “将军的意思是……赵海平是因为孟七七才出山的?他怕孟七七在二皇子这件事上受牵连,所以才出山了?!”
    孙涵微微眯眼,道:“否则你以为昨夜陛下为何不表态?他恐怕就是在等赵海平向他低头。”
    “这、可这……”顾明义瘫坐在地,他想不明白。他们为陛下鞍前马后,手上沾了多少献血,难道陛下真的能不念一丝情意地为了一个赵海平而将他们舍弃?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孙涵沉声道:“孟七七与赵海平是一路人,我们必须各个击破,才有一线求生的可能。公主府、唐察,或许都能成为我们的助力,端看我们怎么做。”
    第113章 欺与骗
    玉林台, 一道足有巴掌宽的剑痕沿着台阶而上, 斩开玉石的平台,斩开高阁上飞翘的屋檐, 一直延伸到高阁最顶上的那颗翠绿宝珠。
    孟七七循着剑痕拾级而上, 直至站上平台, 仰头拿手比着那颗遍布裂痕的宝珠,试图追寻周自横的足迹。
    这一剑, 斩得可真够放浪形骸的, 只是剑势还是在最后收住了。
    持剑的人似乎心软了,否则这一剑下去, 玉林台早已灰飞烟灭。
    “可惜高阁不倒, 人心易散。”孟七七又望向如今高阁的大门, 门口洞开着,没了往上的阶梯,却往下通向幽深的地牢。他仿佛还能听见从地底传来的呼救与哀嚎声,伴着阴气, 寒彻心扉。
    负责戍卫玉林台的军士一早便注意到了二人, 如今玉林台在颐和公主管辖之下, 于是早有人跑去公主府禀报。余下的,却也不敢对孟七七二人做什么。
    “你把地点选在玉林台,可有什么用意?”陈伯衍问。
    “当然。”孟七七蹲下来,伸手抚过地上的剑痕,仔细感悟着其中可能还残存的剑意,道:“我虽拜老阁主为师, 但其实只挂了一个名头,我的招数路子、打斗风格,基本都承袭自周自横。只是我跟随周自横的那几年,根基太差,许多东西都来不及领悟。后来他将我送回剑阁拜师,本来说好了过一段时间就来接我,可惜他却失踪了。若我能从这道剑痕里感悟到一丝剑意,对战时便能更有把握。”
    “而且……这里曾是他斩剑处,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迎战了。”
    语毕,孟七七干脆盘腿坐在剑痕旁边。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挑战,放心地闭目打坐。
    因为有陈伯衍在。
    陈伯衍持剑站在他身侧,垂眸看着飘落在他头顶的一片落叶,神识缓缓张开,将孟七七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内。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孟七七却不由慢慢蹙眉。难道这道剑痕中所有的剑意、所有属于周自横的情感,都已经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干净了么?
    不应该啊,不过才十年而已,那可是周自横饱含感情的一剑,不可能被天地冲刷得那般干净。
    他一定是忽略了什么。
    周自横曾告诉他,一个好的剑修,即便手上拿的是一柄粗制滥造的钝剑,他使出来的剑招也一定是有灵性的。
    因为剑无情,人有情,剑随心动,其意长存。
    所以,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亦或是……这剑意被什么掩盖了?
    孟七七慢慢、慢慢将神识探出,他能感觉到陈伯衍在周围为他布下的防御,但那层防御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陈伯衍对他是不设防的,他的神识轻而易举地穿过陈伯衍的神识屏障,扩散开来,直至笼罩整个玉林台,而后从半空眺望整个剑痕。
    这种感觉十分玄妙,与陈伯衍神识的交融让他感觉自己并非孤独一人,以往每次神识脱离肉体后遭受世间之风吹拂时的不安感也荡然无存。
    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道长长的如疤痕一般的剑痕,被割裂的玉台,脱去了红漆、瓦缝里蓄满落叶的高阁。
    如果是十年前呢,眼前的一切又会是什么光景?
    盈盈春日里,在科举中高中的学子们在此推杯换盏、吟咏诗歌,尽情地挥霍着年少时的风流。这里有他们,有天命所归的帝王,有名震天下的侠士,英豪荟萃,盛世可期。
    可谓——春风一度玉林台,风流尽此笑谈中。
    是什么让这一切成为泡影?是什么斩碎了这一切?
    是周自横的剑吗?
    不,不是。
    如果他是周自横,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美好的一切被阴云覆盖,定心痛至极。友人的野心愈发庞大,利益与权势腐蚀了他们之间纯粹的感情,他在醉与醒之间徘徊,反复寻找,却再也无法找到那颗最初的本心。
    于是他拔剑,欲将头顶的阴云斩去。
    周自横曾说,人这一生,便是在不断地挥剑。人的牵挂太多了,欲念太多了,像丛生的藤蔓将自身包裹,愈长大,藤蔓愈厚重,直至再也无法窥探初心。
    初心还活着么?
    它生死未卜。
    人说长大、成长,世故、圆滑,周自横却对孟七七说——你若有一天也变成那般无趣的灵魂,自裁吧,莫丢我周自横的脸。
    孟七七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挥剑,斩去满身的藤蔓。有些藤蔓上长着尖刺,他便只好连着血肉一起斩去,轻装前行。
    他说,纵使往前翻一百年,往后翻一百年,我周自横仍是那个周自横。天地无法使我改变,大道无法使我改变,我即时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而转变。
    可是如今,是什么掩盖了他这股一往无前的剑意?
    孟七七蹙眉思索着,神识渐渐往那道剑痕中沉淀,屏蔽了外间一切纷扰。
    陈伯衍凝神注意着他的情形,不敢有片刻分神。渐渐地,四周忽然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慢慢地绕着玉林台打着旋儿,树叶开始哗哗地响,似乐师轻轻拨动琴弦。
    风来了。
    叶落了。
    玉林台的护卫惊讶地看着四周的变化,不禁伸手挡着眼前的风。但是那风好像很温和,一点儿也不凌厉。
    不,这是一股哀风。
    陈伯衍微微蹙眉,“哀”这个字,与周自横可不大相符。
    孟七七也察觉到了这股异样,是什么掩盖了周自横的剑意?这一层如阴云般的哀意,牢牢地覆盖在这道剑痕上,可这股哀意里夹杂着的阴戾、恨意、悔恨,这不是属于周自横的。
    他忍不住凝聚神识,化作双手去探,可是这一探,却像坠入了一个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寒潭里。那其中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瞬间,孟七七的本体便神色微变。他的神识,似乎陷进去了。
    不对劲。
    陈伯衍心中一凛,他的神识此刻与孟七七交缠在一起,他也感受到了孟七七此刻的感受。于是他立刻伸出手将手掌抵在孟七七肩上,将元力立刻源源不断地导入孟七七体内。
    与此同时,陈伯衍的神识再度扩张,逐渐扩大、扩大,直至再度将孟七七的神识包裹在内,阻挡住外间一切风雨。
    做完这一切,陈伯衍眉心剑痕微亮,丹田内的无妄剑不断嗡鸣着。它想出去,它感受到孟七七此刻的困境了,它要出去。
    而恰在此时,玉林台外传来破风声。
    有人来了。
    陈伯衍霍然抬头,冷咧目光扫过神识笼罩的范围之外,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南洲剑修李乐——挑战的人,来了。
    情况有些不妙,稍有些脱离掌控。
    陈伯衍的一只手还抵在孟七七肩上,稳定地给他输送元力,以神识护他左右。另一只手瞬间抽出无妄,手腕翻转,剑刃微颤,那泛着流光的银色长剑上便立刻分裂出数道由元力组成的长剑虚影,向四周暴射而去。
    玉林台外,李乐等修士一行数人,已触碰到了陈伯衍的神识屏障。
    几人纷纷停下,忽然,李乐后退一步,“小心!”
    只见数道元力飞剑如电般穿过神识屏障,剑尖直指众人眉心。那一瞬间的杀意和威压,让他们不由的背上都渗出了冷汗。
    众人急退,踏碎草叶,气氛肃杀。然而那剑却在即将触及他们之前忽然停住,而后剑尖垂下,就这样停在了虚空之中,呈防御之姿。
    李乐悄然握紧了手中剑,目光凌厉地扫过此间情形,冷静做出了判断:“这是陈伯衍的本命剑,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
    其余人道:“我们要闯进去么?还是再等等?”
    “我们是来约战的,硬闯,似乎不大好。”
    李乐思忖片刻,道:“不如我们分散开来,去其他方位看一看。”
    几人并不是同伴,只是相偕而来的挑战者,李乐不敢托大,遂只是作为一个提议者说话。其余人商量几句,便也同意了这个方案,于是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可是,东、南、西、北,玉林台的四个方位都有陈伯衍的本命剑把守。
    李乐微微蹙眉,正寻思着那两人又搞什么名堂,便听见北面有人高声问道:“孟秀可在里面?我们已按照你的说法递了战帖,来到此处,缘何又避而不见?”
    孟七七没有回答,陈伯衍的声音却从中传出,道:“小师叔正在顿悟,请诸位稍待片刻。”
    “让我们等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但陈师侄这阵仗,不是待客之道吧?”李乐随即高喊道。
    闻言,陈伯衍垂眸看了一眼仍眉头紧促的孟七七,道:“请恕在下失礼。”
    李乐却紧咬不放:“你们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不会是真的想避而不战吧?若果真如此,何不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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