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李令月拍拍她的手,笑了笑,“别怕,只是敬杯酒而已,就和平常一样。”
    她神情平静,气度雍容,像是一夜间长大了许多,渐渐有了年长几岁的稳重沉着。
    裴英娘看着李令月的侧脸,她是武皇后的几个孩子中和母亲长得最像的,细长眉眼,面颊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可亲。
    她回握李令月,轻轻唤她,“阿姊。”
    李令月扭过脸,眉眼微弯,眉宇间的惆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促狭的笑意,“是不是害怕了?”她摇摇裴英娘的胳膊,“怕什么!有我呢!”
    裴英娘笑了一下,心里踏实了许多。
    李治斜倚凭几,衣襟松散。太子李弘、六王李贤和英王李显围坐在他身旁,几位王妃坐在另一边。
    乐舞散去,他把执失云渐和担任此次出征大总管的程锦堂叫到高台上说话。
    李旦长身玉立,倚在栏杆前,袖子轻轻一扫,示意裴英娘和李令月,“去吧。”
    裴英娘屏气凝神,紧紧抓住李令月的手,一步一步走下飞楼。
    登上石阶前,她回过头,李旦站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缄默背后的关怀。
    歌舞既毕,乐工们陆续散去,大殿前鸦雀无声。
    宫人簇拥着装束华贵的姐妹俩穿过重重回廊,跨过回环连接的曲桥,缓步走到高台下。
    回廊里、石阶前、高楼上,所有人静默不言,目光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般,不约而同地投射在姐妹俩身上。
    李令月昂首挺胸,在众人的凝视中,紧紧拉着裴英娘,迈着端庄从容的步子,登上高台。
    西风烈烈,两人沐浴着灿烂的日光,明眸皓齿,衣饰华贵,云鬓间的珠花宝石光芒闪烁。
    廊下的朝臣和诸位公侯命妇们仰望着她们近乎于耀眼夺目的身影,各有思量。
    李治含笑望着姐妹俩,笑容清淡,日光倾洒而下,在他鬓边的白发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辉,“令月,小十七,过来。”
    李令月和裴英娘走近几步。
    李治一手一个,摸摸两人的脸颊,指尖温热,“代朕敬将军们几杯酒。”
    宫婢举着漆盘上前,裴英娘拿起漆盘上的犀角杯,“恭祝郎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执失云渐脊背挺直,灰褐色眸子焕发着异样的神采,双手接过犀角杯,饮尽杯中泛着琥珀色泽的酒液。
    另一边的程锦堂也饮了李令月送上的美酒。
    两人敛容正色,郑重向李治行礼,肃然道:“臣等必不负陛下所托。”
    李治勉励二人几句,命太子李弘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出城。
    李弘气色虚弱,眼角微微发青,穿一身宝蓝地瑞锦纹细绫袍衫,儒雅俊秀,脚步略微有些蹒跚,和程锦堂、执失云渐把臂而行,一起走下高台。
    程锦堂不动声色地搀着李弘,动作小心,执失云渐则目不斜视,只管走他的。
    六王李贤看一眼李治,转过头去望着太子的背影,面色复杂。
    姑祖母说得对,不管发生什么,阿父不会废掉王兄。
    他捏紧鎏金酒杯,手指微微扭曲。
    龟兹乐人重新奏起舞乐,肩披缦衫、腰缠璎珞的舞伎们舒展玉臂,翩翩起舞。
    廊下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朝臣们重新入席,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裴英娘挨在李治身边,食案上有她爱吃的蟹黄毕罗、乳酥和黑椒胡饼,使女跪在一旁,手执长筷,夹起一枚毕罗,放在她跟前的在小碟子里。
    她低头绞着玫红裙带,没动筷子。
    和李令月说笑的李治忽然扭过脸,拍拍她的头,“怎么不吃?是不是没胃口?”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
    裴英娘鼻尖发酸,嗫嚅了一声,执起筷子。
    李治笑了笑,半个多月没见,小十七多半是吓坏了。
    从前,在她眼里,他是个温厚敦实的父亲。经过此事,小十七还会和以前一样看他吗?
    她会不会被他的冷漠凉薄吓破胆子,从此和其他人一样,将他视作一个喜怒不定、冷血无情的帝王?
    那种出自内心的孺慕敬爱,自然而然的亲近,大概是不会再有了。
    李治微微叹口气。
    他额角隐隐有些微汗意,举办出征仪式对他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可他没有选择。
    义阳和宣城的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太子的莽撞行为不止触怒了武皇后,也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他必须尽快平息风波。
    否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蠢蠢欲动,妄图利用太子和武皇后的矛盾,搅乱平静的朝堂。
    “阿父。”
    一声娇软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李治抬起眼帘。
    裴英娘捧着一张丁香色帕子,眼巴巴地盯着他看。犹豫着想为他拭汗,又怕动作太大,引得别人侧目,干脆把帕子往他手心里一塞,“阿父累了。”
    今天的出征仪式意义重大。
    太子李弘揭发武皇后的不仁,将李治气得呕血病倒,满朝文武议论纷纷,劝谏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堆满案头。
    李弘体弱多病,政务都是由东宫属臣替他料理的。以他的心性,难以承受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光是众人的非议,就足够把他压垮了。
    李治特意召集群臣欢送程锦堂和执失云渐,武皇后没有出席,六王李贤、七王李显都在场,李旦也在飞楼上观望。廊下是朝中的文武官员,领着二品虚衔的老臣,官居三品、掌握实权的宰相,两省常参官,只能参加大朝会的七品芝麻官,外国使臣,宗室王孙,皇亲国戚,世家名流,一个不落,能来的都来了。
    李治这是在当众竖立太子李弘的威信,稳固他的太子之位。
    同时,李治也是在为她正名,昭告天下,即使她只是个皇室养女,也容不得别人轻视。
    裴英娘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出身高贵,但因为卷入宫闱争斗而落得幽禁的悲惨下场,纵然是武皇后挟私报复,可李治的不闻不问,也是造成两位公主悲剧的原因之一。
    李治的温柔和宠溺,让裴英娘忘了对方也是个杀伐决断的天子,他对武皇后和武皇后所生的子女有多疼爱,对其他庶出子女就有多无情。
    长孙无忌、高阳公主、巴陵公主、房遗爱、柴令武、李元景……
    皇室成员,血亲外戚,甚至是亲生骨肉,李治都能果断地痛下杀手。
    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其他皇帝少。
    他比同胞兄弟李承乾和李泰更沉着冷静,手段也更高明,他先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吴王李恪,逼死姑父、姐姐、叔父数十人,然后等羽翼丰满,时机成熟,和武皇后联手,一举击垮长孙无忌、高家、王家的关陇体系。
    王皇后和萧淑妃是他的枕边人,但涉及到前朝争斗,他狠决凉薄,照样没有丝毫留情。
    多年的病痛和中年以来的深居简出让人忘了李治早年的雷霆手段,他是太宗李世民亲自教养长大的,该狠心的时候,他比谁都铁石心肠。
    武皇后是唯一的例外,也只有这一个例外能让他优柔寡断了。
    新城公主抑郁而亡,李治愧对妹妹,提起新城公主时,总忍不住泪洒衣襟。
    但裴英娘知道,如果再给李治一次机会,他仍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不会因为妹妹放过驸马。
    这样的李治本该让裴英娘心生畏惧的,可她忘不了刚刚进宫时,李治对她的呵护和关爱。
    每天清晨去含凉殿问安,他歪坐在簟席上,眉眼温和,笑容和煦。光线从槅窗外撒入,笼在他身上,花白的两鬓泛着柔和的晕光。他招手唤她,像个普普通通的长辈,“小十七,快过来。”
    他喜欢喊她小十七,不是别的,只是亲昵,仿佛她永远是个小娃娃。
    乐声平缓柔和,如黄莺出谷,龟兹乐人们正在奏《春莺啭》。
    裴英娘从翻涌的思绪中回过神,轻轻握住李治的手,轻笑着问:“阿父,《春莺啭》真的是您让乐师谱写的?”
    李治怔了一下,眉头轻轻蹙起,沉默半晌,眉宇间的阴郁淡去几分,“怎么,听说你最近在学这支曲子?”
    李令月笑嘻嘻凑过来,“谁向阿父告密的?我和英娘苦学了好久,就等着冬至的时候给阿父一个惊喜呢!”
    李治朗声欢笑,多日的积郁沉痛仿佛随着他的笑声散发得干干净净。
    他一手搂着李令月,一手搂着裴英娘,“好,冬至那天,为父等着你们的惊喜。”
    义阳和宣城已经远离长安,走了也好。走了,才能平安活下去。
    台下的众人把李治和李令月、裴英娘之间的亲密孺慕看在眼里。
    台上的李贤、李显和几位王妃自然看得更分明。
    赵观音悄悄扯李显的衣袖,“你看看太平和永安,圣人喜欢嘴甜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李显举着一杯波斯龙膏酒,一脸茫然,“学什么?阿父很喜欢我呀!”
    赵观音气急,李治对李显那算喜欢吗?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待罢了,她的丈夫,怎么能窝窝囊囊,当一个闲散亲王?
    作者有话要说:
    破阵乐部分参考了《西域传来之画派与乐舞》和《通典》,破阵乐舞是大型歌舞,音乐的话可以把它当成军歌。跳这个舞需要一百多个男人打扮成士兵模样,模拟战场上的动作,气势磅礴,非常壮观,据说后来有几千人一起跳的,还有把战车拉到场子里跳的。
    破阵乐舞在唐朝时很出名,当时很多外国人也知道这支乐舞。
    第47章
    李显不理会面有不豫之色的赵观音, 乐呵呵和李贤碰杯。
    赵观音为之气结,狠狠揪一下李显。
    李显哎呦一声,回头瞪她, “你揪我干什么!”
    不远处的裴氏和房氏默契地对视一眼, 抿唇微笑:少年夫妻, 果然爱小打小闹。
    赵观音看到两位嫂子脸上的笑容,疑心她们在笑话自己,又羞又恼,咬牙暗恨, 退回自己的坐席,目光在俊秀的李贤和白胖的李显之间来回晃悠。
    如果她嫁的是李贤该有多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治费了半日神,头晕脑胀,让李贤和李显留下继续陪群臣宴饮,带着李令月和裴英娘提前离席。
    裴英娘不放心, 命人唤来奉御,为李治诊脉。
    时值秋冬交替之际,内殿的水晶帘已经全部撤下,换上厚重的帐幔。奉御的声音从仙鹤牡丹锦帐后遥遥传来:“婆罗门药是虎狼之药, 虽有提神之效, 但毒害甚大, 陛下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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