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节
闪电张牙舞爪,往四周攀延,速度之快自不必多说。聂天还脸色微变时,电焰已蹿上他的黑色衣装。
电光本是一支银晃晃的分杈树枝,碰到他衣袍,陡然激射开来,散作银色的蜘蛛网,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沉重雷鸣。
严格来说,聂天还并非闪电目标,仅是遭受池鱼之殃。这道闪电都没从他头顶劈落,离他还有一些距离。但两者间的区别,实在不算太大。
电闪雷鸣的声音,摇撼着整个船舱。主舱由木材与铁板筑成,十分结实,纵被巨石当头击中,也不会轻易塌陷。可惜,闪电之威远胜巨石,亦超过了燕飞独自施展此招时的力量。弹指间,罡风平地旋起,像刮地面落叶一样,疯狂地扯起舱内桌椅,把它们撕成大小不一的木片、木块,又狠狠抛落在地。
此时,名列外九品高手第二位的聂天还,竟然全无还手之力。幸亏他始终如临大敌,暗提一口真气,随时预备出手,才在千钧一发间,御气形成护体气罩,没像真正的枯叶般,任凭电光与罡风宰割。
轰的一声山摇地动,气罩犹如水泡,脆弱到不堪一击。聂天还全身剧震,胸口传来沉重至极的撞击力道,仿佛被千斤重的大铁锤当胸击中。他一张口,喷出漫天鲜血,血雨似地随罡风狂舞,溅的舱壁上尽是血点。
下一刹那,闪电完全爆开。反震之力推挤着他,将他抛向后方舱壁,重重撞上窗子。这扇窗亦非偷工减料的作品,这时却无比脆弱,一碰聂天还,便蓦然粉碎,和他一起往外喷出,活像衬托他的背景。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托不分敌我的闪电之福,他已身受重伤。他没死,并非侥幸或运气好,而是苏夜主动用出的太阴真气,不如燕飞的水毒那么纯净。除此之外,唯有她自己预料到会有一道闪电,所以分出先天真气,优先防护自身,不愿在一瞬间三败俱伤,使谯奉先等人捡了便宜。
船外细雨仍未停止,一副沾衣欲湿的隐晦模样,虽然扰人,却远远没到大雨倾盆而下的地步。对惯于行船的老手来说,根本不算坏天气。谁知船里突如其来,出现一声惊雷。即便在喧闹吵嚷的颍水上,惊雷也有先声夺人之功,好像天降雷电,恰恰击中了云龙号。
更不幸的是,随着这声巨响,有些人已意识到船舱里发生了极大的坏事。
绝大多数人随波逐流,无缘会见孙恩,只知自己又成了天师军的友军。地位重要的精锐帮众消息则灵通一些,得知帮主和一名个子很高的道士进入主舱,再也没有现身。
他们一向信任聂天还,从不质疑他的做法。结果,值此关键时刻,主舱倏然碎裂,以侧面窗户为中心,出现足够两三人通过的大洞。帮主活像滚地葫芦,狼狈不堪地摔出破洞,在甲板上半弹半滚,连滚了七八圈,才勉强止住身形。
饶是他们久经战阵,见多识广,目睹聂天还的狼狈情状,也全场大哗,不知该如何是好。反应较快者,已准备抢上前卫护。但他们速度太慢,心意虽足,同样毫无用处。
聂天还一出船舱,鼻端立刻闻到熟悉的江风。风中有水气,也有硝烟之气。硝烟出自火箭和火油弹,不住飘散,令江面清风不再清新湿润,变成一股惹人警惕的讨厌气息。不过,他眼前却豁然开朗,如同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猛然发觉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不必别人多说,他也知道苏夜撤回加诸给他的压力,专心应付孙恩。更有甚者,说不定她本人也未能躲过闪电,受了不轻的伤。
但这只是美好的愿望,不是残酷的现实。他庆幸自己还活着,却无暇思考理由。向雨田看到燕飞一剑挥出灿烂电光,兀自忍不住大叫我的妈呀。他意志尚不如向雨田,所以此时此刻,简直震撼到了极点。幸好他胸口衣服被电火灼焦多处,仍散发出阵阵糊味,才使他对事实笃信无疑,没去怀疑这事是真是幻。
众人有多么信任孙恩,眼下遭受的打击就有多么沉重。聂天还共带了四把飞刀、两枚金环。可惜飞刀未中目标,金环已遗落身后。他右手在甲板一撑,原地跃起,只觉头晕目眩,双耳均嗡嗡作响,不像重伤在身,倒像突如其来生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正是沉重内伤的表现之一。他并非初出茅庐,自然识得厉害。但他元气大伤,精神不到平时的一半,脑中如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出头绪。他起身后第一个动作,乃是回头望向破碎的舱壁,想看清舱中诸人状况。
回头过后,他马上看到了一道黑影。
黑影就是黑光,是刀光凝练而成的影子。在聂天还看来,它扑出时的气势,与恶鬼也相差无几。它冉冉升起,仿佛磁石吸引铁钉,立刻吸走他每一分注意力。这一刻他看不见孙恩,也看不见谯奉先和乾归,尽管这些人离苏夜并不远。
他忽然意识到,假如苏夜能够“创造”闪电,那么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即使这种奇招仅是为对付孙恩而生,只要在他身旁亮起,他就凶多吉少。
他的选择委实不多,却还有退路——密布战船、波涛汹涌的颍水。这显然不是一条很好的后路,可他已没有资格挑拣。他留在云龙号上,唯有死路一条,冒险下水,存活的可能则稍大一些。
他太熟悉江水、河水、湖水,乃至海水了。从记事时起,他就在水边嬉戏玩耍。长大后他武功越练越高,水性亦愈发精熟。江海流一死,南方再也找不到能在水底与他相提并论的人物,遑论不太重视水战的北方胡族。
水既可以夺走生命,也可以赐予他逃生的机会。如果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也许会想到苏夜的水性问题。可他获得的思考时间,还不到一秒钟。他的心情于慌乱中夹杂着不可思议,更谈不上冷静镇定。
苏夜掠出船舱之时,一眼瞥见聂天还跃向甲板边缘,越过护栏,一跃数丈,跳进了浩阔灰暗的江水。
第五百二十六章
聂天还身影闪动,持续下落, 在水雾弥漫的江面上, 产生了疑真似幻的效果。他一沾江水, 立即无声无息地钻入水下,动作灵活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 他身后响起两道劲急破空声,一道来自苏夜,一道来自孙恩。单听声音, 别人会误以为他们各自打出一枚暗器。但是, 激射而出的并非暗器, 而是他们本人。两声异响几乎发源于同一位置,速度也相差无几, 前后相差至多一个身位。他们准确无误地跟随聂天还, 投入他所在的位置。
有时候, 理想与现实差距之大, 足够让人捂住眼睛,不忍心仔细观看。譬如说现在, 聂天还稍稍松了口气, 自以为如鱼得水, 实际却是如驴得水。
他打算利用环境优势, 以颍水绊住苏夜, 为孙恩提供阻止她的机会。想法本身并无错误,但他不知道苏夜的绰号,更无从得知她睥睨群雄的水底功夫。他万万想不到, 被他成功拖延的人是把老巢设在海南岛的孙恩,竟不是也不会是苏夜。
三人如同主妇预备下锅的三个饺子,一在前,二在后,接二连三落入颍水。聂天还急吐一口气,石块般沉向深达数丈的水底。下沉期间,他抬头一望,但见日光已被隔绝在外,越往下沉,江水就越浑浊昏沉,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更要命的是,江心密布庞大战船。战船船底浮在水中,活像一大片一大片的梭形树叶,牢牢遮住了为数不多的光线。由于它们随波逐流,不断变换方位,那点微弱光芒亦随之闪烁摇晃,又被削弱了三分。
在这样的环境下,视力能起到的作用已然很小。聂天还耳中,尽是桨橹搅动江水的哗啦声响,耳力亦要打上折扣。他要么依靠江中水流的细微变化,要么依靠先天真气的感应,方能及时审时度势,发现接近他的敌人。
换句话说,大部分人对江河湖海,绝不会像对陆地那么熟悉,所以下水决战,当然是水性高的一方占便宜。以他本人为例,他平时能够凭实力击败江海流,若潜伏于江底,伺机上升偷袭,则有可能击伤竺法庆、谯纵级数的高手。
怎奈他今日所求,仅是暂时退避,而非反败为胜。他误判敌手的深浅,也间接导致了不久后的大难临头。
数丈距离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此时却可决定他的生死。聂天还胸中气息吐尽时,双足正好踩中柔软滑腻的实地。这个地方没有岩石,全是淤泥和水草,软绵绵的十分诡异。许多在深水生活的小生灵倏然惊觉,从水草中蹿了出来,擦过他双腿,慌不择路逃往远方。
聂天还显然不会注意它们。公平地说,他眼下的糟糕处境,和这些蝼蚁一样的东西并无二致,无论大小强弱。均要为活命而奔逃。
淤泥翻腾漂散,江水暗上加暗,即便在水底点上一盏明灯,灯光也会被泥水完全遮住。就在这时候,他后方忽地出现一股巨力。巨力如有实质,攀上他腰背,疯狂地拉扯着他,让他身不由己,想要按照它的意思打转。
这竟是一道急速转动的强劲漩涡。不知何时,有人从附近推动水波,形成深不可测的水涡,打算将他锁在固定地点。它倏然而起,起因绝不自然,力量亦大的惊人,似乎能卷毁一整只渔船。
漩涡出现后,江流又生变化,不再顺势而下,向东奔流入海,而是从四面八方朝他挤压推拥,像是要把他活活压扁。江水每次起伏,都形成了一堵看不见的障壁,拦住他的去路,虎视眈眈地等他自动撞上去。
他纵横两湖的年月,和孙恩威震南方的时间相去不远,阅历堪称丰富。可是,他从未有过如此诡谲奇异的感受。他总觉得,周围有两只无比巨大的鱼,正在相互冲撞,一步不让地推挤对方,将颍水搅的天翻地覆。而他自己,则处在两虎相争的风暴中心,别说趁乱逃脱,连看清楚局势亦是不能。
江水固然冰冷刺骨,却比不上他内心的寒意。他运功抵御,想杀出一条血路,刹那间后腰一松,只觉漩涡卷动的势头不再那么完美,力量也不再那么深沉可怖。它好像突然大发慈悲,露出了一个缺口,为他指出求生之路。
然而,这条路与“求生”毫无关系。漩涡消退时,一道凛冽绝伦的气劲悄然袭至,犹如江水凝成的匕首,直直刺向他胸口。
刀气弥漫,刺痛了他的皮肤和双眼。他内功绝不平凡,此时却像一无所有,有种要被这一刀活活刺穿的感觉。不但漩涡迅速退去,交手双方用气墙推动的水壁也瞬间崩解消散,使昏暗的水底重归平静,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三人仍和入水时一样,他在前,苏夜居中,孙恩在后,似乎没有值得一提的改变。但自他潜入江底以来,苏、孙两人已紧追而下,绕着他转了起码二十个圈子,继续进行拉锯战。他觉察到的种种异状,都是激烈交锋的附带结果。
假如他看清了孙恩的脸,会惊讶于对方的阴沉脸色。方才紫电裂空而出,不仅重创了他,还令孙恩措手不及,同样喷出一口鲜血。伤势并不严重,却破解了“天师”三十年未尝一败的神话。消息一旦遍传四海,天师军上下的士气必遭打击。
可惜,聂天还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无力感受孙恩的存在。刀气临身的一刻,水底接近于无的光线消失殆尽。他视线当中,再次出现一道深黑流光。黑光不住扩大,成为蜿蜒矫夭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近他。或者说,它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厚重黑布,向他兜头卷来。他明知这是幻觉,却摆脱不了它的影响。
在这种关头,敌我同归于尽的决心亦是无用,因为他根本没资格这么做。他终于放弃逃生意图,将生死置之度外,掣出袖中分水刺,全力刺向前方。
直到这时,他仍不敢用赤手空拳,对上无坚不摧的夜刀。但多了一件武器,并不能改变什么。黑光转瞬卷至,蓦地向内收拢,变成只有针尖粗细。针一样的先天内劲,破开精钢打制的分水刺,一往无前,刺入他奇经八脉。
这道真气算不得狂猛,甚至谈不上浑厚,却极具穿透力,轻轻刺透了他所剩无几的护体真气,比刺穿豆腐还舒畅。待它成功侵入他经脉,才猛然爆发,转眼便震断了他的心脉。
劲气爆发之际,聂天还的视野居然异样清明。他看到离他极近的苏夜,也看到离苏夜稍远一些的孙恩。两人功力仍在巅峰状态,却无法再影响他。这番景象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模糊。他眼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孙恩颌下长须在水中飘拂,然后握掌成拳,一拳击向苏夜侧腰。
这一拳有惊天动地之威,却到底慢了一瞬。苏夜并未转身,只像一条小小游鱼,灵活美妙地摆动了一下。下一秒,她人借江流漂出很远,同时一刀挥出,直劈孙恩高度集中的拳劲。
颍水之上,巨浪冲天而起。江水仿佛被看不见的旋风吸了上去,形成一道强劲的水柱。水龙扶摇升天,气势磅礴凶悍。不过,它毕竟比不上真正的“龙吸水”,升到云龙船身的一半高度,便开始力竭衰落。
帮主于大战当中,忽地滚出船舱,跳船失踪,当然是牵动整个两湖帮的大事。事到如今,云龙号大部分水手船工都已听说情况不妙。他们一边履行职责,一边提心吊胆地等候消息。连带另外一条船上的郝长亨和尹清雅,也是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中透出不安,不明白有孙恩在场,为何还会出岔子。
因此,人人都很关心颍水的异状。巨浪初升之时,便有眼尖之人指着它大声叫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这幕奇景。船上数十双眼睛转向水龙,顿时把它看的清清楚楚。
水龙不只是风和水的组合。它顶端赫然托着一个人,那人赫然是他们不见了的帮主聂天还。聂天还脑袋垂向一侧,双目半睁半闭,看上去仅像睡着了,其实生机已绝,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水龙就像讣告,将他的死亡昭告天下。
叫嚷的人一下子闭上了嘴,操纵投石机与弩箭的人一下子中了定身术。明明有数十名目击者,却无人说上一句话。他们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内心亦涌出无边无际的不祥预感。
水龙未能支持多久,旋即溅落,溅起万朵水花,连江面都泛出了泡沫的白色。聂天还随之摔下,先沉下数尺,又浮了上来。他漂浮在两船之间,时浮时沉,却全程一动不动,打消了众人心里最后一点幻想。
第五百二十七章
“帮主死了!”
这简单明了的四个字,犹如通过空气传播的致命病毒, 在颍水上飘荡着, 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它扩散的速度, 其实比病毒还快。叫声此起彼伏,每响起一次, 便多出一批面露震惊之色的人。
郝长亨理应接替聂天还,摆出强而有力的态度,及时控制局面。但聂天还在他心里地位太重, 既是师父, 也是父亲。他闻讯过后, 悲愤之情难以言喻,满心都是悲痛、意外与惊讶,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没办法立刻换上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
云龙号上, 已有人撒下网子, 尝试打捞聂天还的遗体。郝长亨遥遥望向它,只觉雾蒙蒙、白茫茫的细雨中, 这只巨大战船似乎得了重病, 变的衰弱不堪, 连轮廓都模糊起来。他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孙恩呢?”
他并不关心孙恩的安危, 只想听听事情的全过程。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破解如此凶险的情况, 成功杀死聂天还。这也说明,即便聂天还藏身两湖巢穴,深居简出,也很难逃过这场蓄意刺杀。
换言之,聂天还之死几乎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阻止。可是,他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只能一遍一遍,徒劳地向云龙号打出讯号,要他们尽快向自己靠拢。在同一时间,他听到远处传来强烈的欢呼声,显见江文清一方亦收到了消息,禁不住地欢欣喜悦。
两下里对比强烈至极。他和尹清雅对聂天还之死的反应,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以外,尚有两人蒙受沉重打击,正于原地木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两人是乾归和谯奉先。
苏夜追赶聂天还,孙恩追赶苏夜,先后跃入颍水,再也不曾冒头。两人自然不会坐等战果,急追至云龙号边沿,往下一看,又相互对视片刻,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不赞成的意味。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也明白交战双方的本事。刚才苏夜当面拔刀,闪电般奔向聂天还,明摆着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事实证明,她并非刻意小看对手,而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武功深浅。那时候除了孙恩本人,舱中所有人反应均慢了一拍,未能跟上她的速度。倘若孙恩不来,聂天还早已命丧当场。
贸然下水助战,与其说帮忙,不如说自动把脖子凑到敌人的刀口上。因此,他们不约而同止住脚步,运功双目,紧紧盯视荡漾不已的颍水,想从水势里瞧出一点端倪。
未过多久,他们便看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只可惜这结果并非他们想要的。幸好两人都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之辈,否则非得眼前一黑不可。
水龙降下之后,水里完全没了动静,见不到孙恩或苏夜,只剩聂天还浮浮沉沉的尸身。乾归和谯奉先心中,却掀起了滔天风浪。这一瞬间,他们想起魔门的大业,也想起了慕清流。
魔门之中,无人不佩服慕清流的才智与眼光,大多都心甘情愿接受他的指示。遗憾的是,眼光不能代表一切。
慕清流看好竺法庆,认为他和尼惠晖联手,足以除去孙恩这个大敌,竺法庆便曝尸荒野,甚至未能保住脑袋;看好桓玄,认为他是江左高门中的佼佼者,有希望问鼎中原,桓玄便惹上不该惹的人,死得堪称莫名其妙;于无可奈何中看好聂天还,将其当作下一个选择,聂天还便在孙恩的保护下,成为一具水中浮尸。
一言以蔽之,慕清流为乱世选定的所有人选,不但飞快死去,还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已不能用“运气太糟糕”来形容,简直是令人哭笑不得的宿命。他人仍在江陵,听说聂天还身亡后,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呢?
乾归头发已被雨丝沾湿,衣服亦传来湿乎乎的感觉。他收剑回鞘,深深看了聂天还一眼,又用眼角余光瞥视谯奉先,发觉他脸色如同天色,异乎寻常的灰暗阴郁,眉宇间失望之情一览无遗。毫无疑问,他心情和他一样坏,已经到了不想隐藏的地步。
像谯奉先这种人,绝对不愿让别人看穿心思。此时,他神情阴沉的能滴出水来,乃是坏透了的征兆,证明局面再也无法挽回。乾归心头五味杂陈,同时生出对孙恩的轻视及失望,缓缓道:“咱们该走了。”
他语气微弱而清晰,若被郝长亨听见,很可能又会惹出一场风波。谯奉先不理四周慌乱紧绷的气氛,目视云龙号船身下方,两道锐利的目光穿透水气,在水上流连。他并未马上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乾归微觉不解,再度说道:“两湖帮没了帮主,败局已定,留下也是无用。”
谯奉先冷冷道:“我知道。但我暂时留在这里。”
乾归讶道:“为什么?”
谯奉先冷笑出声,瞟向郝长亨的座船。这一记笑声中,起码有一半是苦笑。他说:“我得确定此战的结果,看看谁赢谁输才能走,不然回去之后,我们怎么向圣君交待?何况郝长亨此人也不可小觑。我们最好先弄明白,他下一步将作何打算,率领两湖帮何去何从?”
两湖帮何去何从,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但他们可以确定,聂天还既死在这里,两湖帮绝无可能和荒人合作。此外,郝长亨虽有头脑,却缺乏聂天还的老练与经验,武功亦大有不如。两湖帮本有争雄天下之心,谁知野心尚未袒露于外,就悄然熄灭。但比起一夜间风流云散的逍遥教和弥勒教,它又幸运多了。
乾、谯两人像两个好奇的孩子,站在船边探头探脑,非常惹人注目。幸好船上众人均慌乱惊愕,忙着执行郝长亨的命令,不会去注意他们。他们把脖子伸的格外长,张望许久,却没能望见任何可疑景象。
两人遥望期间,颍水仍奔流不息。战场下游数里之地,受这场大战影响,往来船只近乎于绝迹,显得阴森安静,又不失大河的浩荡之美。
这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地方,而非云龙号附近的水域。
宽达六丈的河面上,忽然传来两声哗啦轻响,从水底钻出两个人头。一个较大,颌下留着长须,眉毛亦比常人稍长,大有仙风道骨之态;一个小的多,整张脸光洁娇嫩,未留半点胡须,因为它缺少长出胡子的本事。
这两个头均被河水湿透,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紧贴着头皮,倒是依然漆黑发亮。一个人外表再怎么出色,到了湿淋淋的时候,也要大打折扣。现在,孙恩是一只落汤天师,而苏夜像个从船上失足落水的小孩子。两人都是一副亟待他人救援的模样,却无人会不自量力,当真前来相救。
最奇异的地方在于,他们就这样悬停河心,纹丝不动,如同固定在水底的两块岩石,无视身畔滚滚而过的冰冷河水。
聂天还一死,孙恩震怒不已,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攻苏夜。苏夜甩开了聂天还这个累赘,也不顾一切,希望尽快抢回主动权。两人始终潜在水下,无所不用其极地比拼缠斗。谯奉先等人看到聂天还时,他们已顺流漂出很远,飞快脱离了充满无关人等的是非之地。
直到此时,苏夜方才扳回落于下风的局面。但她和孙恩激战已久,真气损耗过甚,无法在水中回气,遂双双浮出水面,以便吐尽胸中浊气。
她甫一出水,在一呼一吸之间,已然平复如初,生怕错过说话机会似地,赶紧扬声笑道:“我说过,天师你保不住聂天还,也抢不回洞天佩。怎么样,我说错了没有?”
孙恩冷然道:“你施展出小三合,仅是巧合使然。你若不承认,便再用一次,受伤之人绝不会是我。”
苏夜奇道:“小三合?”
孙恩道:“阴气阳气冲突激荡,令天地心三佩合一,破开虚空,叫作大三合。你我各用一种真气,重演三佩合璧的场面,只不过威力较小,就叫小三合。”
苏夜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听上去好像卖糕饼、点心店铺的名字。你尽管认为这是巧合无妨,这样的话,你以后必会大吃一惊。此外,我若是巧合,你与其他三人联手打我一个,就是故意使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