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节

    苏夜做梦都想不到,他已准备在遇仙楼宴席之后,亲自找上雷损,告诉他鉴于一楼一堂的死敌关系,婚事已无可能,请他为雷纯另寻乘龙快婿。
    而他做梦都想不到,苏夜正是五湖龙王,先伤他,再伤雷损,当席大闹一场。一夜之间,她如昔年的关七般,在京城武林中冉冉升起,无人能敌。
    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大到无法言说。
    最令他伤心的是,她不但翻脸无情,还把他和雷损一体对待,毫无特殊之处。这就像是,两人多年来建立的感情一文不值,可以被她随便踩在脚下。更有甚者,她叫他滚回家,却忘了他父母双亡,近亲死伤殆尽,再也没有能被称作“家”的东西。
    与此相比,她怎会突然成为五湖龙王,怎会有本事建立十二连环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不关心,亦不好奇,卧在熟悉的象牙塔里,终日胡思乱想。
    伤心、失望、气愤、沮丧……
    无数令人绝望的情感,超越了病魔,成为他的头号敌人。那几天,他甚至产生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只觉江湖路到此为止,雄心壮志即将化为泡影,找不到值得留恋的人或事。他硬挺着不肯倒下,只因他一倒,金风细雨楼亦会前途堪忧。
    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他才痛定思痛,从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自知情爱无望,决意忘记雷纯,忘记苏夜,接受一生寂寥孤独的命运,再也不去想什么“妻子”,“夫人”。
    谁知,才过去十天,他的内伤便不断好转。好转之快,令树大夫大为惊讶,连说他逢凶化吉,竟可脱离十死无生的险境。
    树大夫、王小石,连带师无愧、茶花,都认为这只是巧合,就像他前半生创造的无数奇迹,均是他顽强生命力的功劳。但他本人,则像溺水之人忽然抓到一根稻草,挣扎着把头露出水面。
    他突发奇想,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其实是苏夜蓄意而为,呕心沥血创造出的结果。原因?何必非要问个原因呢?一定是因为她深爱着他,想治好他的病,然后玉成他和雷纯的婚事,让他能够得偿所愿,娶到那位永无缘分的美丽女子。
    他还认为,她之所以苦心孤诣,选择隐晦手段,间接达成目的,亦是出于对他言辞的误会,认定他依然爱着雷纯,所以主动抛弃他。
    王小石听完这个推测,大吃一惊,觉得他简直是伤心疯了。他用古怪的眼神瞧他,委婉地劝他,要他赶紧醒醒。
    然而,苏梦枕如同大梦初醒,固执到了极点,对此坚信不疑,非要见苏夜一面不可。等她亲口说出答案,他才会真正死心。
    第四百五十二章
    王小石拦不住他,只得竭尽全力帮忙, 这才出现了今夜的安排。
    现在, 他的人已经来了, 也已经说了很多心里话。苏夜给他的回答,也许不算十全十美, 却差可告慰。事实证明,他的幻想并非幻想,而王小石等人的顾虑, 仅是由于不够了解苏夜, 从而做出的错误判断。
    他们是不会像他一样, 发自内心相信她的。与此同时,她亦不需要他们的信任。一个人没必要拥有太多知己, 否则, 将变成一种负累。
    这次见面的结果, 又会是怎样的呢?
    王小石百无聊赖, 坐在回廊栏杆上,呆呆望向远方。月华如轻纱, 照着廊外的层层青苔, 也照着息红泪黛青的鬓角。她盘起来的万缕青丝, 一旦有月光滑过, 便闪出肉眼可见的乌黑光芒, 如缎子般光滑柔亮。
    温柔侧身倚靠廊柱,眸中吓出来的泪花已彻底消失,却找不见平日里的灵动, 只在那里呆坐着,全程一言不发。
    她想走,又不想走。王小石曾说,如果这事只是一场误会,那么苏夜杀白愁飞,一定有个合理的理由。他要她先冷静,别生气,把怒火攒起来,留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但师姐对她那么粗暴无礼,她怎可能不生气?若非她也想知道事情真相,她早已跑回了风雨楼,把自己埋在被褥枕头里。
    三人身畔,没有丫环,没有仆妇,没有家丁家将,没有第四名活人。在这个宁静恬淡的夜晚,别墅似被扔进了深山老林,与人世相隔绝。一切事物都很遥远,而且不可捉摸。王小石单盯着一片树叶看,也能看上很久很久。
    他忽地放过了这片可怜的叶子,垂下眼睛,喃喃道:“竟然是真的,我还以为大哥病糊涂了。”
    息大娘笑笑,却像懒于搭理他似的,一个字都不肯说。
    她也站在一根柱子旁边,伸手轻扶朱红的柱身,把掌心贴近它,按一下又放开,借以派遣心中的无聊。事实上,这种无聊之情是很淡的,因为她非常好奇,好奇亭中两人喁喁细语,究竟说了些什么。有好奇心作祟,她双眸灼然生辉。眼角一点点微细的纹路被眸光掩盖,让人再也挑不出半点瑕疵。
    王小石那句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息大娘和温柔不想理他,他仍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知还要等多久。”
    息大娘曼声道:“也许,不会很久。”
    王小石奇道:“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再次悠悠道:“也许,要等到天明。”
    说话之时,她低头望着他,向他嫣然一笑,显然是和他开玩笑。毫无疑问,如今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幸福到不介意分给别人。王小石曾经心生怀疑,至此才敢确定,她离开戚少商,选择赫连春水,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们已等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说不定,真得等到月沉星落,晓日初升。一开始月上中天,随后月影西斜,地上花木的影子越拖越长,如同亭中那场永无休止的谈话。他当然不能扔下苏梦枕,独自回去,也不想近前自讨没趣,唯有在此干等。
    他浮想联翩,发觉苏夜的疾言厉色仍在眼前。她让他们赶紧滚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要被杀了,无心分辨她是真正生气,还是外强中干。幸好他的胆气立了功,让他大声喊出那两句话。
    想起这件事,他年轻而火热的心里,居然好一阵得意。
    不过,他同时又很怜惜温柔。他每次望向她,都看见她在发呆。若在平时,她早已欢呼雀跃,商量着怎么才能使大师兄、二师姊重归于好。但苏夜给她留下的阴影,实在太深太重。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当场被堵了回去,不敢还嘴更不敢动手,只好独自生着闷气,想想心事。
    他想,这事一个人办就好了。他本不该心软带她来。
    王小石胡思乱想,想到没边没际时,忽见回廊那一头,花枝再度颤动摇曳。苏夜忽然之间便出现了,绕开花丛,踏上长廊,慢吞吞地走向他们。
    她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令方才的冷峻严厉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畅快的神思。他们看着这样的她,绝不至于想到“危机”,只会惊讶地迎上去,想弄清楚什么事让她如此高兴。她这样的人,每种情绪均能感染周围的同伴,譬如说,他们。
    不过,她是回来了,苏梦枕却没有。他既未跟在她身后,也不太可能一句话都不交待,静悄悄地回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微觉吃惊,说话未经过大脑,下意识问道:“你把大哥怎样了?”
    苏夜迈步看似缓慢,实际快过了常人的步行速度,转瞬便走到他们附近。她斜睨了他一眼,同样懒得理他,向息大娘道:“借我纸笔,我要写份东西。”
    息大娘心情确实很好,却还好不过她。她脸上缺少笑容,眼睛却在笑。刚才她一眼瞟向王小石,竟瞟的他怦然心动,差点上前赔笑,自告奋勇说“我去给你找”。
    息红泪愕然道:“写东西?”
    苏夜笑道:“没错,相当重要的东西。”
    两人在那边说话,用嘴还不够吗?为何要用纸笔写字?王小石心中疑云大起,跳下栏杆,想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但她眼里的笑意那么浓烈,那么真挚,几乎淹没了他。他看来看去,根本看不出欣喜之外的情绪。
    他认识她以来,很少见她这么快乐。此时他深受影响,不知不觉地,也冲她笑了一下。
    息红泪并未多问,将她带到最近的书房。王小石和温柔不请自来,在后面鬼鬼祟祟,一路紧跟她们。到了这时,温柔亦稍微流露兴趣,想瞧瞧她即将书写的内容,尽管神色不虞,仍凑到书案旁边,伸长了脖子去看。
    书房里没点灯,也无人想去点。窗棂外洒进的月光,已经照的满室清明。
    苏夜铺纸、研墨、提笔,先想了想,才笑道:“通常而言,我会让你们一边儿去,别来打扰我。但你们帮了我大忙,今天就破个例。”
    然后,笔锋垂落,触及素纸,在纸上留下墨黑字迹。黑白对比,极为强烈分明,字迹亦是一笔一划,再清晰不过了。王小石凑过去,刚读了两行字,赫然发现,尽管它并不正式,遣词用句也和常见的文书不同,但它竟是一份婚约。
    一份关联着苏梦枕和苏夜两人的婚约。
    苏夜随意写了几行,大致把意思表达清楚,便在末尾签字画押。再然后,她居然不嫌麻烦,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印章,沾满印泥,在名字旁边,印下殷红的印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情仍那么好,根本无意给出解释,只是自顾自地书写。写完之后,她吹干墨迹,把纸叠了起来,连印章一起放进衣袖,满意地微微一笑,笑道:“多谢。”
    她眉间眼底,全是浅淡的笑意。王小石却已经惊呆了。
    别说他,息红泪亦大吃一惊,旋即哭笑不得,问道:“这……这是给苏公子的?”
    苏夜笑道:“当然。”
    “……他向你索要婚约?”
    “不仅要了,还说,倘若我不给,他便不走,”苏夜柔声答道,“他忘了,这是赫连侯府的产业,不是十二连环坞。不过,他难得索取一件东西,所以我决定写给他。”
    她说了这么多,王小石可算找回了声音。他已顾不上其他事,讷讷地问:“那么……你,你和大哥……”
    苏夜笑道:“什么?”
    王小石道:“难道你真要嫁给苏大哥?”
    他的眼神、表情、动作,无不述说出他难以置信的心情。此时他近乎无礼,直直瞪着苏夜的脸,不敢相信这位满面春风的佳人,和之前冷淡傲慢的五湖龙王,竟是同一个人。
    他这么问,很容易惹人不快。苏夜却一点儿都不介意。她沉吟片刻,淡然道:“嫁与不嫁,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第四百五十三章
    杨无邪眉头紧皱,神情凝重, 盯着趴在他掌心的一只蛤蟆。
    这只蛤蟆颜色异常鲜艳, 浑不似它土黄色、灰绿色、褐黑色的同类。它头顶正中, 有一条鲜红的细线,从头部直贯它背后, 像是一道无声警告。当然,和大部分蛤蟆一样,它耳后毒腺会分泌毒液, 用来抵御天敌。但它的毒液, 竟隐隐泛出蓝色荧光, 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清晰。
    他刚刚挤出了一点毒液,滴入盛装清水的小药瓶。蛤蟆并不介意他这么做, 安静地蹲在原地, 似乎不想攻击巨大如他的敌人。
    它是被毒手药王养在地底的诸多毒物之一。毒液具有强烈的毒性, 可以令人全身麻痹而死, 但处理得宜的话,亦可成为解药的原始药材, 专门用来刺激人体, 促进气血循环, 解除绝大部分迷药的药性。
    譬如说, 曾毒倒花府寿宴所有宾客, 让任氏兄弟为所欲为的“五马恙”,便会被它轻易解开,变的毫无效用, 而预先服下用它制作的“蟾宫玉屑”,也能产生极为霸道的抵抗能力。
    蛤蟆很安详,杨无邪却很心急。
    他在十二连环坞住了二十多天,每一天都急于逃走,回去看看苏梦枕的情况。但是,他武功就是那个样子了,想尽办法亦无路可逃,只能耐心等候。由于他明白自身处境,一直十分配合,从不做多余的事,所以得到的待遇远胜元十三限,人身自由并未受到太大限制。
    甚至于,他接触到了毒手药王的无数毒物、药草,有机会听她一一解说,诠释每种毒物的特性。他提出动手帮忙,提取它们的毒液和药汁。她点头允可,并不介意他接触这些秘密。
    但他仍不敢逃,更找不到任何逃脱机会。这里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蜘蛛,哪怕外表平凡无奇,也令人毛骨悚然,难以想象它们有多危险。
    最可怕的,永远是一无所知。倘若他像程灵素那样,对药王庐中的东西了如指掌,那自然不会暗自心惊了。她不介意的原因,也是因为只凭简单的观察、触摸,不可能掌握哪怕最简单的毒术。
    这里大约有二十种蟾蜍和青蛙,每一种都可以分泌出不同毒液。毒液混合在一起,又能产生五花八门的效果。这个成就无疑十分惊艳,贯注了她极大的心血。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有因蛤蟆而感到惊艳的一天。
    蛤蟆的白肚皮忽而鼓起,忽而瘪掉,最终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想离开他的手。他一把抓住它,将它放回旁边的箱子里,盖好箱盖,刚松了口气,忽听外面脚步声响。
    来人并非程灵素,而是一名身着青衣,扎着两个圆圆发髻的少女。程灵素曾在江南收养孤儿,将她们培育成材,协助她共管药王庐,以免有卧底混入朱雀楼。这名少女正是其中一人。杨无邪受困在此,见过她不止一次,却从不知道她的名字。
    然而,他用不着知道了,因为她一找到他,立即说道:“龙王要见你,跟我来。”
    杨无邪心里,立即掀起万丈波澜。此前龙王拒绝见他,证明事情未有变化,还是原来的模样。她肯松口,反倒表示事态有变,令她回心转意。变化好坏暂且不论,只要他能见到她的面,便有说话余地。
    药王庐不止一个出口。这名少女带他走的,乃是他走过的唯一一个,通往地面上的石室囚牢。换句话说,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地底迷宫,以及地上的另一处监牢,看似很大,却像一个宽阔的囚笼,箍的他插翅难飞。迄今,他甚至不知元十三限的存在,遑论其他。
    他怀着满腹疑窦,拾阶而上,穿过石室地板的正方形出口,再次看见夏日的明亮阳光。下一眼,他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张似笑非笑,美丽至极,却让他警惕心大起的脸庞。
    苏夜闲闲地坐在石室里,身边空无一人。青衣少女走近她,站到她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任务到此为止,只等他们开口说话。
    杨无邪事先打了一肚子腹稿,准备了滔滔不绝一席话,打算在见到她的时候,竭尽全力改变她的想法。如果改变不了,他会怒斥她一顿,尽泄心头郁气,不管这场怒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张嘴,苏夜已抢先一步,淡然道:“你可以走了。”
    杨无邪从看见她的脸,到听完这句话,最多只过去五秒钟。他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苏夜失笑道:“什么什么?难道你想在这里多住几天?”
    杨无邪心里唯有震惊,不见惊喜,彻底忘了想说的话,追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走?”
    他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但有些时候,聪明人难免想得太多,陷入疑神疑鬼的困境。刹那间,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苏梦枕伤重病亡,金风细雨楼四分五裂,所以他回不回去,均已无关紧要。苏夜看清了这一点,才允许他回楼奔丧。
    幸好,她无意让他多等,闲闲笑道:“你们苏公子过来要人,用风雨楼的一半地盘换你回去。你说,我能不答应吗?”
    杨无邪脸色倏地惨白。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能相信她的说法。她说了,他便出于本能,直接信了。何况,她武功比他高出十倍,又占尽上风,何必捏造假话骗他?
    这种情况并非最坏,却已经足够坏。他不用去想,便可想出风雨楼惨淡的境况。苏梦枕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将是怎样的痛心与无力?
    他的脸白了又青,有点像把那只蛤蟆生吞活剥后,毒性发作时的现象。好在他经历过无数危机,即使大难临头,也不至于当场崩溃。
    然而,他根本压不住心中怒意,尽数体现在神色当中,向她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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