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第三百一十八章
    苏夜收下了叶博识。
    叶云灭欢天喜地走了,自觉很有脸面, 一引荐就成功。他既不知她的提防, 亦不知她用何等眼光看他阔别已久的侄儿。苏夜面对这些贪钱的、爱财的、希求权势的江湖人物, 从来小心又小心,绝不让他们接触核心机密。
    叶博识来意如何, 已不再重要。只要他的落英山庄有利用价值,就足够了。如果她怀疑别人用心不良,非得先进行详细背景调查, 再同意他们的要求。那么十二连环坞的人马, 恐怕得少上三分之二。
    她只是未雨绸缪, 让人严密监视他、叶云灭和白愁飞。其中,她对叶云灭疑心最小, 因为这人实在不像心机深沉的样子。但他因贪图钱财而投靠她, 就会受更多钱权的吸引, 悄悄投到别的地方。说不定, 他还想一个人拿两家钱,走上双面间谍的职业道路。
    同理可证, 苏梦枕与白愁飞意见不合, 多次不欢而散。他再怎么争执吵闹, 金风细雨楼仍然只听从苏梦枕的命令。久而久之, 他是否会心怀不满, 开始追寻其他位高权重的目标,以便得偿所愿?
    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最近亦有黑光上人深宫暴毙。江湖如同潮水, 起伏不定,一段时间的惊风疾雨后,肯定接续着另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在她离开的三个月里,应当不会出现大事。
    新春飞快到来,待年关过去,她先向赵佶告别,宣称自己要入山修行三个月,待春暖花开时再回来。赵佶不疑有他,还以为这是修道之士的必经之路,当即点头允可,盼望她静修有成。
    然后,她才去见苏梦枕。
    她以为他会不高兴,会质问她,会问她以前答应的惊喜在哪里。可他反应异乎寻常,只在一开始时面露诧异,思忖片刻,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说好。王小石第一次知道她经常消失几个月,反而十分惊讶,问来问去,试图打探消失背后的秘密,见她讳莫如深,也就算了。
    苏夜走出玉塔时,心情比以往更坏。
    她能够很深细地体会他人情绪,所以她总觉得,苏梦枕有些心虚。人一心虚,就比较容易说话,很少提出要求或疑问。她不得不怀疑,他坚定了将婚约进行到底的心思,于是想尽快把她打发出去,免得她多嘴多舌,去问那些不该问的问题。或者说,她终于触及他的弱点。那弱点与她毫无关系,甚至在他们之间产生了裂痕,导致苏梦枕收起挽留她的心思。
    她不但心里不舒服,喉咙也难受起来。进入玉佩时,她仍感到如鲠在喉,仿佛所有郁气结成了一个气团,卡在在她喉间,怎么也不肯消失。
    青铜门屹立如昔,能进的泛出光芒,不能进的黯淡无光。事到如今,她无资格进入的门已经很少,且都靠近甬道末端的青铜巨门。门上没有文字,只有纠结的花纹,门后是什么世界,唯有进去了才能知道。
    此行并无特定目的,仅是为了排解郁闷,防止她一头钻进牛角尖。她没兴趣挑拣,随便挑了一扇新的、在远端的门,随便走了进去。
    眼前一黑一明。
    她尚未睁开双眼,已觉秋风呼啸,寒意逼人,心神为之一爽。风里有树叶散发出的气味、山花浓郁芬芳的香气、清淡悠远的稻香。稻香几乎被花香压过,非得仔细去闻不可。这说明附近种着稻子,且接近丰收季节。
    半天高悬一轮明月,如玉宇上挂着的澄镜。月光柔净而明亮,洒落大地,立时罩上一层朦胧的轻纱,与飘渺雾气混在一起,形成如梦似幻的奇景。风很大,月很明,雾很浓,枫叶满山,峰峦苍茫。比诸白昼,夜晚本就更容易体现秋意的凄冷。
    她居然站在一座山上,被夜色笼罩着,周围杳无人迹,枫叶之上微结白霜,让人觉得荒凉寂寞。秋虫偶尔一声长鸣,也使人联想到它找不到配偶的悲惨境遇。
    苏夜仰头看了看月亮,发现只依靠环境,根本无法判断这是哪里。她在夜晚现身,只有两三次,均与当下世界中的重要情节有关。因此,她一见明月当空,满地秋霜,立刻凝神静听。
    她听见风吹树叶,山中昆虫鸣叫不止,还听到远方更高处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沉重的东西被打碎了。山上果真有人,也许不只一个人。
    苏夜抬头望去,但见林木森然,遮住了她的视线,正要循声觅迹,忽地脚步一转,右手按上颈间玉佩,身影一闪,已于原地消失。她回到洞天福地,迅速找到那扇青铜门,查看门上浮出的文字。
    然而一看之下,她顿时如堕冰窟,僵立在门前,神态犹如木雕泥塑,两只眼睛还能活动,射出无比惊骇的目光。
    任务时间仅有三年,虽不常见,也不是特别稀奇。真正令她魂飞天外的,是时间下方列着的路线。由于时间较短,路线十分简单,分成两条,每条有建议的三个任务,如此而已。
    一条是朝廷路线,一条是江湖路线。在大部分武侠世界里,江湖与朝廷永远对立,依照这个标准分类,最为一目了然。两条路线下面列明了任务内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正是这六个推荐,或者说最好是完成的任务,把她带进了无休无止的强烈震惊。
    想要完成朝廷路线,首先得拥有万亩土地,方法不论。也就是说,可以采用正常手段,从土地主人那里购买,也可以占山为王,在某个山头划地立派,不是她的也是她的,还可以利用手中势力,将土地上住的人强行逐出,划到自己园子里。
    其次,杀死张三爸、戚少商、王小石、温晚、诸葛小花五人中的任意数目。杀一人,完成度增加百分之五,五人全部杀死,则增长百分之三十。最后是取代蔡京的位置,拥有操纵大宋朝廷的权力。说明白一点,就是要她封侯拜相,成为新一代权臣。至于蔡京的死活问题,玉佩好像并不关心。
    江湖任务则与土地无关,上来就是一行长长的字——保住苏梦枕的性命,或者成功夺得金风细雨楼楼主之位。
    苏夜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她全身起了一阵战栗,目光仿佛被粘在了上面,根本移不开来。她想问苏梦枕怎么了,为什么需要保住他的命。可就算她问出口,面前的门也不能回答。
    她踩泥沼如履平地,这时踩的是结实地面,却像踩着一堆软泥,一刻不停地往下陷落。她聚起所有力气,硬逼着自己去看下一个任务。
    第二个任务与朝廷路线相似,需要杀死龙天楼、詹别野、文雪岸、元十三限、方应看五人中的任意数目,奖励则完全相同。
    龙天楼就是龙八太爷,詹别野是黑光上人,文雪岸自称天下第七。排在最后的元十三限和方应看两位,已经不必刻意对应。玉佩善解人意,生怕她因绰号相似而找错了人,特意点出每个人的本名,以便她确认身份。
    最后的任务,竟是诛杀蔡京、童贯、朱勔三人。历史上共有六贼,之所以漏掉其余的王黼、李彦、梁师成,很可能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扮演的角色不太重要。准确地说,难点只在蔡京,童、朱两人不过是附带的目标。
    过了不知多久,她眼中的惊愕逐渐消失。她蓦然发觉,自己在这里浪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她都没去研究这六个任务,只是站着发愣,急促不安地呼吸着,暗自祈祷看得久了,文字就扭曲变形,出现另外的内容。
    可惜,无论她站多久,盯多久,她熟悉的名字依旧待在门上,向她展示出触目惊心的事实。
    她当然身处他人创作的作品,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她曾因饰演无情的是一位美貌女演员而产生错觉,提到无情时,经常不由自主地笑一笑。
    她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可她真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需要进入这个世界,从外人的角度来观察它,适应它。
    这也许很重要。时期不同的话,她可能预先得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更进一步了解某个人,并把这种优势带回现实。
    但与苏梦枕的命相比,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在元十三限的名字后面,看到了方应看,都不顾排名中透露出的隐情,看一眼就匆匆而过。
    她通常一看任务内容,马上能够总结出最合适的入手点,并兴致勃勃地去做,现在却不一样。她重新读了一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又突然折回,找到预先放在玉佩里的衣物箱子,翻出五湖龙王的那套黑衣斗笠,默不作声地往身上套。
    要认真说理由,她说不清楚。她只是认为,自己若要杀人、救人,最好先行隐藏身份。这归功于她常年一人饰两角的经验,也得益于她凡事寻求最大利益的本能。
    幸好这一次,她的体型、身高、年纪均未变动。她进来之前是什么模样,此时还是一样。
    苏夜再次站到山中泥土上时,已从巧笑倩兮的俏佳人,变成了一个黑漆漆,似乎见不得人的黑影。她再次仰头一望,认准传来异样声响的方向,飞身而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荒山古刹,冷月青灯。
    古刹是佛门里颇有名气的老林寺, 主持就叫老林和尚。老林寺坐落在私房山山毗, 沐浴着清冷月华, 仿佛深山里的一个古老幽灵。
    私房山乃是三房山的分支,与填房山、洞房山比邻而居。三房山又称甜山, 位于京城以南七百里的地方。这里一向只有僧侣、樵夫、猎户和游客,不染红尘,远离恩怨仇杀。但今夜异乎寻常, 山上来了许多不应在甜山出现, 却满怀杀意而至的人。
    老林寺的寺门外, 站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她外表并无特别之处,好像只是个到了垂暮之年的老人。可是, 如果把时光向前追溯数十年, 别人会发现她年轻时候, 在江湖上赫赫有名, 容貌俏丽,性格爽快, 以小小绣针为武器, 却抵得住天下任何刀剑斧钺。
    她是织女, “神针婆婆”织女。
    她人已老了, 眼角亦生出无数细纹, 勾连着双颊蛛网般的皱纹。她的双眼则和少女一样,发出意味难明的奇异光芒。这光芒非常明亮,非常动人, 宛如月光在她眼中的倒影,含义却是死亡。
    她紧盯着前方,而前方正飞来一支小箭。箭身呈青黑色,短而坚硬,箭头闪着寒光。这并非普通的箭矢,而是昔年奇人韦青青青的绝学之一,伤心小箭。
    当今世上,练成这门绝技的人只有一位,便是韦青青青的四弟子元十三限,所以这支箭乃是出自他手中。他刚一照面,立即使出好不容易练成的绝技,表明他誓杀织女的决心。
    织女眸中的寒光,绝非月光,而是伤心小箭附着的死气。
    她从不天真,也从不容忍饶恕恶人,但她没想到元十三限会杀她。她与天衣居士、诸葛神侯、元十三限有着过往的深厚交情,更是曾经与天衣居士结成爱侣。后来,她因难以启齿的缘故,切断了这段关系。可她从未得罪元十三限,也未招惹他重视的人。
    元十三限杀她,仅仅因为天衣居士。
    元十三限、诸葛神侯两人师出同门,孰知关系每况愈下,从起初的并肩御敌,变成处处裂痕,变成各有心结,再变成今日的你死我活。
    织女很清楚,元十三限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一旦结仇,就会铭记一生。
    他本名叫作元限,因有十三门绝技,就把十三两字加到名字上,方有元十三限之名。像他这样的人,本应仿照过去的枭雄与豪杰,统领大帮大派,掀起无数腥风血雨,掌握江湖的半壁江山,甚至获得威胁当今皇帝的地位。
    然而,元十三限无论做什么,都比不过他的三师兄诸葛小花。武学修为、官路仕途、江湖地位不如人家,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诸葛小花长的像个女人,身高不足六尺,年轻时的女人缘竟也超过了他。
    当他们遇上今生最心仪的女子小镜时,小镜只当他是朋友,倒和诸葛小花你侬我侬。
    嫌隙本就存在,小镜一出现,登时激化了他们的矛盾,最后阴差阳错,闹出一场闹剧。织女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远走天涯,天衣居士避世隐居,小镜负气嫁了元十三限,而元十三限成为诸葛神侯的死敌。
    几十年过去,他曾多次刺杀诸葛神侯,均落败负伤而回。这许多场败局,激发他内心的恶意,令仇恨不断加深。他不择手段地寻找武功秘籍,一心想练成伤心小箭。
    后来,他收了七个弟子,把“乾坤大阵”教给六合青龙,把另外三门绝学教给天下第七。收完这些弟子,他仍觉得自己无法抗衡神侯府,索性投靠蔡京,将徒弟派去作蔡京的护卫,此时已发展到亲身上场。
    元十三限极为聪明,当然知道蔡京独揽大权,残害忠良,以一己及走狗的权势为重,不管苍生死活。他也知道,蔡京为维持赵佶对他们的倚重,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可他仍然相信他,敬慕他,自愿替他办事,只因两个极为私人的原因。
    第一,蔡京是诸葛小花的对头,诸葛小花的对头就是他的朋友。第二,蔡京重视他,肯重用他,答应功成之后,给他高官厚禄,让他做当朝的中流砥柱,亦可继承诸葛的神侯之位。
    这么多年了,他内心煎熬万状,苦痛难解。他在太师府里感受到别人的尊重敬畏,乃是多年未尝过的滋味。
    他在韦青青青门下时,同样惩奸除恶,是非分明。可惜世事变幻无常,到了这个时候,他已彻底变成一个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视善恶如无物、连过去的情谊都可一笔勾销的疯子。
    天衣居士赶赴京城,欲助诸葛神侯一臂之力,并调查儿子“天衣有缝”许天衣的死因。织女不肯见他,许天衣却还是他的儿子。
    而许天衣,正是死在元十三限徒弟天下第七手里。
    元十三限对天衣居士本无仇恨,只因他多次支持诸葛,劝说自己,把这个二师兄一并怪上。天衣居士生来体虚气弱,不能修炼高深武功,自然不是他对手。
    如果天衣居士仍留在白须园,仍然不问世事,那么元十三限不会杀他。可是,即便只为许天衣的死,他也不能装作听不到看不到,旁观同门师弟胡作非为。
    天衣居士北上开封,元十三限奉命拦截。方应看与米苍穹,已经在拦截洛阳太守温晚的路上。
    尽管他故布疑阵,利用手头有限的人手,将敌人主力吸引至填房山、洞房山,但元十三限比他高着一筹,发觉此地乃是甜山杀气最盛之处,于是派人扮作自己,真身亲自赶来老林寺,藏在寺中的达摩神像里面。
    天衣居士的计划宣告失败,又因恻隐之心,以禅机点化元十三限,期盼他改邪归正。在他心里,元十三限固然胡作非为,却一言九鼎,绝不会不认说过的话。
    可他再次犯了错。
    元十三限冲破功法的最后一重关隘,首先做的就是反目成仇,向天衣居士、天衣居士的挚友老林和尚、寺外的年轻男女出手。
    他居然理直气壮,宣称天衣居士胆敢走出白须园,就是违背了他们当年的约定,就理应去死。他的徒弟已杀了天衣居士的儿子,现在他更要杀织女。
    倘若织女进入寺中的“大曼荼罗法阵”,用她的“密刺乱雨绣”、“风起云涌刺”,与天衣居士联手对付他。那么,就算他练成了伤心小箭,取胜的可能也会大大降低。
    天衣居士想不到,织女也想不到。他们到现在还抱着一线希望,认为他会看在“过去”的份上,收回“现在”的举动,想想“未来”的打算。
    他们不知道元十三限杀了小镜,知道的话,恐怕不会这样天真。
    元十三限的人还在神像里,却拿下背后弓箭,掣出腰间箭壶里的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刚刚奔到寺外,连气都没换上一口的织女。
    神针婆婆门人众多,探听到天衣居士意欲进京,元十三限半路拦截。迄今,许天衣已死,王小石因为刺杀了当朝丞相傅宗书,正顶着通缉犯的身份逃亡,京中唯一可能帮忙的金风细雨楼大权旁落,而神侯府中人左支右绌,很难及时赶到相助。
    她突然发现,能帮天衣居士的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来了,费尽心思找到私房山的老林寺,迎面而来的,竟是元十三限射出的一支小箭。
    小箭由弓弩而出,离弦之后,如同一个活物。它拥有无穷的毁灭之力,当别人看到它时,时机转瞬即逝。一时之间,天上的满月亦失去了光彩。
    寺外满地霜华,古树披着一层月光,带出泛白的颜色,好像树干也在发光。这无疑是个明亮的夜晚,四周景物纤毫毕现,对织女却没有意义。
    她看到小箭的时候,视线中只剩下了它。她武功极其高,胆子极其大,这时却像鹰爪下的小鸟,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她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她直挺挺地伫立不动,因为她做不出其他动作。小箭似乎突破了时间的限制,瞬间飞至她身前,想要刺进她胸口。
    月光的皎洁温柔,秋夜的寒气袭人,私房山上的松涛阵阵,立时离她而去。她忘记了自己正在寺外,天衣居士正藏身寺内的文殊菩萨像,眼前、心里、脑中,均被小箭占据,无法分心思考其他问题。
    在一刹那都不到的时间里,她回忆起了一生经历的大事。是否人临死时,都会想起这些东西,平生做过的好事与坏事,全部幻灯片一样,一时不停地播放着?
    元十三限略喜,天衣居士大惊,老林和尚目眦欲裂,张炭与他身边的小姑娘根本没看清小箭的来势。织女纹丝不动,木然立在原地,感受到死亡的降临,却无能为力。
    箭尖已触及她的衣衫。
    蓦地,她身后传来一股巨力,把她狠狠推了出去。这股力道相当柔和,但沛然莫能御,犹如狂冲而下的洪水,轻而易举将她推倒在地。
    织女面朝下、背朝上,摔了个嘴啃泥,额头在地面碰出一声闷响。她的意识马上恢复了,察觉地面泥土冰冷,有些沾到了她唇上,带来淡淡的土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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